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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青涩 (一) -- 嫩寒锁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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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青涩(二)

国庆方过,小雨便带来了丝丝凉爽,秋意缓缓的渗入了校园。令人吃惊的是某天数学晚自习唐老师居然也来了,就陈老师的教学方式进行民意表决。唐老师差不多每天都会旁听,所有老师的教学方式了然于胸,学生能否适应他也做了不少调查。说起来,唐老师是所有任倮老师中最不苟言笑最严谨的一位老师----年龄也最长。他任教的物理课,是我唯一不敢作弊也最觉枯燥的课程。

  晚自习上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我这才明白有那么多同学适应不了陈老师。陈老师在旁一直没吭声,这使我非常难过。他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高鼻梁,眼眶深陷,鬓角微卷,皮肤微褐,沉默的侧影象极了古罗马的雕像。

  最终没能形成明确的表决,教务组例行的学科奥林匹克选拨赛就开始了。未始料及的是一班很出彩头,帮助陈老师有惊无险通过了考验。唐陈二老师和学生代表开会的结果,是预习改在课外学生自己进行,陈老师相应加长授课时间。

  我和苏可萦,便是学生代表之一,因为女生里只有我和她在竞赛里胜出。我们俩都是数学教学的赞成方,对陈老师的喜爱和适应,使我和苏可萦感觉上一下亲近了许多。

  充做办公楼的这幢三层楼的俄式教堂,二楼楼梯于楼面正中央向外延伸,一层层石阶下去转个弯,回旋成小小一个平台。旁的学生代表都走光了,我俩倚在平台青黑的石栏上,俯身看小操场内嬉戏的学生。栏外恰两株斓树,黄花将谢,通红稚嫩的小翅果在风中微微晗首。苏可萦浸在半掩的斜阳里,冲我俏皮地乜了下左眼,吐出一句:“我喜欢陈老师。”她普通话并不见长,婉转的方言,软软的,咬字模糊,只轻轻的一滑,象小鸟贴过湖面欢叫着飞过了。

  我好象是第一次正视她,座位相隔甚远,寝室里光线也非常昏暗,仿佛总也没看过她-----也许是没看够。苏可萦脸色明显比初来时好得多,不复黑黄脸儿,微微的泛着麦色,娥眉如画,大眼、小唇也许是最中庸最寻常的标准美了----可是长在苏可萦脸上就不一样,她那黑中带黄褐的瞳孔像猫,散发着慵懒、强烈的睡眠气息,藏了无数的梦幻,微翘的唇呼应了眼角这份捉摸不定的神秘,使看着她的人无法聚集视线。

  

  晚些时候,一帮子男生女生去探望生病的语文洪老师,我向来没心没肺的傻乐呵,例常的被班干部指派选购礼品,待我去的时候,他们倒早已在洪老师宿舍团团坐定了。意外的是陈老师居然和洪老师共居一室,陈老师赶快招呼我跟他共挤一张凳子。

  洪老师已无甚大碍,安排了瓜子糖茶水和送来的水果,我们开开心心的闹了半宿,猜谜语、成语接龙、唱歌,未了有人提议击鼓传花。敲搪瓷饭碗当鼓,两人分执塑料花,一正传,一反传,鼓声歇时执花的两位同学由洪老师出题限考。

  “当当当当当当……”“鼓”声响起来了,我满手是汗紧盯着花,生怕这烫手的山药落到手里。这世上你怕什么它偏来什么,花儿不前不后恰落我家,对家是苏可萦。

  “听题了啊!”洪老师清了清嗓子,“你俩各说一句比喻,要用一个带表情的字,比如哭、笑、生气等等,概括出对方的特征,还得用上这屋里一样东西。何一真先来。”

  天啊,朱自清老夫子你害死我了,第一课就是你老人家左比拟右比拟耶……我歪着头瞅苏可萦,她倒一点不紧张,笑嘻嘻的。

  “苏可萦……笑起来像饴糖。”

