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和holmers兄:回忆当年的巾帼 --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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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里是10到11

1990 如丧青春(10)

会师

1990年还不知手机呼机为何物,走上二里地有个公用电话就不错,况且你要拨的号码通常是久久地占线。那时人们与千百年来一样地写信,所以人们的关系也像千百年来靠笔迹与墨香以及相遇时的眼神送别时的背影联结——简单而悠长。

幸好我们有青楼的传统(西方叫伯爵夫人沙龙)——才貌双全的女子、自由恋爱的天堂、激荡思想的盛宴以及操着各种方言听起来都押韵的——诗词曲赋(老生坚持认为北京话押韵最漂亮因此坚持认为关汉卿是古今韵文第一人且是青楼为中国文化作出的十九大贡献之一)——时至今日(1990年)依然狂引无数文人骚客游侠骑士竞折腰!

八十年代气势非凡的大学集各种文化功能于一身——今天充斥中国每座城市配套齐全的娱乐场所那时全部以初级阶段形式萌芽于大学高高的墙里(捏脚除外)——因此那时“社会上”不安分的人一天到晚往大学里钻——和今天正好相反(当时北京的各大院校都住着大量不是学生的人以诗人画家歌手为主间或有导演和流氓)——那是中国青楼文化最后的回光返照——从那之后一切都卖票了——大学跪倒在集贸市场门口——文人们成了荒淫的看客。

又跑题啦拽回来——感了这一大把慨其实是想说1990年十月厦大秋天的空气中闻出越来越浓的北方气味——据传有自称清华毕业的见着厦大女生走不动道儿的青年于东边社四周出没,大伙于是派我去“鉴定一下”——我们当时对“非我族类”混进大学沾花惹草分一瓢羹深恶痛绝并有游击队战歌对付这些人:“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个姑娘都是我们自己地,谁要胆敢抢占去,我们就跟丫贫到底!”——

“小夏?”

“高晓?”

“小夏!”

“高晓!”

“小夏小夏!!!!”

“高晓高晓!!!!”

仿佛英雄的二、四方面军分别在与***失去联系的雪山草地里暴走了两万五千里后各自派出一个老兵去前面的村里打探——二人于村口歪脖树下相遇——顺着对方帽子上的红星忽然望到了熟悉的战友的脸庞——音乐起——慢动作奔跑——拥抱再拥抱——旋转(我吐)——我的天!这是我流落到这个岛上两个月来遇见的第一个认识的人!

小夏:清华著名草坪歌手,我的众草坪战友之一,糙嗓,代表曲目《花房姑娘》《一走了之》(宋柯同学草坪成名作),建筑系85级,彼时刚毕业(那时清华本科都是五年制)。由于大逆不道与亲表妹谈恋爱而被爸爸及姑姑(表妹的娘)老兄妹俩含愤追杀逃至厦门,亲亲表妹被禁闭于北京。丫贼心不死又到厦大草坪巡逻,正不知如何下手踌躇间忽然遇见了早已打入敌人内部与各路女特务混的巨熟的老战友如何不欢欣鼓舞紧紧拥抱小师弟我也末哥哥(该夏如今已是著名室内设计大师经常被我在各种时尚杂志目击)!

小夏与我历史性的拥抱导致了清华85级南下方面军与东边社根据地方面军的历史性大会师!——清华帮里居然还有“天皇巨星”(丫自己在食堂门口张贴的宣传丫收费低廉的吉他班时用语)小黄——这些个五年来每天只能零星且稀疏地看见几个女眼镜科学家的老干葱们瞬间掉进了风情万种的厦大温柔乡里完全忘记了分配工作未能留京的郁闷(那时“风波”刚完的两届毕业生都分配得很惨)每天像打了鸡血兴奋着下了班直奔厦大东边社用微薄的工资请更加贫困的艺术家当然还有女生们喝大酒甚至盘算起考厦大研究生学习***主义(这个专业最好考)的主意并且凭着人人会弹一手好吉他颇有斩获——后来我和X正式恋爱之后小夏也与外语系大美女阳共襄盛举——哲学系小美女静也在某天我回家时推开门(那时我们都不锁门以方便大家)被发现与小李(清华计算机85的)练习匍匐前进中……

东边社革命根据地进入了革命高潮!

