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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兄弟在军营的日子——闹地震 -- 八百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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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兄弟在军营的日子——闹地震

这些天台湾闹地震爬不上西西河,郁闷之余就想着借这事给大家伙儿摆个龙门阵,说段兄弟小时候在军营里闹地震的往事。

摆闹地震的事儿之前,先再从飞行员的待遇扯起吧。

兄弟随老爷子在飞行部队混的时候,驻地附近陆海空三军部队都有,当时有个顺口溜叫“陆军苦,空军洋,海军都是大流氓”(这个后来有不同版本,但毛主席发誓我小时候军营里就是这版本)。“空军洋”指的就是飞行员待遇好,吃好喝好每年还能到青岛北戴河疗疗养,搁那年代就是大干部的待遇了。说海军“流氓”听着刺耳其实没啥,绝不是指他们好出生活作风问题,那年头军纪不是一般的严。兄弟琢磨着可能和当时海军是唯一戴大檐帽的部队有关(文革最热闹时也戴过一段时间红军帽,就象麦贤得、胡业桃他们戴的那种),多多少少有点儿另类。水兵帽和军服透着一股帅气,《军港之夜》之前“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就风靡一时了,海魂衫也是青皮后生小屁孩们很热衷的流行服饰。所以当时说的“流氓”搁现在叫“浪漫”更贴切。

但就象萨苏老哥说的那样,飞行员属高危职业,待遇好是好,只要没停飞,危险随时相伴。那时真的感觉和平时期军人与死神最为接近就是飞行员了,我是长大以后才知道当时的基建工程兵和川藏线汽车兵其实环境更危险。

小屁孩们不懂事没啥烦恼,家属的心理压力就很大,特别是在刚出过大事故后的那段时间更揪心,部队飞夜航时基本成宿睡不着觉。一线首长压力也挺大,大的责任事故一般都要一撸到底发回老家,就是不查办晋升也基本无望。有一次从老爷子他们部队上去的军参谋长下老部队,手痒不听劝又飞了一把,谁知上去没多久天气突变,把在场的大小军官们吓的够呛,塔台里指挥飞行的师长脸都绿了淌了一身汗,好在没出事儿。不过在兄弟印象中包括老爷子在内的那一代军人,对摔飞机这种事很达观,战争年代的豪气尤存。他们有两句话常说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句是“脑袋别裤腰带上”,另一句是“活着干!死了算!”。

老爷子在飞行部队时兄弟还有印象的大事故有三次:一次是一架轰五撞山,事后据传包括飞行员、领航员、通讯员在内只找到一小片毛衣其它都没了。一次是飞机出故障,首长已同意弃机,飞行员是条汉子怕撞民居坚持没跳伞最后摔在稻田里,牺牲后评为烈士纪念碑就在机场边竖着。再有一次是个刚在航校放单飞到部队来实习的飞行学员,也许是紧张降落时没放起落架,不仅自己机毁人亡还把前面先着陆的长机给撞炸了,长机飞行员饶是跑的快还是给烧伤了一大片,那爷们伤愈后又重返蓝天,别的不说这心理素质就让人佩服,军报都报导了先进事迹。

兄弟哥们中就有老爸出飞行事故的。前面提到撞山牺牲的里面有我一同班同学他爸。还有一好哥们没记事儿时他爸就牺牲了,经过组织做工作他妈改嫁给他爸的战友,虽不是亲爹而且后来还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但和他爸感情一直都很好。

除了危险,还顾不了家。

七十年代中后期老爷子所在的那个飞行部队驻地分为三块:机场叫外场,部队营区叫内场,家属院在城里。家属院和内外场都相距十来二十公里。飞行员也好场站地勤也好,只能在周六和节日回家住一宿,第二天晚上必须返回营区。如果遇到战备任务或转场拉练,一俩月见不着老爷子的面也是常有的事儿。七九年打越南老爷子随部队转场到一线,我哥骑车上学撞断了腿也回不了家。我哥倒霉伤的不是时候,为给前线下来的伤员腾地方,在部队医院没住几天还裹着石膏就让打发回家了。等到老爷子回家时,我哥的腿也基本好利落了。那时的人包括自己都觉得这很正常没啥值得特殊照顾的。老爷子也没立上啥功,就带回一块人手一份的自卫反击纪念章,还有就是闹了几听压缩饼干鸡蛋粉什么的给我们哥几个打了打牙祭,算是慰劳了。

话扯远了,下面摆闹地震的事。

七六年是个多事之秋,就没个消停。

从年初总理辞世开始,人们抑郁的心情到9月太祖爷驾崩达到顶峰。兄弟当时小听到消息时还没觉得啥,可接下来几天就有点儿害怕了。院里的家属老人成宿在屋外围着半导体收音机听中央台的告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书哭成泪人,晕过去的都有。大孩子就是平时再赖再浑那些天也一脸严肃不苟言笑。我们小屁孩如果打闹嘻笑不管谁家大人看见都象对阶级敌人似的一通训斥。

感觉就是天坍了。

一方面那时的人的确和太祖爷的感情深,报纸新闻片里一直都说是“红光满面,神彩奕奕”的,普通百姓脑子里压根就没想过他老人家百年之后日子该怎么过这码子事儿。另一方面,现在回过头来说,真的是被前面闹的唐山大地震给吓着了,得找个由头宣泄。

