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小脚婆婆 -- 商略

小脚婆婆

村里最大的一条路，是用鹅卵石铺成的，沿街两边的房子都对街开门，有的有道地，有的是阶檐，只有王家是台门，两边是黄泥围墙，写着几个黑色大字：“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墙下是一条窄窄的阴沟。

我常常看到王家的小脚婆婆在围墙外一步一步挨着走路，腰身倾斜着，要不是手扶黄泥围墙，小脚似乎就会踩进阴沟里。她挨不了几步，就要倚着围墙歇一歇。如果有人路过，她也要停下来，仿佛很戒备，看着你走过了，才继续挨步。

小脚婆婆那时已经老得满脸皱纹，两块腮肉都有些吊下来了。她穿着黑色的斜襟布衫，黑色的裤子，裤裆和裤管都松松垮垮的，像瘪塌塌的口袋。裤管下偶尔露出的小脚，看上去还不到小孩子一托长。

我们村是有很多小脚婆婆，王家的小脚婆婆是最安静的，无声无息，我从来没有听到小脚婆婆说过一句话。

有一次听讲座，一个长发披肩、穿着宽大肮脏牛仔裤的画家，一个劲地感谢他的小脚奶奶，因为他小的时候，父母忙着闹革命，顾不得他，所以他基本上是他奶奶拉扯大的。

那一辈子的女人，大多还是小脚。我奶奶虽然是小脚，可是挺能走路的，带着我走五里路到我大伯家去，也没见她有多累。我妈妈说，我姑婆——我外公的妹妹——小时候也缠过小脚，但她每次缠脚，都会大哭，我外公不忍心，就背着她逃走，替她解掉缠脚布，所以姑婆是天足，没缠成小脚。

那时候，小学老师在课堂里说，旧社会男人为什么强迫妇女缠小脚？就是为了压迫妇女，你想想，男人如果要打老婆，老婆是天足，就能逃走，但老婆是小脚，就逃不快，一把抓过来就能打了。

赵家的小脚婆婆可没有这么弱，听说她武功高强，八十岁了，一个壮汉用尽力气也拉不动她。她的丈夫是有名的篾匠，手艺高超，只怕老婆——两口子吵起来，赵家小脚婆婆就将丈夫一拎就是一跤，一拎就是一跤，老篾匠没有还手之力。

缠足得在幼年时开始，才能缠得小。可如果说，养个女儿缠上小脚，目的是让别人家的男人欺侮，似乎也说不过去。

据说缠足是从李煜的宫廷中开始的，到北宋末才流行起来，南宋时在首都杭州盛行，所以又叫杭州脚。因此，缠足的目的是为了好看。有知识渊博的人说，过去的男人恋足癖特别多，手掌中握着女人的小脚，心里就荡漾起来。

俗话说，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懒婆娘的男人，想必不是个恋足癖，因为握着一只小小的臭脚而心里荡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可是缠足时，如果天天解下布来洗脚，恐怕也缠不成三寸金莲。所以我想，勤快婆娘的裹脚布，只怕也是又臭又长的。直到她发育成熟，那小脚才能洗干净了白生生地让她的男人恋，花的功夫实在太大了。

不过，我听说王家的小脚婆婆一生只洗过一双半脚。一次是做新娘的时候，两只脚都洗了。还有半次是在溪边洗衣服，听到哨子响，知道是打石头的人要放炮，心里发慌，急急忙忙逃回家，一脚踹到阴沟里，这次只洗了一只脚。

她一直不洗脚，裹脚布会脏成什么样？有一次，她从脚丫子里弄下一块手指头粗的泥巴，黑乎乎的，滑腻结实，随手搁在桌子上。她老公回来，以为是一块霉干菜，不舍得扔掉，放进了嘴里一嚼，呕吐了半天。

那些小脚婆婆，脑后都有一个髻子，用一根银簪子别着。她们穿着深色的斜襟大衫，而年纪大的男人，则腰缠一方白色的大手巾布，这些是当时尚保留着的少数旧式打扮——男人出门穿长衫，这种打扮几乎无影无踪了，我只看到过一个老傻子穿过——现在已很难找到曾经缠过足的婆婆了罢。以前没有想到问问她们缠足的事情，现在恐怕后悔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