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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武斗中的海战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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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继续……有点不习惯河里的版面

朝天门是个很有名的地方,是古重庆城的最东端,也就是地图上嘉陵江和长江交汇处的那个尖角。当重庆还是“重庆府”的时候,天子的诏书往往从下游传上来,那时的大小官吏们就穿好古怪的袍服,屁颠屁颠地打开城门,跑到码头上来摆香案,跪接圣旨,所以这个码头就称之为“朝天门”。站在朝天门码头上,顺河谷东望,能看见嘉陵江和长江的融汇,青青的嘉陵带着从甘肃嘉陵谷携来的清冽,汇入唐古拉山上融化的雪水与泥浆,泾渭分明。一条细长的融汇线一直伸展到长江的拐弯处,不时被一两条俄罗斯飞艇不识时务地怪叫着搅碎。长江岸边的玄坛庙,是刘湘请来上海的工程师设计重建的,说是“庙”,却又有道教的“玄”,不过和尚们在六十年代中叶被赶走了,千年流碧涛声里,只留下青山中暮鼓晨钟的回响。南岸的文峰塔,朽坏得只剩下壳,呆呆地望着亘古不变的茫茫陵谷,弄不清人世的沧桑变幻。

    那个充满激情和理想的年代,那个充满残忍和愚昧的下午,那段改变了某些人一生命运的青春年代。光荣与迷梦,胜利与失败,从英雄到狗熊,是淘不尽的迷离,是荡涤不完的幽怨。

    当“军工井冈山”舰队驶入那条长长的两江交汇线,遥遥望见朝天门码头的时候,站在岸上和舰上的人们,有没有想过历史将如何评价他们即将付出的勇敢和牺牲精神呢?

    

    朝天门,当时顺应改名大潮,也改了个流行时尚的名字,“红港”,所以这段公案,一般也就称为“红港海战”。这时的朝天门掌握在“八一五”手里,他们获悉了“反到底”的行动后,也仓促地作了一些准备。

    “八一五”们调来“长江207”、“人民28”、“人民30”等几条船,准备在长江里拦截“反到底”舰队。

    可是,这几条船的协同并不好,“人民28”、“人民30”号还在嘉陵江的河道里,“长江207”就先到达战场了,它鲁莽地向下游滑了一段距离,准备独自突击从下游驶来的三条炮艇。

    自打从郭家沱上驶以来,三条炮艇上的“反到底”们就被黑枪骚扰得恼羞成怒,这次他们总算逮住了像样的目标。每个炮位上都做好了记号:一长一短表示准备开炮,二短一长表示开炮,一长声表示停止射击。

    而朝天门码头上的“八一五”们也堆好了沙包,做好了简易工事,架好了机枪。

    双方都做好了战斗准备,但实事求是地讲,“反到底”一方面战斗欲望并不强,从一开始,“人民5号”就打开广播喊:“港口兵团、长航兵团,你们不要打,我们是到九龙坡卸货的。”在战斗中遭到南岸的轮渡公司修理厂轻武器射击后,“人民5号”还在广播 :“王麻二,你娃不要打哟;不然我们打过来,你娃吃不消哈。”

    但是历史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八一五”是不会坐视“反到底”把“战略物资”运到他们想运的地方的。

    迫不得已,“人民5号”拉响了汽笛,战斗开始了。

    受够了黑枪的炮手们,手忙脚乱的朝着“敌人”开炮。三十七毫米的炮弹,即便是不会爆炸的填沙教练弹,对于没有装甲的民用拖轮“长江207”来说,也是足够致命的了,它堆再多沙包也没有用。同时,大概几百米之外的红港港务大楼和码头上的机枪,也开始向“反到底”舰队猛烈射击,打得甲板嘭嘭着响。

