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陈寿挟怨作史说辨正 -- 曹仲德
陈寿挟怨作史,说出晋书。晋书陈寿传所说“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自清代史家朱彝尊、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等群起攻难之后,现在已经少人采信。但这段记载依然有颇值留意之处,就是其中提及的诸葛瞻轻陈寿及陈寿贬低诸葛瞻。这个问题晋书在叙述时仅作为诸葛亮评价问题的附属部分带出,朱彝尊等在驳难时也不予重视,未加驳正即一并弃去。然而在较早期的传述中,却正是讲的诸葛瞻与陈寿的恩怨。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附董厥樊建传:“自瞻、厥、建统事,姜维常征伐在外,宦人黄皓窃弄机柄,咸共将护,无能匡矫,然建特不与皓和好往来”,裴松之注引孙盛异同记曰:瞻、厥等以维好战无功,国内疲弊,宜表后主,召还为益州刺史,夺其兵权;蜀长老犹有瞻表以阎宇代维故事。晋永和三年,蜀史常璩说蜀长老云:‘陈寿尝为瞻吏,为瞻所辱,故因此事归恶黄皓,而云瞻不能匡矫也。’”
当时樊建为尚书令,诸葛瞻与董厥共平尚书事辅政。按照孙盛异同记的说法,罢黜姜维改用阎宇原本是诸葛瞻跟董厥自己的意见,而陈寿归之于黄皓,在三国志中说“宦官黄皓等弄权於内,右大将军阎宇与皓协比,而皓阴欲废维树宇”,又进一步据此指责执政者诸葛瞻与董厥对宦官弄权不作为,称“自瞻、厥、建统事,姜维常征伐在外,宦人黄皓窃弄机柄,咸共将护,无能匡矫”,这都是陈寿挟怨所造的不实之词。
陈寿以弄权归罪黄皓的说法,背景是黄皓与陈寿的素来不睦。晋书陈寿传所说“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是从陈寿的角度对当时情况所作的描述。所谓“大臣皆曲意附之”,也隐将诸葛瞻董厥指责在内。孙盛异同记则提供了和晋书立场相反的一段掌故,这则掌故为蜀地故老相传,孙盛以晋永和三年得之蜀人常璩。永和三年是桓温平成汉之年,孙盛作为桓温参佐从桓温入蜀,是他得以见到蜀人常璩并访问当地掌故的原因。孙盛制史好聚异同,裴松之称为“罔有所遗”,异同记所记陈寿挟怨作史之事,仅言及诸葛瞻而不及诸葛亮,应是孙盛未有所闻的缘故,即或有,也当是谬误过于明显而为孙盛所弃。
魏书毛修之传记载了另一个版本蜀地故老所传掌故,毛修之称:“昔在蜀中,闻长老言,寿曾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被挞百下,故其论武侯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毛修之少年时父为宋梁州刺史,“昔在蜀中”当是就从父居职而言,大抵为晋末宋初之事,去孙盛约三四十年。毛修之所闻说法和孙盛所闻总体情节类似,具体细节则颇不同,陈寿尝为诸葛瞻吏变成了为诸葛亮吏,相应的,陈寿挟怨作史贬斥诸葛瞻也变成了贬斥诸葛亮。按晋书陈寿传,陈寿元康七年卒,时年六十五。则当蜀汉建兴十二年诸葛亮卒时,陈寿三岁。延熙七年诸葛瞻加军师将军,至景耀四年辅政,六年败亡之间,陈寿为十三岁至三十二岁。以年龄而论,陈寿可为诸葛瞻吏而不可为诸葛亮吏,而华阳国志也记载陈寿尝为卫将军主薄,当时为卫将军者,即是诸葛瞻。我疑毛修之所闻陈寿贬斥诸葛亮说,即由孙盛所闻陈寿贬斥诸葛瞻说流衍而来。与晋书同作于唐代刘知几史通又有:“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蜀老”一句,当本毛修之说,推本而言其源也在诸葛瞻。
