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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在历史的蒲津渡前(不定期添加)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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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家园 三、

在老王掉水坑里后没多久,那谁谁谁也给许和尚们用刺刀逼到水坑边了。

这位老兄,给人卖了,处于被侧击包围的势态,劣势的兵力对比,绝对孤立的境地,又缺粮少弹。手里虽然有五个军的番号,但给人一顿狂撵之后,只剩下一个把军还算完整,就这么在黄淮平原上占据了几个小村庄,与王师死磕。

大冬天的,又冷又饿,他老兄却愣是死撑了半个月,颇伤王师。

战到最后一天,这刘镇湘都穿上将军服,挂上勋章准备突阵了,这谁谁谁却挥挥手,让他们突围,独独把自己留下。

这位老兄都说些啥呢?原话作技术处理后,列如下:

“我年老了,而且多病,作俘虏我走不动,而且难为情。我牺牲以后,使别人还知道有忠心耿耿的**党人,或可使那些醉生梦死的人醒悟过来,**党或者还有希望。你年龄还轻,尚有可为,希望你能突围出去,再为党国做点事。”

“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个人生死是不足惜的……我受知遇之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临难是不苟免的。”

“我的通行证上,序号是十七……够靠前的了。”

不知道那前面十六位,见此语当作何想?

若干年过后,这帮突围不成落到王师手里的前朝将军们,含着老泪回忆故帅,却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褒扬,尽用曲笔。说这是什么“谁谁谁在临死前挣扎的情况”。

关于这位老兄的下场,不问可知是做了尧君素。有说是自杀的,有说击毙的,莫衷一是。但俺们可以肯定的是,他虽然死得寂寞,但确乎像个军人的样子。

老王没有看见这位老兄,不过当他听见这些故事,也多少会有点那个。

这位老兄手下,还有几个顽固分子,不妨也带一带。

六十三军军长陈章,才刚刚到任,指挥得虽不咋地,但不愿意抛弃袍泽自己逃走这一点,还是值得提提的,最后自然也只能战死拉倒——所以也有些部下肯在几十年后流着眼泪回忆他。

还有一个家伙,也是土木系的,参加过抗战,在石牌会战中也曾陷阵力战,为国家民族立过功劳,所部还差点成为驻日本派遣军——结果因为红白大战爆发,没有去成。

这位老兄这一次特别倒霉,别人逃跑,他的师担任掩护,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后,跑到运河桥边,部队才刚过完三分之一,桥就给自己人炸掉了。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两个团的袍泽在河对面走投无路,死活愣是帮不上忙,桥这边几千条汉子,眼泪那个流啊。

接下来,该轮到他先撤退了,一路跑到八义集,一看,还有比他跑得更快的——对方的己方的都有。

过不去,只好就地固守,手里只有残兵三千,粮弹俱缺——对手是齐装满员的十三纵,打铁出身的周志坚。兵力对比,基本上是一个团对一个军。

如此形势,前途毋庸置疑。

苦撑一夜,这位师长对手下讲:“我现在就可以死,但是我死了,这口气哪个来鼓?”手下还都赞成死拼。于是他下令:“各单位将重火器在弹药打完后自动加以破坏。”这叫一个顽固啊!

这家伙,连投降的概念都没有——说不得,周将军只好霸王硬上弓了。

打到下午,势成崩溃,这位老兄将所带手表和派克笔用石头砸碎,在弹雨、乱军中高呼:“弟兄们!你们快逃命吧!这就是我师长葬身之所。”随即举美制科尔特11.4毫米手枪自杀,子弹从头右侧射入,贯穿脑部,电光火石中,只见一缕碧血,洒落尘埃。

光头校长虽然没有五百完人,但在这样一场典型的中国式王朝兴亡的大幕拉下时,总还是要有几缕碧血飘飞的。

这位老兄叫刘声鹤,前段时间咱们天涯煮酒论史版务处理里,还有他的故旧后人问到他。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掉进了水坑。