盗猎

革命队伍成分复杂,但有一个共同点——没有钱(这可能是全世界革命队伍的共同点)——流浪汉、刚毕业的学生、每月收到家里几十元的女生、需要自己买颜料的青年美术教师——大家几乎以***的方式集体过活也只能喝最廉价的白酒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一众肉欲旺盛的青年们不能总是吃素呀——肉!同志们需要肉!

在这方面我比较有责任感: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伙喝得红毛眼绿后提着剩下的半瓶“一滴香”摇晃在厦大山水间——忽见一头羊鬼鬼祟祟从前方掠过——我大喝一声“羊!”本能地发足便追(为什么是“本能?”)——众人见我狂奔,便也半真半假半疯半傻地齐声发喊追了上去——喝了兴奋剂果然跑得快怪不得要被奥运禁止——经过众拖鞋的百米冲刺居然将那头巨大的山羊逮住啦!

山羊疯狂挣扎——我们连滚带爬——不知谁冷静睿智地喊了一句“灌酒!”——大家毕竟都受过高等教育,立时领悟——七嘴八舌地将剩的半瓶白酒全数灌进了羊嘴——一只有着巨大乳房的奶羊,就这样,慢慢地,倒了,倒了,羊羊羊——

八个人怀着喜悦且紧张的心情扛着羊来到老魏(中央工艺美院陶瓷系毕业,动手烘烤物体能力强)屋里,这时来自内蒙二连浩特的逃犯老王(逃犯的事我们很久以后才知,老王人很好,是我们中唯一没上过大学也不“搞艺术”所以没什么毛病的人)貌似专业地说:“这羊怀着小仔儿呢!”——大伙面面相觑——谁也没犯过这么大事儿偷过这么大的东西杀过这么大活口况且是孕妇!——沉默了一会,老魏提议“表决”——杀还是放——默默地——大伙——一只接一只瘦弱的胳膊战胜了貌似受过高等教育的良知——纷纷地——此起彼不伏地——全票通过——杀!

老王主刀,小生我最魂斗罗,于是打下手,以下略去500字。

羊已死,待剪开肚子,只见一巨大的薄膜笼罩着一切,老王貌似专业地解释:“小羊就在这里”,大伙好奇地说打开看看打开看看,于是我小心地用刀挑开个小口——我呸!我呸呸呸!这明明是一只硕大的胃嘛!大胃里五谷杂陈臭气直扑我当时的玉面气得我破口大骂:“老王哥儿们从今以后再也不信你丫的蒙古话啦!呸呸呸!”

这只40余斤的巨羊极大地改善了根据地人民的生活——煎炒烹炸炖煮烤足足美了两个星期——两星期后,噩耗传来——这只奶羊原来是厦大旁边一孤苦老太太卖羊奶谋生的饭碗!原本有两只,每碗羊奶一毛钱勉强维持老太太生计——不久前其中一只已被另一伙天杀的饥饿学生偷吃了,还剩这只居然!!!!!老太太那之后整日用一根棍子敲着一只酒瓶“嚒嚒”学着羊叫四处找寻——怎么该!怎么该!唉呀呀——大伙全颓了……

在老生迄今长长短短的成长中,似这般狼心狗肺伤害妇孺且无力补救之恶事天地良心只此一回,那几日大家都不敢出门生怕遇见老太太无地自容——直到后来与X正式好了之后,伊告诉我那之后不久伊找了个机会给了老太太尽伊所能的几十元钱,我才稍微的不久后便全部的现在想起来又无法的原谅了自己。

谢谢你,X,你教了我许多许多,尤其是,你要我堂堂正正做一个男人——十年没见了——但愿老生没辜负你最初初的期望。

晓松 2005年最后一个傍晚 伤感中

1990 如丧青春(11)

生日

1990年11月14日,小小的小生21岁啦!小小的房间里竟然挤进了来自两大方面军的22位同志!想起一年前过20岁生日时,一个人在清华26号楼614宿舍摆了三枚馅饼说是有谁来看我就与之分享——直至熄灯竟无一故人——独自吃了全部冷馅及饼,钻进冰冷的被窝——北京每年11月15日来暖气,因此每年我的生日都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不过我在冰凉被窝中倒是一点也没难过,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会有我的诗和远方——妈妈从小就反复这样告诉我——所以妈妈和我从不为眼前的一切悲伤——反而经常被辽阔的昨天和远远的未来打动——所以后来——直至今天——我和妹妹都没有买房而是用所有的积蓄将这个孤独行星走遍。