蜀汉的灭亡,就从长远因素而言自然是国小民寡难于持久,军事上直接的原因,则和姜维与黄皓的内耗关系不小。姜维屯田沓中不归汉中防御,黄皓则将其上言的防御部署搁置,以致自刘备时一直作为蜀地门户经营的汉中短时间内被钟会攻取。三国志一书指斥黄皓之处很多,后主传论称“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昬闇之主”,更隐将黄皓斥为亡国的主因。而按照孙盛异同记所记蜀地传言,这些都是陈寿所造籍以攻击黄皓和诸葛瞻的。这个说法孙盛言之凿凿自称得之蜀人常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常璩其实是并不认可它的。常璩本人所作华阳国志,在黄皓专权事件上,一依陈寿旧说。“自瞻、厥用事,黄皓秉权,无能正矫者”,“皓协比阎宇,欲废维树宇”云云,显然是袭自三国志旧文。华阳国志刘后主志又载:诸葛瞻兵败,瞻子尚叹曰:“父子荷恩,不早斩黄皓,以致败国殄民,用生何为”,因身赴魏军死。诸葛尚引不去黄皓为自己父子的责任,这从侧面证实了陈寿称黄皓专权诸葛瞻不能匡正的说法。
黄皓专权误国的看法,在当时也并非陈寿独有,晋书孝友李密传:“司空张华问之曰:‘安乐公何如?’密曰:‘可次齐桓。’华问其故,对曰:‘齐桓得管仲而霸,用竖刁而虫流。安乐公得诸葛亮而抗魏,任黄皓而丧国,是知成败一也’,“安乐公得诸葛亮而抗魏,任黄皓而丧国”一语,与三国志后主传论“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昬闇之主”如出一辙。李密与陈寿同时入洛,而这段谈话发生在李密入洛之初,时间尚早于陈寿作三国志。可见黄皓误国之说,本是蜀人之间固有说法,并非陈寿挟怨所造,而陈寿因此说辅政者诸葛瞻不能匡正,也非言过其实。陈寿为诸葛瞻吏及为诸葛瞻所辱之事或有,但说陈寿因此挟怨贬低诸葛瞻,则是靠不住的。
关于陈寿作史不实的说法,孙盛与毛修之都是闻之于蜀人而后得以著论。陈寿其人素无乡党之誉,蜀汉末年更是见废清议,赖张华的引进方才得以出仕晋朝,这是谣传的背景所在,而陈寿入洛后与蜀人寿良等的交恶和诬攻,更可为之作一注脚。
蜀亡之后,故蜀士人入洛者最著名的,有王崇,寿良,李密,陈寿,李骧,杜烈等,蜀汉一代未有国史,这一任务很自然的落到这些故蜀士人身上,谁能勒成一书,自必为时论所重,进而入值清要也是很自然的事。王崇陈寿都为故蜀东观秘书郎,掌秘书图籍所在,陈寿又因益部耆旧传受晋武帝赏识而为著作郎,领史职,这都是他们撰史的有利条件。他们所撰史书颇有重迭及歧互之处,就现在所知,陈寿作蜀志,王崇也著有蜀书;陈寿集诸葛亮集,寿良也集有,都与陈寿所作颇不同。而后陈寿与寿良等情好不终,转相“诬攻”,其内容可能就涉及到史事的是非。陈寿平生为人所疵议者,父丧使婢丸药是其一,母死不归葬是其二,作史用心不平是其三。前两者是事实,如果寿良等引以攻击陈寿,也无所谓“诬攻”,所谓“诬攻”,很可能是就作史而言。
大抵史书褒贬的虽则是前人,但往往关系着后人的脸面甚至利益,近世史尤其如此。私人著史者撰述近世史事,被指责用心不平是常见的事情。以正史中最著名的前四史而论,史记被称为谤书既是大家熟知,汉书也有征贿鬻笔一说。前四史之中,只有范晔后汉书外得以幸免史德上的指责,这恐怕也是因为范晔以刘宋人撰后汉书,所撰述史事不在近代的缘故。
梁人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历论诸史,称班固汉书有“征贿鬻笔之罪”,对于陈寿三国志则不见指责。大约当时人对史德的疵议,陈寿尚不如班固有名。而后“征贿鬻笔”事亡失,陈寿“索米方传”则因唐修晋书录入而流传,今日则是陈寿之名超过班固,可见传与不传,有时也只在幸于不幸之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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