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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何以雷嗔电怒

1

金钏儿是怎么死的？王夫人说，因为她是个“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

教坏了什么呢？贾宝玉与金钏儿调笑之时，第一件事，是从荷包里掏出一丸香雪润津丹，塞到金钏儿的嘴里。当时金钏儿困得很，闭着眼噙了——这个动作挺轻薄的吧，王夫人并没有“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

第二个，宝玉拉着金钏儿的手，说“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王夫人也还是在假寐。

第三个，金钏儿推了宝玉一下，说了一长串话，叫他别忙，“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王夫人也没有反应，直到金钏儿说到“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王夫人突然暴怒，没有别的话，立即将金钏儿赶了出去。

也许此前王夫人隐忍，想看看这两个小家伙会说什么鬼话，这也只能猜测了。如果猜测起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使王夫人暴怒：金钏儿提到了赵姨娘的儿子贾环，触痛了她的内心，因为赵姨娘与她做了半世情敌。

2

赵姨娘是贾政之妾。她怎么当上贾政的妾的呢？是从丫环混上去的，而且是“家生子儿”，地位不高——她弟弟赵国基死后，正值她女儿探春当家，循例赏银二十两，如果她是平民女儿进入贾府当丫环，说不定能赏四十两，那她也不必与探春吵嚷去了。

也许她原是贾政的丫环，就像袭人一样当上了姨娘；也许原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被贾政摸上手后，生了女儿才当上姨娘的；也许像秋桐跟了贾琏那样，是老爷赏来做妾的，总之，贾政还是挺喜欢她的，所以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探春，一个是贾环。

贾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摸上赵姨娘的，但赵姨娘生孩子，比王夫人晚得多，所以探春比贾珠、元春、宝玉都小。

赵姨娘美丽要强，这遗传给了探春；愚笨猥琐，这遗传给了贾环。当初贾政看上她，想必不是因为她愚笨猥琐，而是美丽要强。

贾政与王夫人结婚十多年，对王夫人的感觉差了好多，就像贾琏那样，王熙凤虽然美丽聪明，可是贾琏还是要到处偷吃。贾政少年时虽诗酒放诞，但此时年纪大了，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于是只好在自己家里摸上了丫环，王夫人心里十分不爽。当然，如果是长辈赏来作妾的，那王夫人更没了办法。

3

王夫人心计才能不及凤姐，论毒辣则差不多。年轻时，她与赵姨娘如何争斗，书里没有交代，但情形可以参照薛蟠与金桂、贾琏与凤姐这两对夫妻。

金桂为了整香菱，故意将自己的丫环宝蟾给薛蟠得手；凤姐为了整尤二姐，故意讨好秋桐。《红楼梦》中写这两件事情，人物不同，情况不同，但情节却很有相似之处。虽然绝不能说写这两年事是为了暗写王赵之争，但类比一下，亦无不可。

王夫人之为人，在凤姐与金桂之间，当初也许就是为了对付别的女人，才让赵姨娘靠上了贾政的呢。

王夫人之所以没能整死赵姨娘，可能有多重原因。

一是赵姨娘善于放泼，王夫人为了保存作为贾家媳妇的脸面，有所顾忌。比如凤姐，她整贾瑞，那是轻轻易易的，整尤二姐则费尽了心思，曲意逢迎，慢慢捏在手里，最后还得借秋桐之手才弄死。王夫人估计没这个心力。

二是赵姨娘生了女儿，地位升了，成了半主子，王夫人虽然位高权重，是贾府的头等人物，却也有些无可奈何。幸亏王夫人自己要女儿有女儿，要儿子有儿子，要孙子有孙子，而且个个都很光鲜，拿得出手，而赵姨娘的女儿看不上自己的亲妈，儿子又被她自己教得惫懒无赖，无论如何威胁不到王夫人的地位——就算王夫人没了，贾政也不会将赵姨娘扶正，可是赵姨娘有些儿不明白这个。王夫人充满了优越感，就算不是因此松懈一些，也愿意暂时收拾起心里的不爽。

三是贾政宠爱赵姨娘。当初贾琏与秋桐打得火热，凤姐固是要借秋桐之手灭尤二姐，有所容忍，但真的要对付秋桐，也得花好大精力吧。王夫人不比凤姐那么有锋芒会机变，她年轻时就算夜夜咬牙切齿，也没有办法灭掉赵姨娘。

第四估计与贾母有关。贾母在这方面有些放松，曾劝凤姐说哪个猫儿不偷腥呢，这话当初说不定也曾劝过王夫人。贾母是个老人精，王夫人知道自己的几根肚肠，她是清清楚楚的，所以就有了些顾忌，让赵姨娘有了不小的生存隙缝，能继续与贾政缠绵，甚至与贾政一生再生，生了探春又生贾环。

4

赵姨娘是个有野心的人，宝玉长了这么大，又是贾府至尊贾母的心肝宝贝，她还与马道婆勾勾搭搭想要谋害，以便贾环独得家产。

从这件事情上看，当初赵姨娘与王夫人争宠，想必也闹得家宅不宁，赵姨娘口碑极差，不仅仅是书中所说的那些事情，而是很有历史的了。多年以来，此事一直是王夫人的心头之痛，年过半百，还不能释怀。

