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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血仍未冷:哈萨克九月工潮左翼观察

血仍未冷:哈萨克九月工潮左翼观察

李星

2006年9月21日,卡拉甘达州「列宁」煤矿发生井下爆炸,41位矿工遇难。与当地其它矿山一样,「列宁」隶属米塔尔跨国钢铁公司(Mittal Steel)。宿舍小区哭声一片,资方却催促大伙上岗出煤;衙门端着架子替老板撇清责任:「煤田劳动安全系统运转良好,但不存在百分之百的保险」[1](哈国总统努·纳扎尔巴耶夫)。权力与资本的傲慢,最终点燃工人怒火。9月25日,「列宁」井下维修班组拒绝返回地面,换班的采掘班组拒绝下井;总经理和工会主席赶到现场,苦劝无效。同日,三千矿工上街请愿;三天内,Mittal Steel在哈八座煤矿(两万五千人[2])先后卷入本国煤炭业十五年来的最大工潮。9月27日,当地州长努·尼格曼图林召集官府、公司与职工「三方协调会议」;会议期间,劳方代表开出加薪、改善劳动环境及退休标准等诸多复工条件[3]。9月30日,Mittal Steel旗下的卡拉甘达冶金厂(现名「Mittal Steel Temirtau」)工人举行声援集会,并趁势要求调整待遇。

乍遇变乱,资方死顶不让寸利。罢工前夜,大老板拉·米塔尔(Lakshmi Mittal)恩准「(死难)矿工家庭不会缺吃少穿。他们将及时得到抚恤金」[4];不过,「慈善家」冷淡地否决了加工钱的可能[5]。「三方协调会议」一开幕,Mittal Steel伦敦总部便以「低生产率及销路不畅」[6]为由拒绝调薪;公司高管们放风「再闹下去」可能关闭在哈的矿山钢厂[7],更激怒了工人。大罢工虽流于自发,却延续整整十天;公司损失两千七百万美元,钢厂产量也受冲击。

十天内,资方、国家机器与工会上层统一步调分头行动,遏止工潮扩大或长期化。对矿区及周边企业带,警方内外封堵盘查极紧;在各大工业中心,国安特工死盯政治异端连抓带吓[8]。公司全线动员基层管理环节(段长、班组长),严命后者劝服几万「煤黑子」低头;矿上豢养的准军事「保安大队」持枪待令。由于未掌握罢工指挥权,矿工工会头脑只得「忍辱负重」陪着笑脸宽慰群众,并安插「明白人」混入职工代表团。10月4日,「协调会议」达成妥协。资方同意加薪,但主要照顾井下工人:采掘工的各级固定工资翻了近三倍(530-760美元);完成产量计划的基础上,采掘工另得等于固定工资30%的奖金[9]。此外,地面与辅助工人的收入上调20%,Temirtau钢厂职工也收到加薪30%的许诺。矿工的其余要求遭驳回。

协议公布后,公司连声肯定「协议结果不错,氛围良好」[10](Temirtau钢厂首席执行官N·Choudhary);当局保证翻修基础设施「改变矿区的社会面貌」[11];工会忙不迭叩谢州长大人「原则性极强,坚定维护矿工利益」[12](职工代表团发言人、「荆捷克」煤矿工会书记马·米尔戈亚佐夫)。面对既成事实,部分工人情绪激烈,但气势已失;同日下午,各矿基本复工。

群情汹涌之际,政治势力(从自由派、总统家族代理到左翼工运「团结」)纷纷「莅临指导」,各施手腕。有产阶级因何插手工运?威信全无的主流工会,为何能给谈判工人定调子划底线?工潮浪起,当地左翼有何收获?回答这些疑问之前,先看看九月抗议的深层原因——哈萨克工人的贫困与死亡。