21岁,南方海岛,第一个暖洋洋的生日,第一次有这么多同志——真正的同志——在天涯海角邂逅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士们——如果在1936年我们会集体奔赴西班牙参加国际纵队——如果在1958年我们会冲向古巴追随格瓦拉砸烂旧世界——如果在1969年我们将毫不犹豫地脱光衣裤裸奔于Woodstock荒原并且用最肮脏的字眼大声吟诵我们的诗句——可惜那之后好几个月我才从一片潮湿黑暗哭着爬进这个世界——唉!哥儿们姐儿们们,时代平庸了点儿,最多也就“风波”那么个一小下子——那就让我们自己关起门来疯狂吧!我爱你们!

当时哥儿们我就如齐天大圣一般威风(没想到15年后越长越象丫二师弟哼哼)——雀跃于露出许多弹簧的弹簧大床之上——面对一众人不人鬼不鬼,左拥阳大美,右把静小妹,一个亲嘴一个揉腿小酒喝得有滋味!大伙狂灌怒饮伴随着革命及***歌曲此起彼伏,满屋弥漫酒精荷尔蒙掺杂各种及其它不着边际的空想社会主义大设计(那时大伙虽穷但好像没人梦想发财嘿嘿)甚至有人提议进行回归母系社会小实验说着就开始脱衣服找石器——总之——需要不停地唱些清纯小曲儿降降温——

那时小生唱毕一曲《流浪歌手的情人》,促使大伙组织了片刻伤感的沉默——忽然的时候,从一个被大破窗帘布遮住的角落里传来低低饮泣——正在我怀里陶醉的阳大美敏锐地掐了我一把,小声说:“X哭了。”

“她怎么了?”我没心没肺地问。

“你说怎么了!人家爱上你了呗!还不赶紧过去!”

X和我拉着手在夜凉如水的东边社幽深小巷里接了十分钟摄氏41度的吻,回到屋里向大家宣布:“我们决定恋爱一个月!”

第二天,X还在我身边熟睡时,我接到一封迄今为止最长的电报(现在还有电报这东东没?)——长达42个字——那时电报很贵人人都以最简短的字句如“父危速归”发报——我家保存的我娘1942年12月31日在德国出生时外公外婆发回国内的报喜电文也只有五个字“除夕得一女”——大长电报是H从湛江发来的(H见《丧9》)那时她已毕业分到湛江什么炼油厂之类的地方——这42个字被电报局的译电员用铅笔译出来竟然是一首精致的小诗——H是当年厦大最好的诗人——诗的结尾是一艘轮船的班次——告诉我11月16号是她的生日,届时她将从那条船上下来和我一起“呆几天”——我把电报给X看——伊和H也很熟——伊当即决定把刚搬到我屋里的小零碎再搬回宿舍给H腾地儿并且——伊要陪我去码头接H。

第二天黄昏,我和X坐在无比绚丽晚霞前的码头长长的斑驳木椅子上等H,海平且静,轮船晚点了,我们聊了很多——其实在这之前我们从没认真地聊过什么——直到轮船鸣着汽笛缓缓靠岸,X才独自离去,我带着X的体温走到栈桥边,紧紧拥抱了从尘世逃回的H——

一星期后,H默默登上轮船,一头扎进人海,从此无踪——

四年后的秋天,我和X分手前回了一次厦大——因为听说东边社要拆了——我们拉着手在已拆成断壁残垣的记忆中徜徉,在依稀能辨认出的小巷拐弯处接了一个长达五秒钟摄氏36度的吻,平静地笑了——“生活就是这样吧”——X是我知己。

小巷,又弯又长,我用一把钥匙,敲着厚厚的墙——我们年轻时最喜欢的诗句。

有关X的文字到此为止,中间的四年只属于我俩,这是我们最后的诺言(见《丧7》)。

附《流浪歌手的情人》歌词,我发表的所有歌曲中写得最早的一首:

流浪歌手的情人

  

  词曲:高晓松 演唱:老狼

我只能一再地 让你相信我

   那曾经爱过你的人就是我

   在远远地离开你离开喧嚣的人群

   我请你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

  

   我只能一再地 让你相信我

   总是有人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你走

   在你身后人们传说中的苍凉的远方

   你和你的爱情在四季传唱

  

   我恨我不能交给爱人的生命

   我恨我不能带来幸福的旋律

   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

   一扇朝北的窗

   让你望见星斗

晓松 于又一年的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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