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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实习生涯(上) -- 平沙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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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实习生涯(上)

外科——不是人干的活儿

以外科住院医为例,每4天1个夜班,24小时不能离开医院,第2天有手术上手术,有查房朝常查房,中午才能走,第3,4天8小时上班,做预定的手术,夜班如果没事,当然可以睡大觉,但这种时侯太少了,一台急诊手术就算烧高香,最怕来车祸的,一来就好几个,都是要死要活的,一夜上2,3台手术一点儿不稀罕。每周二,四主治医查房,周五主任查房,雷打不动,主治医查房好些,主任查房简直是考试,一到礼拜五,全体主治医,住院医,实习医,见习的十几,二十几口子浩浩荡荡,井然有序跟在大主任屁股后头,一张床一张床地查,这正是大主任讲排场,摆威风的好时机,他老人家能从化验单数据记不清挑剔到字写得不清楚,一旦抓住把柄就训人,我亲眼见刘师兄当着全病区的人让他训得抬不起头来,脸红到脖子根儿。

这还是工作的一半儿,另一半儿是文案工作,写不完的病历,治疗计划,病程记录,手术记录,出院小结,开医瞩,开方子,找病人家属谈话,开化验单,追化验单,有时为让自己病人早做检查还得找检验科的哥们儿说好话,否则主任查房又是一顿臭骂。有些重要的检查要亲自带病人去。

所以没我们实习医生帮忙,他们肯定忙不过来,因此我们之间也很容易建立深厚的感情,但却不是爱情,一般人很难理解,住院医都是些二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我们大都是二十一,二岁的大姑娘,似乎应该擦出点儿火花才对,但如果了解医院的环境就不难理解,大家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食堂),值班在一块儿睡(不在一屋里),战斗在一起,平时嘻嘻哈哈,都快没了男女意识了。而且外科医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上班来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外科医生到了病房象到了家,马上换上刷手服(你可以理解成最简陋的无领短袖睡衣睡裤,还破破烂烂的)再批上白大衣,有时下手术光脚穿拖鞋就出来了,天天如此,你要对这种男人产生好感也难。

有的人还懒得要命,有座就决不站着,有床就决不坐着。比较极端的例子,我在急诊时,师兄叫我在外头顶着,处理不了的再叫他,他一头钻进值班室和别人抽烟打牌去了,我拿着病历,片子找他,他老先生正歪在床上抽烟呢,就着我手看看片子,连欠欠身都懒得欠,咋说一个大小伙子,我一个大姑娘,也不该这样吧,好象一穿上白大衣,就抹杀了性别,只剩下上下级关系了。

个性迥异的主任们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说说主任们。

大主任当年五十几岁,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腰板儿挺得倍儿直,戴一副黑边眼镜,不苟言笑。我们还穿长袖外套呢,他老人家就穿短袖白衬衫,打着深蓝领带,下边笔挺的西裤,锃亮的黑皮鞋,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上班了,而且天天如此。我也见别人穿西服打领带,但那威严自信的气质可是学不来的。他自己注意仪表,当然看不惯别人松松垮垮,每次上课或查房看见我们吊而郎当的,就喝一声“站直喽!”。

虽然外表威严,可刀子嘴豆腐心,师兄们也背着他叫他老头儿长,老头儿短的,有一回让他听到了,就说:“老头儿怎么啦?老头儿还没退呢,没退一天就要管你们一天。”

二主任是个大块头,1米8开外,长得是面似朱砂,虎背熊腰,威风凛凛,那架势就像庙里的金刚,再形像点儿,远远走来就像一辆重型坦克轰隆隆开过来。

三主任正相反,面如冠玉,轻声慢语,步履轻盈,怕踩死蚂蚁,稀疏的几根头发油光可鉴,整个儿一白面书生。

主任们过五关,斩六将爬到这位置,实在不易,医术,手艺当然都是好的。

窝窝囊囊刘师兄

我在普外跟的是刘师兄,刘师兄高个儿,至少1。83,长的不难看,就是一脸窝囊,个儿高等于精神,是一般人的共识,只是白大衣穿在别人身上挺精神,到了他身上咋就皱皱巴巴的,字写的窝囊,手艺也窝囊,那会儿我们叫“手潮”。

我跟刘师兄两个月,出科时我对病人比他熟,哪个病人什么时侯入院的,什么检查做了,结果是什么,还有什么没做,预定哪天做,术后病人是否发烧,多少度,哪天拆线,了如指掌,他老先生开玩笑说,他有我这个徒弟,可以退休了。我帮他完成大部分的文案工作,值班时我忙得抬不起头来,他老先生正忙着跟护士聊天,根本不管。

他的顶头上司是住院总大师兄,一般上台大师兄主刀,他一助,我二助,一助干什么呐?就是拉勾,帮主刀暴露手术视野,分离组织,主刀切开皮肤时帮主刀用止血钳止血。一次总算见他主刀一回,用持针器打结不算,还慢得象绣花,脸快贴到台上去了。