因此，宝玉与金钏儿调笑，提到环哥儿，也是“猛然触动往事”，一瓶陈年旧醋就这样打翻了，下手绝不留情，闹得金钏儿投井自尽。

书中说：“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

宽仁慈厚，大家似乎都这样评价王夫人。这里出现这四个字，分外惊心。凤姐生病后，王夫人理家时的种种行为，给这四个字作了极好的注脚。

“这是平生最恨的”，这才是王夫人发怒的关键。

至于金钏儿死后，王夫人赏银五十两，又送衣服，又送簪环什么的，很有报复后的“宽仁慈厚”之意。

但是她的报复还没有结束，她可能还要找上赵姨娘，至少要心里明白——问袭人，宝玉挨贾政一顿打，是贾环说了什么，袭人连忙说了个谎，推掉了。

5

王夫人害过金钏儿之后，又害了另一个丫环，晴雯。

晴雯长得漂亮，明慧巧手，心气又高，性格激烈，经常骂人。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了一状。

王夫人这次真是“猛然触动往事”了，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他；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如果是眉眼像林黛玉，似乎没有什么往事可以“猛然触动”；如果只是骂小丫头的狂样子，也触动不到猛然。王夫人猛然触动的往事，也许就是赵姨娘年轻时候的事情。

当年赵姨娘也是个美人儿，说不定眉眼也有点像林黛玉呢（所以王夫人一直不喜欢林黛玉），特别是，当年赵姨娘作为贾政的通房大丫头，以她的性格，肯定经常会骂小丫头，晴雯那天的样子，说不定与赵姨娘某日骂人的样子很像。

因此，王夫人又一次勾起了旧恨，那瓶陈年醋又打翻了。这醋年份越多就越酽，真是一瓶好醋。

她立即派人叫了晴雯来，一看晴雯头发蓬松的样子，“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这些话，也许她憋了几十年了，只是年轻时她要顾及大家闺秀的身份，要做贤良媳妇的样子，不能这样痛快地骂赵姨娘罢了。

晴雯聪明绝顶，一眨眼功夫就明白遭人暗算了，忙说自己是怎么笨，怎么不管宝玉的起居，说得连宝玉的房里也没进去过似的。王夫人“信以为实了”——最多也只是一刹那的“信以为实”，她怎么会相信她一言半语，反而减少一分对袭人的信任？

不管王夫人是否“信以为实”，结果是一样的。

6

王夫人雷嗔电怒地命人抄检大观园，起因是傻大姐拣到一个绣香囊春意儿。但首当其冲的是晴雯，抄检之前，先将她痛骂一顿，此后的诸般商议，倒不是说谁带了春意儿进来，而是哪个丫头是妖精，长得风流。

王夫人之所以“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原因恐怕不只是被王善保家的惑了，而是要清洗美女，出出那口多年来的恶气。

因此，到第七十七回，中秋过完，王夫开始处理抄检的事，真的被抄出违禁物的司棋，派周瑞家的去赶走了事，她自己没有亲自出马——她风风火火地到了怡红院，对付晴雯去了——“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

晴雯并没有被拿到什么把柄，连入画那样“官盐变成私盐”的私自传带也没有，而且病得下不了床。王夫人于是再一次宽仁慈厚，不问青红皂白，两个女人将她拉下床搀架起来去了，待遇连“无耻”的金钏儿也不如——王夫人吩咐：“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

好的丫头们，是指那些或长得难看，或脑袋不灵的丫头。

王夫人实在是很看重晴雯的，两次直接下手，没有丝毫回旋余地，就算睛雯已病得气息奄奄。也绝不手软半分。

余怒未息，又将四儿以及芳官这些略有些姿色的丫头们赶走。

幸亏袭人早早的就已揣摩透了王夫人的心思，不再是宝玉初试云雨情时那个“柔媚姣俏”的美女，不像赵姨娘，扮得像周姨娘似的了，要不然，万一之万一，王夫人一时急糊涂了，说不定眉毛胡子一把抓，将这个大功臣也赶了出去，这时候，她可配不着蒋玉函。

莫非王夫人看到傻大姐拣到的那个赤条条打架的妖精，心里想到的是赤条条打架的贾政和赵姨娘？

7

王夫人大获全胜，将赵姨娘的替身们一个个都打得落花流水，出了这一口恶气，心情估计很不错。

王夫人的手段直接有效，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不像凤姐对付尤二姐那么艰难，因为王夫人的直接对手是丫头，举手可灭。而凤姐之所以大费周章，是因为像王夫人那样，也要表现出她出身大家闺秀，是个贤惠的媳妇。

但凤姐能将尤二姐掌控在手借剑杀掉，王夫人却拿赵姨娘没有办法，一是赵姨娘与贾政鬼混，是在贾母的眼皮底下——那时贾母还精力旺盛，掌管着贾府；二是两人虽同是金陵王家来的，能力却差得远了。

赵姨娘虽然存志高远，做事不计后果，但在贾府这样规矩森严的大家庭，她也没有办法拿到她想要的东西，只会越来越招人嫌。她越是不堪，王夫人心里就越不平，对众替身的下手也就越狠。

附记

孙勇进兄的大作《赵姨娘的青春》，读了数遍，颇受启发，就写了这篇纯粹是无中生有瞎揣测的文字，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