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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万流归海见桑田 作者 [苏拉密] -- 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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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与中国,盛邦和<2>

  三、“自然经济”特征

  在亚洲,生产为了供自己消费。主要只是满足生产者及其家属的需要。在那些有人身依附关系的地方,例如在农村中,生产还满足封建主的需要。因此在这里没有交换,产品也不具有商品的性质。农民家庭差不多生产了自己所需要的一切:食物、用具和衣服。17

  在俄罗斯,公社属自然经济组织,存在着典型的手工业和农业相结合的毫无竞争的,不需要同其它地区接触的自然经济特点。列宁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中指出:“农民的利益没有超出附近村庄的小范围。由于地方市场的规模微不足道,他们不需要同其它地区的手工业者接触;他们怕‘竞争’,就像怕火一样,因为竞争无情地破坏了小手艺人和小手工业者宗法式的乐园。他们的这种因循守旧的生活是经不起任何人和任何事物的惊扰的。”18

  在俄罗斯,土地公有制显示为“份地制”,这是自然经济的基础。领得份地的村社农民被束缚在土地上,遭受超经济的强制剥削。这种份地农奴制遍布俄罗斯各地。农民每星期三天为自己干活,二天替地主干活。无偿的劳动,是为农奴主付出的劳役地租。这种份地制,是农奴制生产关系的基础。19

  “古典古代的历史是城市的历史,不过这是以土地财产和农业为基础的城市;亚细亚的历史是城市和乡村无差别的统一(真正的大城市在这里只能干脆看作王公的营垒,看作真正的经济结构上的赘疣);中世纪(日耳曼时代)是从乡村这历史的舞台上出发的。然后,它的进一步发展是在城市和乡村的对立中进行的。”20实行自然经济的结果,使亚洲,也包括俄罗斯,无法产生出类似于西方的商业城邦,也不会发生“城市和乡村的对立”,而出现的是城市和乡村“无差别的统一”。而与亚洲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西方的历史总和城市史紧密地联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西方史即是一部城市的演化史。

  长期从事自然经济的民族结果成为“农业民族”,而从事商业经济的民族结果就形成了“商业民族”。马克思在论述各个民族的特性差异时,论述了“商业民族”与“农业民族”的区别。在西方,商业的发达与军事的征服,造成农村公社的瓦解与自由土地私有制的发展,结果产生了城市国家。东方各国家则是“农业民族”,“纯由自然途径形成部落”。商业不发达,集体承担灌溉事业,农村公社不仅没有被破坏,反而得到加强,与公社制度、土地公有制相适的自然经济成为亚洲的主要生产方式。21

  四、“亚洲停滞社会”

  人类是进步的,马克思“五种社会形态理论”是这个进步的概括方式。人类的文明经历着从原始文明向农业文明,继而向工商文明进步的历史;在人的解放的历史上经历过从原始的野蛮人向奴隶,向农民,继而向市民进步的历史;在生产关系上经历过由原始公社的“公有制”向私有制转进的历史;在社会支配形式上,经历了由原始公社式的共同体向封建农业式集权政府,进而向市民政府的发展的过程。人类每个民族与国家的社会,一般情况下顺延以上各文明阶梯,逐级攀升。然而马克思在分析印度与俄罗斯的历史时,发现这两个国家出现显著的个性特色。当历史要求人类从公有制向私有制转化时,印度与俄罗斯没有出现这样的转化,将社会滞留在“公社所有制”的历史阶梯上,直至近代。

  从总体上看,马克思认为亚洲社会在它过去的历史阶段中,曾经是一个停滞的社会。这样“停滞”不仅发生在古代亚洲,也发生在近现代亚洲。对于停滞这个概念,需要辨证地认识,所谓“停滞”不等同于“停止”。任何一个社会不可能真正“停止”,会在适当的时机与外界的刺激下,朝前开步。

