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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周易江湖 (目录和卦象示意图) 作者:好熊熊逸 -- mynood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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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11 斗法:以各种算命方法来解决同一个问题

   斗法:以各种算命方法来解决同一个问题

  

   从古到今,各种神算大师的故事非常之多,言者多凿凿,我们听着都像真的。有说风水先生的,某时某地看某家的阴宅,只是看了看山川水势,马上就判断出这家人多少年的吉凶祸福,而且还尽是细节,就像卜楚丘和卜招父这些人说的话似的,当然了,也是断尽一生,无比灵验。

   还有看面相和手相的,大师也能马上断出你的一生,具体到多少岁的时候会做什么官,多少岁的时候会讨老婆,等等等等。

    这些东西听得多了,我不免产生了一个疑问:中国有这么多算命的方法,每一种好像都有能力断尽人的一生,这是不是意味着,无论你是请人相面还是请人看风水, 或者批八字、算《周易》,只要算命先生都是货真价实的能通过各自职业资格考试的人,那么,它们给你批算的结果都会不约而同?

   这也就是说,如果这些大师一起来占卜一件事,得出的结果应该是一样的?

   我那时就在想:如果我有了足够的钱,就去搞这样一个研究项目,这该多有意思啊!

   ——其实呢,这种事还真有人做过。

   虽然把全国各个算命大师召集到一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在皇帝眼里这却不难。汉武帝如果不是中国历史上最迷恋方术的皇帝,也是最迷恋方术的皇帝之一,在褚少孙补写的《史记》里,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汉武帝召集了各大流派的算命专家,问他们在某一天是不是适合娶媳妇。这场面才真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忙活了一番之后,五行家说适合,堪舆家说不适 合,建除家说不适合,丛辰家说不但不适合,而且大凶,历家说小凶,天人家说小吉,太一家说大吉,这些大师闹开了锅了,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都说自己对。

   那到底该听谁的呢?

   有人可能会说:“那就在这个日子找一对小男女结个婚试试,然后派人观察着他们,看看他们的婚姻生活到底是幸福美满还是鸡飞狗跳?”

   是呀,汉武帝是皇帝,他完全有能力做这个实验嘛。

    ——但问题是,即便真做了这个实验,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你想想,如果这小两口婚姻美满,难道就能说明当初说“吉”的那些专家们是正确的吗?你才观察了多 长时间?两年?三年?可如果第四年出了变故了呢?如果第四十年出了变故了呢?更可怕的是,如果像陈完那个例子似的,要到第八代重孙子才能看到最后结果,这 谁能等得了啊!

   你可能还会说:“虽然如此,可是,凶比吉要容易判断,如果这小两口不到一年就闹离婚了,不就不用我们再无止境地往后观察了么,不是马上就能判断是当初那些说‘凶’的专家们说对了么?”

    ——可是,这依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不记得我在最前边讲过的塞翁失马的例子了吗?同样的道理,人家小两口虽然不到一年就离婚了,可是,也许离婚之后若干 年,男人高官显爵,女人凤冠霞帔,还各自找到了更好的归宿,这不正说明了离婚是“吉”么?——如果再深究,如果多年之后又发生变故了呢?

   所以说,无论吉凶,你都验证不了,哪怕你是皇帝。

    如果我是汉武帝,我可能会找一千对男女在这一天搞个盛大的集体婚礼,然后派专人对这一千对夫妻作跟踪调查,每年把结果作一次数据的汇总和分析,每十年作一 个阶段性报告。并且,这项工作在我死后也要继续,跟踪这一千对夫妻的子孙(这可是几何级数的人口增长啊),到五百年之后,研究告一段落,汇总和分析全部的 数据,看看能得出什么比较明确的结论。

   一个历时五百年的大项目啊!其实也没有什么,地球的历史足有四十六亿年,区区五百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只能让一只狐狸刚刚成精而已。

   但汉武帝可能没有这么大的耐心,一只狐狸成精的时间足够让他投胎好几十次了。所以,汉武帝对这个八仙过海的结果采取了专制时代特有的决定方式——唯上不唯实,皇帝说了算。汉武帝说:“有死忌的话要避开,其他就听五行家的好了。”

   看来在汉武帝的眼里,五行是所有这些算命方法当中最权威的。这也不难理解,在他那个时代,五行学说非常主流,那位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就很擅长这一套,从五行生克到天人感应,神秘非常。

   有人可能会说:“这么看来,还是讲五行八卦的《周易》最灵光呀!”

    ——这可不对。很多人都有这个误解,觉得五行和八卦是一套东西,其实《周易》里边一点儿也没有五行的影子,把五行和八卦掺和在一起是后人干的事,他们不但 掺和了五行和八卦,还把什么干支、生辰八字、风水等等全都和五行八卦搅在一起,所以就越搞越复杂。我们如果溯本求源,把脉络看清楚,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本来 全是各成体系、毫不相干的。

   不但五行和八卦本来没联系,甚至连阴阳和八卦本来也是没关系的。《周易》的阴爻和阳爻虽然号称阴阳,其实就是奇数和偶数而已,古代的阴阳家讲的另有一套道理,和《周易》完全无关。

   我这些话是不是有点儿挑战了一些人的常识?呵呵,各位不妨自己考证一下。大概也有很多人会质疑:“《周易》怎么会和阴阳都没关系呢?《周易》里边明明说了‘一阴一阳之谓道’吗?”

