主题:【原创】阮大铖入“钦定逆案”诸事考辨(一) -- 碧血汗青
阮大铖入“钦定逆案”诸事考辨(五)
——自阮、魏争吏桓事看天启四年东林党祸及明季东林党之失
文/汗青
天启四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上《二十四罪疏》攻魏忠贤。秋七月,叶向高致仕。八月,高攀龙拜左都御史。冬十月,赵南星、高攀龙引罪去,削吏部侍郎陈于廷、副都御史杨涟、佥都御史左光斗籍。十一月,韩爌致仕。十二月,复逮内阁中书汪文言下镇抚司狱。
次年,魏忠贤终于假汪文言一案再起大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六君子入狱身死,先后杀东林朝臣数十人,东林党在朝中的势力几乎被一网而尽。
然而,事实上天启四年时东林党在朝中势力之盛,远过于一般人之想象:“东林势盛,众正盈朝。南星益搜举遗佚,布之庶位。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秉宪;李腾芳、陈于廷佐铨;魏大中、袁化中长科道;郑三俊、李邦华、孙居相、饶伸、王之寀辈悉置卿贰。而四司之属,邹维琏、夏嘉遇、张光前、程国祥、刘廷谏亦皆民誉。(20)”如果再加上内阁首辅叶向高,内阁大学士韩爌,以及朝臣邹元标等人,那么朝中几大要害部门几乎从上到下都是东林党人,如此强大的一股政治势力,只凭区区魏忠贤几人,是绝无法将其于短短几个月摧毁殆尽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抗衡的。这也是魏忠贤因傅櫆之疏第一次逮汪文言下狱后,到最后只能以释放汪文言而不了了之的主要原因。
天启四年东林党人之败,完全是败在他们自己手上,而不是败在魏忠贤手上。
败亡原因之一,便是门户之见特深,党同伐异。其排斥异己之厉害程度,几乎到了凡不是东林党人,就不是什么好人;凡和东林党政见不一致的,就必然是不正确的地步,东林党的一切,几乎成了唯一的判断标准。《明史》崔景荣、黄克缵传中,对此现象有几句话可谓说得淋漓尽致:
崔景荣、黄克缵皆不为东林所与,然特不附东林耳。方东林势盛,罗天下清流,士有落然自异者,诟谇随之矣。攻东林者,幸其近己也,而援以为重。于是中立者类不免蒙小人之玷。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
说几句公道话或者政见不同的中立者,就不免要担小人之恶名被其所攻,而人品之好坏又全以和东林关系之近远而论,这是一种何等可怖的情形。崔景荣、黄克缵、毕自严等人,只不过和东林党人在“三案”等问题上意见有所不同,便为其攻击不已;又如弹劾方从哲庇李可灼等事,凡此种种非止一端,比比皆是。正是这种举动,使得东林党丧失了大批中间派人士的支持,甚至把他们推向了对立面,无端给自己制造了不少敌人。
败亡原因之二,是行事偏颇,持论过苛、过激,导致本与东林本无大碍者最终酿成大祸。如本文所叙的阮大铖,后来苦苦讨饶却依然被攻杀十多年后,终于在弘光朝大肆报复便是一例。甚至连魏忠贤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归入此类,关于这点,东林党人夏允彝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反思:
(诸贤)咸清激操论,不无少苛,人益侧目。大珰魏忠贤阴持国柄,初亦雅意诸贤。而诸贤以其倾杀王安,弥恨恶之。周宗建、侯震旸等相继纠弹,并及客氏。客氏者,熹庙之乳母而与忠贤私为夫妇者也。上于庶务皆委不问,宫中惟忠贤、客氏为政。向高故欲调停之,而诸贤必欲逐去为快。杨琏二十四大罪之疏上,遂为不共仇(21)。
魏忠贤和王安之争,本质上只是内廷太监之间的争权夺利,并无丝毫政党、政见之异同成分在内,而当时的魏忠贤亦颇倾心于东林,盖东林实为当时朝中最大的一股政治势力,谁愿无故与其为敌哉。东林党若是纯为宗庙社稷计,则既先前能联王安,何以独不可联魏忠贤?其孜孜于王安者,实因王安先通东林,此无非亲疏之别耳。又,神宗亲自当政后虽任用内监为之虎狼天下,然太阿独持,并无内监勾通外臣把持朝政之事。明季之外臣通内,内外勾结把持朝政者,实起始于天启初东林通王安,东林开此风气之先,乃无可辩驳之事实。
然东林党人自己做得,却不容别人说得,如阮大铖因《七年合算》疏而被报复十七年之久;更不容别人和他们一样做得,如魏广微于天启二年通魏入阁,去拜见赵南星被斥为“见泉无子” 而三拒之,至于激成仇隙,此又做何解哉,谁又能谓东林党人于此无过焉?