  “嗯不错不错,神似哈。班上就数苏可萦笑得最甜,有个英文单词叫suger,糖,学过没,挺像她名字的。suger,你来。”洪老师判我过关。我傻咧着嘴乐了。

  苏可萦朝墙上的一张画儿扬了扬脑袋:“何一真笑得象个婴儿。”

  这个比喻博得满堂喝彩,显而旁人心中我就这德性了,咳。我对苏可萦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愠怒地在众人大笑声中含着两包眼泪摔门而去。

  那天的聚会,流传下两个经典,一个是苏可萦,硬给改成了苏可,萦字绕得没了影。一个是我,很多人说,只要看何一真一笑,再烦恼,天光都亮了。

  

  周未的寝室,一片死寂。大部分同学在本市都有自己的家或亲属,只有苏可萦,刘秀玲,和我,呆在这里。总觉得嫂嫂的冷淡象一把利剑割裂了我和哥哥,在那里我会手足无措。午饭后,刘秀玲去教室了,我靠在枕上看小说,听得苏可萦轻轻说:“何一真,我午睡不关上蚊帐门好不好?”

  “那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没关嘛。”

  “那就好,今天人少,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我埋在书里没在意,《哭泣的骆驼》,我已看得鼻涕眼泪一塌糊涂了。合上书还到江星床上去时,才发现苏可萦已然熟睡,我有点愣了。那时的蚊帐,是白棉纱的,视线阻隔了大半,影绰绰的,里面是我从不曾想要了解的世界。自小的教育里,女孩得关上蚊帐,穿上长衣才能睡。她,她,她,只穿着内衣,双臂交叉抱在胸间,手轻轻搭在肩头;腿贴在胸前紧紧的蜷着,仿佛是睡在母亲的子宫里。我发现她不光眼大,睫毛也非常非常长,卷卷的,如一对翅膀微阖的蝴蝶,静静的栖息着。

  苏可这个秘密,并没能保存多久,总会有提前返校的室友。她这一“没有教养”的羞人的行为,几乎受到全寝室的白眼。江星和另一张床上的朱丽蓉听人提起她总是:“the woman!”苏可好似从没听见过,也全不理会斜对铺的李丽的劝阻,太阳照旧爱从哪出就从哪儿出。

  有时候她偶尔和我聊聊,我自己就是个小叛逆,觉得天底下没有不可不接受的事,但是我很久也没明白她为什么单单和我说那些私房话。

  “Jane,”哥哥多次在寝室门口唤我乳名,不知觉同学把我的名字给译成了英文,苏可特别喜欢这么叫我,“Jane,你没觉得穿那么多衣服睡觉多难受吗?”

  我摇摇头。

  “咳,睡衣穿得越少,感觉越自由,那人……就像要飞起来一样。哈,你不知道有多享受。我,我特想试试裸睡,那滋味一定更销魂。”

  我呆呆的看着她,显然是夏虫不可语冰。

  “告诉你,人体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不信你闻闻你的腋窝。”苏可怂恿的说:“很迷人吧!我特喜欢趴在我哥背后,闻他身上的汗味。”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古怪,苏可看着我大笑起来。苏可怎么会对肉体有那么多兴趣,这一直让我迷惑,有次生物老师讲到蛾类的求偶,我不期然就联想到苏可,她是只才破茧的蛾,本能的张着花纹诡异的翅膀,将神秘的信号散布出去,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果如何,只是物种的天性驱使着她在黑暗中舞蹈。而我,无知得简单,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是她选中的与现实沟通的一座桥梁,从她为我开的小孔张望着这份斑斓。

  她说到做到,某天果然尝试了裸睡并一发不可收拾,也总是那固定的胎儿般的睡势,胴体曲线妙曼,腹部微微起伏,非常恬静,非常安详。

  

  岁月如此单纯糊涂的滑过,甚至在我还没有意料的时候,灾难就在深秋来临了。

  “何一真,唐老师要找你谈话,你吃完饭去他办公室。”晚自习前李丽对我说,黑着脸。她是女生委员,也是克格勃的传声筒。

  “干嘛?有什么事?”我莫名其妙,破天荒儿头一遭,给克格勃瞧上了。唐老师宽肩方脸,不怒自威,站教室门口就挡一多半儿光线,像我这批捣蛋鬼是很怕他的。

  “我怎么知道干嘛,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李丽“啪”的摔着自己的书:“丢脸,你给咱一班丢脸!”