    ——我前边一再提醒大家,读《周易》的时候要把《易经》和《易传》分开,这句“一阴一阳之谓道”就不是《易经》里的,而是《易传》里的,具体说就是《系 辞》里的,是战国以后的人对《易经》所作的哲学化的阐发。我们如果只看《易经》,会很惊讶地发现:这里边不但根本没有阴阳观念,就连“阴”和“阳”这两个 字都从来没有。所谓阴爻和阳爻,你完全可以把它们当作奇数爻和偶数爻,或者当作黑棋子和白棋子,或者当作苹果和鸭梨,反正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就行。阴阳之说 完全是《易传》赋予的,咱们看的《左传》这些案例,又有哪个在原文里就提到阴阳了?不单我解说的这几个案例,在《左传》所有案例中,无论是占卜还是算卦, 从没一次提过什么阴阳。

  

   看过了汉武帝的这个小故事,咱们还得回到《左传》。《左传》里也记载过一个类似的事件——当然了,《左传》时代还没有像汉朝那么多的算命招数,所以只是乌 龟和蓍草斗法,也就是甲骨占卜和《周易》算卦斗法。这件事发生在鲁哀公九年,站在汉武帝位置上的是晋国大贵族赵简子。

   我在《孟子他说》第三册里介绍过赵简子其人,这里就不多说了,反正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啦,简单提两句大家都知道的事:他爷爷就是戏里的那个“赵氏孤儿”,他还射伤过一只著名的狼,这只狼被好心的东郭先生救了一命。

   赵简子现在要打仗了,但他还没想好到底要去打谁。第一个选择是攻打齐国,第二个选择是救援郑国,郑国现在正被宋景公打得抬不起头来。(还记得宋景公吧?以前我可讲过“宋景守心”的故事。)

   打仗可是大事,需要占个卜请示一下老天爷;遇到疑难问题的时候也需要占个卜。那么,既是打仗的事,又拿不定主意,那是一定要占卜的了。天可怜见,不晓得哪只乌龟又要倒霉了!

   一个乌龟壳,经过了一套复杂的摆弄程序,终于呈现出一个兆头。

   一个兆头可不是一段文字,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地说该打齐国还是该援郑打宋。兆头到底说的是什么,只有专家才能看懂。赵简子身边就带着这样的专家,而且,还是三个专家。

   有看头吧,三个专家分别解读同一个兆头。这个兆头是:水适火。也就是说:水流向火。

   你先想想,水流向火,嗯,你能从中预测出什么吗?

  

   《左传·哀公九年》

    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占诸史赵、史墨、史龟。史龟曰:“是谓沈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齐则可,敌宋不吉。”史墨曰:“盈,水名也。子, 水位也。名位敌,不可干也。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水胜火,伐姜则可。”史赵曰:“是谓如川之满,不可游也。郑方有罪,不可救也。救郑则不吉,不知其 他。”阳虎以《周易》筮之,遇《泰》之《需》,曰:“宋方吉,不可与也。微子启,帝乙之元子也。宋、郑,甥舅也。祉,禄也。若帝乙之元子归妹,而有吉禄, 我安得吉焉?”乃止。

  

   还是看看专家们是怎么预测的吧。

   这三位专家分别叫作史赵、史墨、史龟。他们可不是史家的哥儿仨,名字前边的那个“史”字表示的是“史官”,所以“史赵”这种称呼其实等同于英文里的Professor Zhao或者Dr. Zhao。

   史龟先来解释:“是谓沈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齐则可,敌宋不吉。”

   这话好像不难理解,没太多玄的虚的。咦,怎么连“沈阳”都有啊?“是谓沈阳,可以兴兵”难道是说适于兵发沈阳?而且,看来沈阳的历史真够悠久的啊!

   其实呢,此“沈阳”非彼“沈阳”。中国东北那个沈阳市最早得着“沈阳”两个字是在元朝,元朝人把沈州改为了沈阳路——元朝的“路”大体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省。因为当地有一条河叫做沈河,古人把河的北岸称为阳,河的南岸称为阴,所以,沈河北边的这片地方就叫沈阳。

   就地理上的阴阳稍微多说两句。中国很多地名叫什么阴、什么阳,大多都是这么起的。有人可能一下子会想起来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开头:“会稽山阴之兰亭”,那么,这个著名的兰亭应该就在“会稽山阴”,也就是会稽山的南边了?

   不是,恰恰相反,山阴是在山的北边。

   河与山的阴阳分类是相反的,山的南边和水的北边为阴,山的北边和水的南边为阳。所以,沈阳是在沈河的北边,而会稽山的北边却叫山阴。

   另外,如果你看到的《兰亭集序》有注释说“会稽山阴”是指会稽郡山阴县,你可别马上认为我说错了。事实上这两种说法都对,至于王羲之当时到底想表达的那种说法,他这文字有歧意,所以我们也搞不清。

   话说回来,史龟所谓的“沈阳”肯定不是指沈阳市,这个“沈”其实就是“沉”,这在古文里非常常见。记得国民党有个特务后来经常写书的,叫沈醉,大概这个笔名就是取“沉醉”的意思。

    至于“沉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已经搞不清楚了,可能是指阳气下沉,或者其他任何一种情况。我们惟一能够推知的是,“是谓沈阳,可以兴兵。利以伐 姜,不利子商。”这几句是押韵的:阳、兵、商在古音是一个韵。所以,这话可能是出自一套和《易经》类似的记载着各种卜辞的书。

   好在,不知道什么是“沉阳”并不妨碍我们理解后几句的意思。后面几句实在说得太清楚了,简直不像算命先生的话了:可以出兵,利于攻打姓姜的,不利于攻打姓子的。于是史龟自己给下了个结论:打齐国会有利,别打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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