  只是一个停滞的社会,进步的速度总显得缓慢。社会性质、生产关系常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在缺乏适当的历史时机与没有遇到必要刺激的情况下,其社会变革,犹如固定的环行跑道上的竞走运动。从局部看,社会常有激烈的“运动”;从整体看,其“运动”却是首尾衔接的循环。无法企求更高级的社会与更完善的生产关系,会在这样的“自循环运动”中产生。有时,社会已经出现向高端进步的契机,然而就在文明提升的过程中,固有的,延续了千百年的,已被这个民族与国家“习惯”了的“生产方式”,形成文化力与政治力结合的下坠力。这样的力量因被罩上“民族”与“传统”的光环愈加神圣,最终使新文明的建造,功亏一篑,旧文明“荣归”重来。

  马克思在《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中说:“一旦人类终于定居下来,这种原始共同体就将依种种外界条件(气候的、地理的、物理的等等条件),以及他们特殊自然习性(他们的部落性质)等等而或多或少地发生变化。”22其中一个重要变化是原始公社制度的瓦解与私有制的产生与完善。

  然而在亚洲这样的变化来得很迟,或者没有看到变化,其要因之一,在于这样的社会长处于与世隔绝的“孤立状态”。马克思以印度为观察对象解释说:“孤立状态”是它过去处于停滞状态的“主要原因”。23农村公社的孤立状态在印度造成了道路的缺少,而道路的缺少又使孤立状态长期的保存下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公社就一直处在那种很低的生活水平之上,同其它公社几乎没有来往,“没有希望社会进步的意向,没有推动社会进步的行动”。24

  “不同他人发生关系的个人不是一个现实的人,同样,不同其他国家发生关系的国家也不是一个现实的个体。”黑格尔认为,亚细亚公社的独立封闭的个性,使其无法成为“现实的个性”,从“与他人发生关系的”过程中获得进步的力量。这是亚细亚停滞不前的一大原因。25 “与他人发生关系”的本质是一个民族的开放性格的体现,有开放才有改革。“开放”成为“改革”的必要前提,亚细亚的历史告诉人们,首先让自己获得开放的性格,才能变“停滞”为进步,否则适得其反。

  农业的经济方式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而与此相对的以“交换”为基础的“商品经济”。“亚细亚形式必然保持得最顽固也最长久。这取决于亚细亚形式的前提:即单个人对公社来说不是独立的,生产的范围仅限于自给自足,农业和手工业结合在一起,等等。” 显然“亚细亚形式必然保持得最顽固也最长久”,还因为这个社会长期固守着自给自足,农业和手工业结合在一起的自然经济。

  站在近现代的时间坐标上看问题。“停滞”还说的是没有“按时”产生“资本主义”。西方社会有过三个大的发展,首先是私有制的发展,然后是商业的发展,后来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回过头来看亚细亚社会,如前所述,首先没有发展出完全意义上的私有制,然后资本主义的重要前提——“商业”因自然经济力量的强大,也无法顺利成长。“从欧洲历史上来看,这推动资本主义的主要力量是商业”,26这样就造成当世界进入“现代”以后,亚细亚的大多数国家没有诞生出“资本主义”,匍匐在中世纪的黑暗中,未见长进。

  就中国来说,封建社会中资本主义的成长也十分艰难,西欧的现代化包括文艺复兴、资本主义的形成、宗教改革和科学技术的展开。时间上和明代近三百年的兴亡吻合。西欧洲在这近三百年之间发生了是资本主义的成长,中国却没有。黄仁宇说:“中国明朝也来一个‘资本主义的萌芽’。现在看来,以这样的题材发表的文字给人影响无非‘有好多人赚了很多钱’”。黄仁宇批评说:“作者既不了解资本主义为一种组织和一种运动,那他们搜集的资料也难能与以后发生的的历史事物相联系了。”27马克思在《资本论》卷二中对什么是资本主义有过这样的表述:“资本主义的推销方法”用的是C-M-C公式。说的是资本家必须以C(即商品commodity)换为M(即货币money)在此川流不息的商业活动中,还得有一个前提,这就是“公众制度授权于私人,让他无限制的发展”,国家“承认私人财产的绝对性。这绝对性超过皇权,也超过传统的道德观念”28而这些,及至近现代亚细亚社会及中国都做不到。