东林之中并非无人认识到这一点,只是发展到后来他们已势单力薄,根本无力控制局面。如叶向高、邹元标、黄尊素等人,虽然凭籍位高望尊而一直努力调停东林与各方面的关系,但终因部分东林党人的固执己见而徒劳无功,陷入无可挽回之境地。而这些温和派也因其调停之举受到了来自东林党内部的攻击,甚至对他们的人品也提出了质疑,那些东林党人持论之苛激,于此可见一斑。
败亡原因之三,是东林党内部党派林立,内讧不断,因小失大。这些或争权夺利,或意气之争的内讧一起,就是连东林党这个政治集团利益都无法保证,更罔论顾及社稷宗庙了。天启四年末爆发的东林党祸,就纯粹是因一件小小的地域集团利益、个人意气之争而起的内讧而授人以柄,最终导致全军尽墨。
败亡原因之四,是东林党人对政治斗争的残酷程度之认识接近于儿戏,在政治上异常天真,几近于白痴程度。天启四年的东林党祸,本不至于如此无可挽回,然而坐镇全局最要害部位的两名主帅吏部尚书赵南星、左都御史高攀龙,因对手拿他们的师生关系做文章指责其任人唯亲,被魏忠贤矫旨切责,他们为表个人之清白及气愤,竟于斗争的关键时刻弃大局于不顾而轻易求去,在他们的带动下,朝中东林大臣纷纷求去,此刻朝中东林首辅叶向高已于七月致仕归家,冢宰、总宪再一去,则朝事夫复何为?
冢宰主官员任用,魏忠贤想要安插亲信原本须得先过这关;而总宪辖朝中之言路,手持监察大棍,对手若有异动,只管抡将下去。故而此两处位置,魏忠贤及三党惮之、谋之已久,赵、高二人居然不劳对方动手把这两处拱手相让,且各处东林官员也纷纷辞职,其后果自然便是魏忠贤利用吏部遍插其党羽,再以都察院弹劾众臣大兴冤狱,此刻的东林党人等于鱼在砧上,只有徒呼奈何的份,全无抗衡还击之力了。
面对手持屠刀虎视眈眈的对手,自动放弃全部权利和武装而采取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对抗方式,等于自己走上了砧板,其幼稚程度简直迹近儿戏,颇类稚童怄气时朝对方抿唇跺脚转身而去之撒娇情形。若对方是和他们一样尚要顾及脸面的天真文人,譬如之前与齐、浙、楚三党之争,那么最多去官归乡之后再依仗朝野“清议”和推举东山再起,尚事有可为。但他们这次碰上的对手却不幸是个市井无赖魏忠贤,其人包容并蓄联合一切可联合的人士,只要不是东林党,甚至是东林党的动摇分子也一概招揽,而且完全不畏惧什么士人“清议”,一旦决裂就全然不顾脸面抓住一切机会痛下杀手,这一切大出东林党之意料,以至毫无还手之力。
说穿了,这实际是两种游戏规则的较量。
在之前,东林党以及三党遵循的都是同一种游戏规则,也就是文人们的政治游戏规则,他们讲脸面,要争取舆论的支持,一旦被主流舆论所不容就自动下台,或者以德高望重的身份而做辞职的姿态相要挟等等,其最终的胜负是以舆论倒向那一方为标准,这是一种君子之间的游戏,争的是个是非曲直,而这种游戏规则的基础,则是廉耻和道德。
魏忠贤一开始也遵循了这种游戏规则,因为他不懂朝堂上玩游戏的规矩,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跟着东林党后面按照一贯的游戏规则玩。可问题在于人家不但不理他不和他玩,还非要赶他出局,于是他恢复了市井无赖的本色,遵循完全无视道德一切靠拳头说话的丛林法则,我管你什么舆论不舆论的,逆我者亡顺我者昌,凡和我做对头的一概杀头,我看还有谁敢说个“不”字。这是动物之间的生存法则,争的是生存的权利,这种游戏规则的基础,是谁拥有可以杀人的刀。
在这种只判生死游戏规则下,大部分官员纷纷抛弃了廉耻和道德,至少是抛弃了一部分做出了妥协,以求生存。魏忠贤的丛林法则,最终战胜了文人们的规则,于是东林党一败涂地。
东林诸公,于文章学问以及私德立身等方面固然令人景仰,但其党同伐异和苛激的政治态度,以及对政治斗争之认识的天真等等缺陷,使得他们在明季政局以及社稷兴亡中所起的作用,实在无法令人如同对他们私德一般景仰,更无法令人恭维。
- 相关回复 上下关系8
🙂【原创】阮大铖入“钦定逆案”诸事考辨(一) 15 碧血汗青 字7302 2007-01-30 12:1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