兄弟清楚地记得唐山地震后社会上是谣言满天飞,都传还要发生大地震。更邪乎的传说我们当时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地下都是水,如果来场地震陆地都得变成海,谁也没跑。紧急状态下老爷子他们不让回家,没个爷们撑门户家属院里更是一片人心惶惶。

和军部大院不同,当时兄弟待的那个家属院上学的孩子寒暑假有人管。由于离营区远,军人平时回不了家,每到孩子放假部队上都会从警卫连派几个小伙来办辅导班,吃住在家属院,领着孩子们读书唱歌搞体育活动什么的。还有几支没子弹的步枪,大孩子可以跟着学学瞄准刺杀之类的军事技术,听话不惹事的假期结束前还能捞到去靶场打几发真子弹的机会。

七六年暑假赶上闹地震,辅导班的任务就不只是当当孩子王那么轻松了。几个毛头小伙还管起了家属院老小的地震知识普及和预防工作。

记得唐山地震刚过政府就一股脑发了很多科普读物小册子,宣讲什么地震前水井冒泡老鼠出洞鸡上树,地震时拉闸断电钻床底向空地儿跑之类的地震常识。按上面指令辅导班的几位没少组织全院老小开会学习,还认真把大院周边的空地作了划分,明确规定地震发生时哪几栋房的人往哪儿跑不准乱。我家靠围墙边,结果我们那几栋的逃生地给划到围墙外农村的一片空草地上。

辅导员还挨户检查,看各家有没有准备好饼干之类的应急口粮,有没有清理掉床底下的杂物好在地震发生堵屋里时往里钻,明不明白地震发生时他们的警报是使劲吹小铜哨等等。

组织上是一丝不苟地落实应急预案,社会上是愈传愈悬乎的各类乱七八糟谣言,逼着你相信这一难逃不过去,大地震迟早要来。有些家在那段日子就没让孩子睡过床,更极端的全家老小晚上都猫床下打地铺跟地道战似的。好在是夏天。

甭管睡床上还是躺地下,估计那些天很多大人就没睡过安稳的囫囵觉,都睁着两眼看地震这靴子啥时候落自个儿头上了。

地震还真给等来了!

记得大概是八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吧,半夜两三点钟的样子,小铜哨吹响了。

月黑风高,凄厉的唿哨连连,家属院顿时炸了营,一时间是呼爷喊娘寻儿觅子,各家各户抱着扛着推着早已打点好的包袱细软值钱物件冲出家门,在辅导员和组织指派的各栋负责人的指挥下,涌到事前划分好的空地上。有的家属楼前面搬缝纫机、单车的把路堵了,后面的过不去急的直跳脚小孩哭大人骂,有的家包袱皮没系好细软撒一地后面的人不管丢东西的直嚷嚷是一通乱踩。还有脑子没全乱的扯着嗓子吆喝:“拉闸!拉闸!”。

那通乱,说不好听跟鬼子进村差不多。

印象中也就不到十分钟吧,全院老小疏散完毕。辅导员负责任,挨户查看谁还没出来。有一家孩子不地道,把出车祸截过一条小腿的老娘扔屋里只顾自个儿逃命,黑灯瞎火老娘一人在床上摸不着假腿急得直哭。只有一家牛B,老头儿是解放前打过仗退下来休养的老干部,孩子不在身边跟老伴俩人过,辅导员摸上门时老两口还好整以暇地在床上睡大觉,门外闹那么大动静没自个儿啥事儿。辅导员急的磨破嘴皮动员半天老头儿老太太跟没听见似的,逼得急了回了几句,那意思大概齐就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横竖死也要死在自家床上。

绝大多数家属群众没那境界,逃到空地上看看自家老小没丢胳膊腿儿还在都松了一大口气。开始,都屏着呼吸等着地震降临,后来就觉着不对劲仨伍一伙叽叽喳喳议论开了。过了快一个钟点,传说中的山摇地动房倒屋坍还没出现,围墙外工厂农村一片沉寂也不象闹地震的样子。问辅导员,他们说是明明听见大院外面都拉响地震警报了才吹的小铜哨。后来家属们不耐烦了逼着辅导员给部队首长打电话核实情况,回话是哪来的什么地震简直乱弹琴。辅导班的几个小伙当时就懵了可也不敢解除警报。直到天亮,看着这地震实在是等不来了逃难的家属们才逐渐散了。

第二天中午情况搞清楚了:头天夜里大院附近的一家工厂失火,出动了四五台消防车,一台车还途中失事撞电线杆上了。警惕性很高的辅导班小伙们听到的大概就是这些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笛,也是出于责任心,闹出了这么一场乌龙地震来。

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成了我们院的一个大笑话,一些狼狈事儿还被添油加醋编成段子传了很久,电影《青松岭》里的台词“大虎,快拉闸啊!”也一时成为外人调侃我们院的口头语。

说来也怪,闹的这场大乌龙好象一下子就把人们的地震恐惧症给治好了,闹过之后有关地震的谣言没人再传,也没再听说谁家还让孩子睡地上了。

辅导班的几个小伙在那个暑假忙前跑后累的是真够呛。后来撤的时候,全院老小依依不舍,不少家属小孩都流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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