  普列汉诺夫说:“中国和古代埃及的经济发展的逻辑,并没有引起古代生产方式的产生”,“古代社会是代替了氏族社会组织;同样,东方社会制度产生以前的社会组织,也就是氏族社会组织。这两种经济构造的形式中,每种都是生产力在氏族组织内部发展的结果,这生产力的发展,到最后必然要使氏族组织崩溃。”29这里普列汉诺夫说的“古代生产方式”即为私有制的生产方式。在东方的历史进程中在“氏族组织”制度,即原始公有制度理应消亡的时候,它没有出现应有的“崩溃”。当西方社会已经顺利向私有制转化的时候,东方却紧抱原始的“公有制”不放,而且这样的公有制还在此后极长的历史时期内以其“次生形态”得以持续保持。而这也是东方社会无法自觉产生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因。如马克斯•韦伯所说:“人口与物质生活虽有高度的成长,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仍然保持完全静止的状态;经济领域虽存在极有利的条件,但就是不见有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30

  五、关于国家力量的强大

  亚细亚生产方式是一个生产方式,也同时决定了亚洲的文明形式。“文明”的概念要比文化的概念大得多,经济、政治与文化的总和是文明的基本表达。在人类的各个文明体系中,生产方式起决定作用。亚细亚生产方式决定在它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文明形式,是国家力量的强大。

  古巴比伦《摩奴法典》中写道:作为国家的最高代表,“君主是一切造物中的最大者”。国王对臣民具有无限的权利,生杀予夺无所不可为,所有的居民都向他纳税,并负担沉重的徭役。国家机构中设有常备军、法庭和监狱,作为国家公共权力的创设。31马克思说:古代东方的国家,“是凌驾于所有这一切小的共同体之上的总合的统一体”,国王是“共同体之父”。32

  的确,“公社”是古代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基本细胞,它也是马克思与恩格斯洞察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原始“切片”。古代的公社,在它继续存在的地方,数千年中是从印度到俄国的“最野蛮的国家形式即东方专制制度的基础。”33 恩格斯在《法兰克时代》一文中说:“这种国家政权的形式,也是由公社当时所采取的形式决定的。在有的地方,如在亚洲雅利安民族和俄罗斯人那里,当国家政权出现的时候,公社的耕地还是共同耕种的,或者只是在一定时间交给各个家庭使用,因而还没有产生土地所有制。在这样的地方,国家政体就以专制政体而出现。”34

  如前所叙,各个生产共同体的相互亚细亚式的隔绝的,无交换的状态,是亚细亚社会无法产生商业经济而形成长期社会停滞的原因,同时也是铸成东方式专制的要因之一。“各个公社相互间这种完全隔绝的状态,在全国造成虽然相同,但绝非共同的利益,这就东方专制制度的自然基础。从印度到俄国,凡是这种公社形态占优势的地方,它总是产生这种专制制度。”35

  当然,还可以把视野扩展到以下的几个方面:古代亚洲缺少完全意义上的土地私有制,从原则上说,土地不准自由买卖,而是“定期在农业公社社员之间进行重分”36。这个重分一般存在着巨大的操作上的困难。要进行这样的“操作”必须依靠“共同体”的力量。在古代这个共同体是公社。中古至近代,这个任务由国家完成,由此国家的威权力量无限膨胀。这种情况在中国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亚洲,“气候和土地条件特别是从撒哈拉经过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鞑靼区直至最高的亚洲高原的一片广大的沙漠地带,使利用渠道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设施成了东方农业的基础”,“水利”是浩繁巨大的工程,“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员太大,不能产生自愿的结合,所以就迫切需要中央集权的政府来干预”37。由此可见亚洲 “水利”工程也呼唤强大国家的诞生。

  除此之外,还可以从“人”的思想平台观察这个问题。一个“现代”社会到来,须有“人”的阶层结构的准备。也就是说,这个社会要形成“人”的构成的三层组合。其上层是支配阶级,其下层是底层阶级,其中间是中产阶级。市场与商人是组合中层社会的基本元素。然而,亚细亚社会阻挠“市场与商人”的产生,无法发育出成熟的中产阶级,去组成一个社会的“中层”结构。这个社会因为没有一个唯一能与支配阶级“分权”的中产阶级,结果使支配阶级的权利得以毫无顾忌的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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