再有一回赶上除夕值班,下午科里会餐,老先生喝得耳朵都红了,这边我们正跟二线聊天,那边护士跑来说刘师兄把值班室钥匙锁屋里了,二线又好气又好笑:“连这事儿都叫二线”,该二线也是又高又胖的那种,气哼哼跑过去,又搬桌子,搬凳子,爬上去用长把条帚从气窗伸下去捅锁,惹得一帮病人围着看热闹。

一时说是刘太太来了,还送来好吃的,又赶过去看,太太脸蛋皮肤都好,就是一个字——胖,不是一般的胖,冬天穿的多,象一个大圆球上顶一个小圆球,站在又高又瘦的刘师兄旁边相映成趣。哎,别生气哈,你们的孩子都十几岁了吧?

其实刘师兄人不坏,脾气随和,外科十几年早就不窝囊了,都副主任了吧,早不记得我是谁了,但我却忘不了他,有特点让人终生难忘也挺幸福的呀!

精明能干大师兄

其实住院总大师兄也是我们学校的,只是他毕业时我们还没进校门哪。这主儿处处跟刘师兄相反,刘师兄高,他矮,刘师兄窝囊,他精明,刘师兄“手潮”,他手艺炉火纯青,刘师兄最不受主任待见,他最得主任宠。

大师兄姓什么,可不能说,据说此人正在美国,万一看见我这篇儿,打上门来,告我一个损害名誉权,姐姐我可吃罪不起,不过放心,下边说的全是好话。

大师兄绝对是人情练达的那种人精,上下左右关系搞得极透,如果您以为他对头儿们溜须拍马,那就大错特错了,也太小瞧我们大师兄了,其实是主任一点,人家就明白,而且理解得又快又透,有时主任还没说,人家已经做了,而且比您要的还要好。他对我们也关心体贴,有一次手术误了中午饭,按规定医院给加餐小炒,我是学生,按理没份儿,桌上大师兄怕我不好意思吃,端着盘子直往我碗里拨菜,感动得我够呛。我的正经老师刘师兄稳坐泰山,吃得正欢,象是没看见。

大师兄的手艺更是无人可比,又快又好又细,看他上台是一种享受,那打结打的,干脆利索,动作富有节奏感。他还注意给我们讲解各种缝皮方式,什么地方咋缝才好看,将来结疤小,说着就让我们上手,真真是个好老师。

大师兄在学校就是活跃分子,当过学生会主席,这样的人物若是经商,当个国际大药厂的中国部或亚洲区总经理一点儿问题没有,若是走仕途,当个医院院长,卫生局长都太埋没,可惜此君未能免俗,到底去了美国。

不过是真金,在哪都能发光。大师兄在美国一定干得也不错,只希望他还干外科,他那双手不干外科简直是暴轸天物。

英俊潇洒潘师兄

我在骨科跟的这位师兄是个美男子,姓潘,哎,咋美男子都姓潘?潘师兄中等个儿,身材苗条而英挺,皮肤白晰,容长脸,两道剑眉轻轻挑起,单眼皮,一双丹凤眼,鼻梁又高又挺,嘴角老是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长的有点儿象老演员舒适年轻时照片上的模样,更准确的,如果您手头上有一本历史书,里边又碰巧有清朝光绪皇帝的御照的话,那您就算跟我们潘师兄打了照面儿啦,那相貌,那气质真是一模一样啊!

大伙儿见我这么欣赏美男子,一定想又有什么浪漫故事了吧?不幸的是什么也没有,那时潘师兄已是使君有妇,我也是名花有主了,跟他一个月,真个是“心如止水,微澜不起”。

印象中潘师兄脾气极好,护士们对医嘱有时对出医生的错来,都叫医生过去,别的师兄就算无理也要搅三分,只有潘师兄从来就是和颜悦色的,叫咋改就咋改。只是他不是很爱说话,倒不是骄傲,我觉富有贵族气质的潘师兄有一点儿天生的羞涩。所以我跟他也只不过是平淡的师生关系,对他也没什么了解,关系还不如跟刘师兄来的近。印象里他的手艺算不得最出色,但也不差。

但他对病人是极好的,有一个女病人双小腿皮肤撕脱,植皮后感染,平时裹着厚厚的纱布都有味,这天潘师兄带我去给她换药,一解开绷带,臭气熏天,同屋的病人早跑出去了,我们都带着口罩也够呛,潘师兄一点点用镊子剥去死肉,再上药水,鼻子快贴到病人腿上去了,半个多小时,眉头都没皱一下,完事后,只叫我记上大换药一次,就又忙别的去了。

潘师兄在师兄中也算是比较注意修饰的,也只限于下夜班前洗澡吹头之类,有护士打趣他,他也就一笑就完了。

潘师兄长得帅,脾气好,干活细,又敬业,真真是个好丈夫,只不知他的太太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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