比如说,当年那位愣是买不起一块臭豆腐的老兄。

话说光头校长也曾经落魄过,给人撵下野。这位老兄既然贵为天子门生,也只好跟着失业,一家三口,靠着同学会领点救济金过日子——每个月十二块钱。

某日上街,三岁的女儿不懂事,闹着要臭豆腐吃——其实,也就是两个铜板的事——但这位老兄找遍全身,死活只摸得出一个……换了哪个当爹的,鼻子都忍不住要发酸。

还好这日子没过得太久。

毕竟光头校长手段高明,他老人家下野之后跑到东瀛,拉了一票后遗症无穷的赞助,底气十足,又跑回来继续当领袖。这位老兄因为能和校长共进退,深得赏识,从此青云直上,一路做到方面统帅。

十七年后,红白收官之战,就是这位老兄,提兵八十万,与王师会猎于徐淮之间。

不过当他上场时,对方已经二比零领先了。

这得怨自家的守门员差劲。

场外评论是,“徐州是南京的大门,应该派一员虎将把守;不派一虎,也应该派一狗看门;今派一只猪,眼看大门会守不住。”

果不其然,在这位老兄上场前,对方已经攻入两球(其中一个还是乌龙)——对此,“猪”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猪”早年在岛上当战术教官,能把步兵操典背得烂熟。北伐以来号称“福将”,忠心耿耿,糊涂无双,胆子奇小,还经常做些能让熟人跌破眼镜的臭事。

比如说抗战中,某次为了清场迎接校长,“猪”老师乱放防空警报,想把无关闲人都吓回各自窝里,可就偏偏忘了告诉自己的防空部队……结果,防空炮火差点把校长和小诸葛的座机揍下来,被校长大骂糊涂。

这一回,“猪”老师更是过分。他的部队还没收到撤退命令呢,他做生意的合伙人倒先收到了,气得一员大将怒道:“刘经扶看钱财比国家的事还大,真是岂有此理!这样泄露军事机密,不败何待!”

难怪对手要瞧不起他:“白党在徐州,来过三个大将,前年来的叫薛岳,打了败仗撤掉了。去年来了顾祝同,庸碌又无能,我们把他赶走了。今年来的叫刘峙,也是有名的大笨猪,我们要想生活过得好,就要勇敢上前打进徐州去杀猪!”

连这个,都还是小诸葛帮他搞到的。

“猪”老师虽然人糊涂,胆子小,但跑得快,最后大结局时,同僚们不过跑到岛子上据峡自守,他老人家可好,一路狂奔,最后竟隐姓埋名逃到印度尼西亚。

“猪”老师的下半辈子说来颇为酸楚。先是在香港被一帮旧部属敲了笔钱,吓得他拎着包就逃;跑到新加坡,又被人打劫,继续逃;用假护照入境印尼,被海关敲诈,做点生意也被人骗,老亏本……搞到几乎一文不名难以糊口的地步,只得卖了雅加达的房子搬到西爪哇岛的茂物。

幸而当地华侨多,他小老婆又是师范出身,好不容易找了个汉语教员的工作养家。当地治安不好,他老人家就在家里看门,夜夜横刀立马,枕戈待旦,似乎比当年干徐州“剿总”时还要尽心些。

不久他媳妇因事去香港,又舍不得丢掉这份工作,就跟校方说,暂让她先生“猪”老师代代课。

结果,等他媳妇回来时,他已经牢牢占据了原属于自己媳妇的位置——而且是一个人教五门课——把媳妇挤得只能去教音乐、美术。

再后来,他老人家行踪败露,远在岛上的校长得知后,又气又怜,下旨让他回去。对岸的老对手们听见了他老人家的下落,也唏嘘良久。

前几天,他孙女从西点以第一名毕业,总算是为他挽回点名声。

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那位当年买不起臭豆腐的兄台,正在为怎么搬平比分发愁。

说起来,他和红党是大有渊源——他老婆是红党退党分子;他亲兄弟是红党烈士;他的参谋长,是前红三军团司令部作战科长;副参谋长更不得了,不但是前红党分子,还是我朝太祖爷的表弟……

这些不算糟糕,最糟糕的是,他的作战计划也老有人往红党汇报……

这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次大会战,此战之胜负,遂定天下逐鹿之势。

从此后便是:南渡君臣轻社稷,天下中分遂不支。

往事落满尘埃,而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若干年后,当我们回首这一役,在倾慕赞叹乱世英雄混一六合的赫赫功业之余,请也记住俾斯麦那句当头棒喝:“我欧人以能敌异种者为功。自残同种以保一姓,欧人所不贵也。”

俺只希望,在俺们脚下这块土地上,再不要发生这样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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