  “我怎么给一班丢脸啦?”我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了。

  可是李丽根本就不再理我了。我满腹狐疑出门去克格勃的办公室,边淌着眼泪。

  还没出门,就给克格勃堵上了:“你,何一真。”唐老师指指我:“看看寝室内还没有没其它同学在洗漱。”

  我乖乖的照办。除了李丽,就只有我了。

  “那么,我问问你,你们寝室老丢东西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你一点也没听说。”

  “没听说。”

  “你自己没拿过?”

  “没有,从没有。”

  “你能证明自己没拿吗?你人还小,做错了事,并不是天就塌下来了。给老师说实话,不要撒谎。”克格勃的脸色越来越铁青。

  “我不能证明!可是我从不拿人东西,我也不知道什么人丢了什么东西!!!你们诬陷我!!!!!”我咆哮着一拳擂上床板,在极度的愤怒中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何一真,你不要激动,6班的一位女生说她的东西多次被偷,现在有好几个说亲眼看见你拿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学校会开除你的学藉。6班的班主任跟我沟通了一下,我觉得还是先找你谈一下为好,你不要这样顽抗。该怎么样,你自己想清楚吧。对了,今天晚自习你就不要上了。”

  克格勃返身走了出去,李丽路过我,呸了一声,重重的带上了门。

  我颓唐地倒在床上,冤屈、恐惧、被抛弃的感觉洪水一般袭来,我只能以一种声音来发泄。

  三年后,有个男孩,对我说,那年他听到过一个女孩的哀号,当时他心里就对自己说,我要保护这个女孩,爱这个女孩。那哭声,使男人的心----流血。

  

  晚自习后,唐老师,教务处的人,都来到我们寝室。他们团团围定了我的床铺。证人就是室友,她们俩都亲眼看到我在朱丽蓉的床前弯下腰做了什么,不一会儿,朱丽蓉就发现她的香蕉又少了。以前,她的水果,书,菜票,也失踪过。

  我老实交待好像是在朱丽蓉那儿停留过,不过对自己做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明白这对自己不利,紧张得只知道哭。

  苏可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并不清楚就里,唐老师在教室封锁了消息。李丽一口一声向她指认我这个贼时,苏可忽然大吼了一声:“我不信Jane会偷东西!她穷怎么了?她小怎么了?你们就可以瞎怀疑了!!就乱开除她的学藉了!!!Jane不会偷东西!哪怕全世界都是小偷她都不是!!”她像只羽毛凌乱的母鸡一样紧紧护住了我。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指认并不能做为实据,我和苏可的反应也让事情没法再调查下去,来人恹恹的走了。

  我在苏可的照料下洗漱睡下,好几个室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小声的交换着消息。

  次日晨,唐老师向我说,6班的班主任王老头(江星老是这么叫他)找朱丽蓉和唐老师谈了一下,商量好将此事埋下就此了之。晚自习唐老师又宣布,何一真是冤枉的,她没拿过人家东西。

  事情的变化往往令人难以预测。临睡前江星偷偷的跟我说,真正的小偷是她们班上的,怕我真被学校开除,中午去找王老头坦白了。据她向王老头说,我那天是将借用的伞还给朱丽蓉。

  “王老头说,起初他以为你是真正的小偷的时候,曾起意保护你的学藉,也希望你帮他再保护这个女孩,别给声张出去。”

  我不曾干涸的眼眶又潮湿了:“江星,我会遵王老师的意思的,你替我谢谢他。”

  平静下来之后我问苏可,她为什么会那么信任我,她就不怕我真是小偷吗?

  苏可轻轻撩了下我的下巴:“傻孩子,这世上还有谁比你单纯哪,还有谁能笑得象一个婴儿?”

  我难为情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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