金元世界的最高法则:我收钱、你卖命

资本主义复辟后,独联体各国的生产安全形势急剧恶化。哈萨克「九二零」矿难当天,乌克兰发生类似爆炸,13名矿工遇难[ 13]。在乌克兰,一位工运领袖惊呼「独立后,(我国)煤炭工业陷入一场安全灾难」[14](「矿工独立工联」主席米·瓦雷涅茨);在哈萨克,劳动事故层出不穷。以Mittal Steel在哈产业为例:2004-2005年间,矿山塌方不断,死难矿工累计40人;2005年,Temirtau钢厂总计发生281起工伤意外(10人死亡19人终生残疾)。资方的掠夺性经营,是悲剧主因——尽管矿山「采掘机械普遍老化。矿道也越挖越深」[15](「列宁」矿工会书记谢·区奇涅夫),而钢厂「冶炼设备陈旧失修,不久前13个工人差点死于转炉故障」[16](Temirtau钢厂电工尤·扎梅沙耶),钢铁大王仍一脸「刚毅木讷」不为所动。公司对个别冶金车间的技术改造耗费巨资[ 17],对劳动保护的投入却微乎其微;目睹一片凄凉景色,自由派舆论唏嘘不已:「就矿工劳动条件而言,好的一面都是苏联遗产」[ 18](《都市》报副总编辑阿·塔茹托夫)。

工资领域,米老板一向精打细算确保自家红利[19]。十年前收购矿山钢厂时,公司满口答应清偿数百万美元积欠工资[20],却无下文;尽管产量不断攀升,Temirtau钢厂的职工薪水长期停滞不断贬值[21]。此外,「固定工资仅占收入的30%。其余是‘奖金’,可任意砍掉」[22](轧扳车间№ 2工会书记尤·巴兰诺夫)。低定额制使工人薪资总水平不高(约250美元),更刺激了职工的内部分化(辅助女工平均月薪80美元)。在矿山,工资状况大同小异。

Mittal Steel王国的市场扩张史,堪称一部「减员增效」史。遍布世界的下属企业中,资方不同程度地落实了大规模下岗、冻结加薪与削弱工会等目标[23]。以乌克兰的Mittal Steel Кривой Рог钢厂为例:利用买断工龄和裁岗制[24],公司陆续「隐蔽裁员超千人」[25](厂工会主席尤·巴布琴科)。以哈萨克的Temirtau钢厂为例:提前退休和强制下岗使企业缩编近万职工[ 26];拿焦碳化工车间来说,它的编制从2400人跌至1650人[27]。劳力减少导致工作强度猛升[ 28],工时也一再延长。

「印度鬼子」米塔尔刻薄寡恩钞票至上,其他「战略投资商」表现如何?多年来,韩资矿业集团Kazakhmys(隶属「三星电子」)听任工伤中毒现象泛滥,成了哈萨克工人的灾星。2004年,Kazakhmys的诸多事故造成36人死亡、253人受伤;2005年,相应数字分别为30人死亡、234人受伤。满脸横肉的「高丽暴发户」惹人厌憎,财大气粗的中华资本也日渐招来仇恨的目光。在阿克纠宾州,中国石油工程建设集团(CPECC)虽与独立工会签了集体合同[ 29],却嘲弄似地处处违约;工会提出加薪(本地员工平均月薪为100-200美元)、工作餐免费并改善工伤频仍的劳动环境[30](独立工会主席阿·考德巴耶夫),资方皮笑肉不笑压下了事。话说回来,华商的冷处理还算「恩典」——今年初,土尔其资本GATE的在哈企业强行解散独立工会,开掉一批「不服管教」的工人。

老板跋扈,工人遭殃;公司赚钱,苦力赔命,即为哈萨克劳资关系的基本画面。上述画面里,工会——无产者的初级自卫组织——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九月风潮中的工会与工人

不久前,一位统治精英揭露「今天的工会普遍被(资方及国家庇护者)粉碎、分裂和恐吓」[31](总统长女达·纳扎尔巴耶娃),并且「等于公司的一个下属部门」[ 32],甚为驯顺。「大公主」选择性遗忘了另一个事实:哈萨克主流工会向来是国家机器的亲密助手。一年前的总统选举中,各地矿山冶金工会——包括米塔尔的企业工会——奉命「一体拥戴」纳总统连任:「总统为我国冶金企业的建成与发展贡献良多」[33]( Temirtau钢厂工会主席加·茹马吉里基耶夫)云云。不管怎样,九月工潮的爆发、演变与落幕,向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主流工会与罢工者各自表现及彼此影响的难得范例。

风潮初起,矿山工会的头头好话说尽央告大家暂缓罢工,却让群众晾在一边。眼看事情闹大,主流工会又借风吹火虚张声势——这边厢,他们对老板半撒娇半恐吓:「(四年前)我反复告诫各层权力机构(执行、立法机关、总统办公厅以及传媒):不跟工会把矛盾化解在办公室里,就得跟我们在街头谈话」[34](矿工工会主席西多罗夫);另一头锣鼓齐鸣呼吁内阁总理「遵循共和国总统关于强化工商界社会责任的批示,支持工人要求」[35](哈萨克总工会主席谢·穆卡谢夫),向工人提示自己「不可替代的」劳资中间人身份。

对吃里扒外的西主席一伙,工人早有戒心(「我们不相信公司和州里领导接见的那帮工会代表」[36]),可自己又缺乏经验、组织性与韧性。「三方协调会议」的第一天,劳方代表让资方噎得几乎不敢还嘴;面对主管、经理和大官,工人们很难克制自身的谦恭语气、眼神和手势。罢工的头一天,西主席原想主持谈判,遭工人唾骂后缩了回去;矿工自行推举一批代表,后者却唯工会马首是瞻。劳方代表的怯懦,让街头人群迅速察觉;部分矿工提出「绝对命令式」代表制,限定谈判代表的作用仅为转达群众要求,无修改与决定权。Temirtau钢厂的少数工人也一度试图落实联合罢工。九月下旬,厂工会号召向总统求援,立遭工人斥责:「别瞎忙什么联名请愿了!跟公司里的矿工搞联合才是正事!」[37](轧延工人安·扎哈罗夫)。然而,「许多矿工是(劳资对抗的)外行,一直反对建立罢工委员会和新的基层工会,以为这会导致分裂」[38](左翼工运活动家艾·库尔曼诺夫);不少群众既恨老板又怕丢饭碗,长嘘短叹「我们不会干别的,就指望煤堆里刨食」[39](「列宁」矿采煤机械工阿·苏勒迈)。既然群众倡议并未有组织地自下而上推动罢工,既有阶级合作机构很快恢复了自信,重掌主动。

虽说大批矿工每日上街碰头,却不懂如何控制谈判桌旁的己方代表;「三方协调会议」受到的唯一压力,来自罢工损失的公司通报。十月四日,闭门会议的妥协内容公布后,罢工者举行最后一次集会;发言中,左翼代表再度呼吁组建罢委会挽救危局,但乏人响应。一面自我安慰「遗留争端会逐渐解决」[40](谈判代表、矿工阿·帕莱科夫),数万苦力又下井了。暗擦冷汗之余,资方连灌迷魂汤:「让我们像大家庭一样友爱,把企业办好!」[41](N·Choudhary);一度慌张的工会,又摆出高级狗腿特有的嚣张劲儿:「企业里或许有些不满分子,但我们(工会)的主要职责是保证矿山运转」(西多罗夫)[42]。

瞬间喷发的洪流,悄然隐匿地下;岩浆流淌的土地,却从此稍变颜色。鉴于「工会的主要(斗争)工具是劳资总协议与行业协议,它们是集体合同的基础」[43](Mittal Steel Кривой Рог工会副主席谢·科梅舍夫),它深深地依附于有产国家的游戏规则;对资方的强横,工会官僚及法律顾问常无计可施:「2002年我们就争取加薪。但工会的努力毫无作用」[44](西多罗夫)。九月风潮再直接不过地警示哈萨克工人:一次罢工比一千张诉讼文书更有效。今年八月,阿克陶水泥厂工人的加薪要求被拒,工会启动仲裁程序。矿工兄弟上街以后,水泥工人全厂大会决议罢工;几天后,厂方同意加薪30%并发放年终双俸。

复辟十五年后,哈萨克劳动力的换代开始影响阶级角力的天平。米塔尔的矿井里,青年职工具有流动大[45]、纪律差和技术较低的缺点;不过,他们也不似老工人那般盲信官家。工人的政治冷漠和「不出头」心理,随时可能转化为惊人的团结与责任感。本次抗争中,尽管各矿缺乏严密的计划与联络网[46],罢工却一天天坚持下去;死难工友下葬后的「初九」[47],左翼分子曾担心工人的酒瘾大发作,却在当天集会看到无数张清醒的面孔。与绝大多数本国无产者相仿,矿工的主要弱点在于「政治惰性、不信任自身力量、实际领袖与积极分子太少、缺乏活生生的斗争传统」[48](库尔曼诺夫)。战斗性工人组织(从工会到先锋党)的缺席,既使迸溅的火星难以延续,也给有产上层保留了打「劳工牌」挤压竞争对手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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