    “长江207”迅速起火燃烧,侥幸未死的船员跳水逃命,“望江101”主机停车,停在江面上用机枪继续扫射跳水的船员,他们把一路上的火气都发泄到了这几个倒霉鬼身上。

    其余两条船继续上行,两岸火力对它们进行夹射,但是效果并不理想,在前几天加装的厚厚钢板帮了大忙,“八一五”的轻武器打上去只是几个凹坑。

    “人民28号”此时驶出嘉陵江口,用轻武器向“人民5号”射击,对方则用三七高炮还击,“嘉陵1号”也向“人民28号”开火,顷刻之间,“人民28号”就大幅度倾斜,完全失去动力,顺江水漂流到下游数百米的野猫溪岸边搁浅。“人民5号”和“嘉陵1号”集火攻击“人民30号”,该船艉部受伤,见势不妙,拼命退回嘉陵江内。水运204、104两艘无武装的小火轮开出嘉陵江口企图施救,被威胁性射击击中顶篷,但仍然冒死靠上“长江207”灭火,当他们登上“长江207”时,发现船上已无活人:有的脑浆迸裂,有的肠子都流出来了……

    “反到底”舰队继续上行,在几公里以外的铜元局、黄沙溪江面,又遭到长江电工厂(即国民党时代的第二十兵工厂,抗战和内战中生产了大量步枪弹,敌人和自己人都吃到了不少,功劳和罪行一样昭著)“八一五”猛烈射击,“人民5号”上出现多起伤亡,“反到底”立即还击,将该厂油库击燃。但和“八一五”对射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故舰队迅速通过此段江面,于傍晚七点四十五分到达目的地建设厂江岸,当时建设厂“反到底”派已陷入连煮稀粥的米都没有的地步,随船送来的活猪、罐头和其他日用品无异于雪中送炭。

    这场“海战”,当场打死24人,打伤上百人,打沉“长江207”拖轮等船只3艘,打坏12艘,长江航运为之中断。

    

    

    在整个战斗中,“八一五”方面只有机枪和步枪,在火力上更本无法与“反到底”的三七高炮抗衡。“反到底”方面主旨是在运货,在开火上还算比较克制,从一开始就用广播申明了自己的立场——除了“望江101”对“长江207”不可思议的下毒手外,其他的开火基本上只是还击和威胁。

    手里没有“八一五”方面详细的火力配备,但是可以根据当时情况推测。

    双方的火力比试较如下。

    “八一五”方面:7.62毫米口径的各种枪械(主要是56式半自动,可能有少量仿AK47的国产56冲锋枪);少量12.7毫米重机枪。苇子估计有12.7毫米重机枪,是因为此前空压厂已经出动了坦克参战,而12.7毫米高射机枪正是我军坦克的标准配置,“八一五”搞来少量此枪参战也是情理中的事。估计没有14.5毫米以上的火力,如果有的话,以这三条船的甲板厚度,不可能还有生还的希望,而且14.5毫米多联高射机枪,也正是建设厂的产品,建设“反到底”几天前正是凭借这个大打出手的,作为对手的“八一五”方面恐怕很难搞到。

    “反到底”方面:61式37毫米双联高炮至少三座(101两座,“人民5号”后甲板一座),陆用单装三七高炮三门(“人民5号”前甲板及驾驶台左右各一门),“嘉陵一号”是条小舰,但至少也有两门以上的37毫米炮,统计共有37毫米口径高炮至少十一门,另有14.5毫米双联、四联高射机枪多挺。61式海三七炮射速单管160-180发/分,就是说,“反到底”方面如果要认真打的话,每分钟只是主炮群就可以打出将近两千发炮弹,足够击沉“长江207”这样几十吨的小船一两百条了。

    “金猴”战斗队拼了老命给“红大刀”送来的物资,在此后的武斗中排上了大用场:八月中下旬,两派在杨家坪(即建设厂“反到底”“红大刀”与空压厂“八一五”“八一兵团”势力交界处)再次大规模交火,参战人数四千余人,激战一周,杨家坪街道房舍尽毁,死亡人数两百人以上,最激烈的时候,一夜就打了高射炮弹一万余发。现在大家恐怕可以理解,为什么“八一五”会拼命在朝天门拦截“反到底”舰队了。

    “红港海战”是全国武斗最高峰的序曲,不是因为死人多,而是这次“战斗”涉及面广,而且承前启后,进一步推动了整个形势的发展。

    九月一日,在北京的周总理听说了这一消息,唏嘘不已:“在越南,万余发炮弹能打下多少飞机!这是国家财产啊,我想了是很痛心的。”

    

    这段传奇,其实经历的时间很短,长江上一阵轰隆隆之后,山川陵谷间又恢复了平静。

    混浊的江面上一片火海,被击沉击伤的船只漏出的油污在水面上燃烧,生成厚厚的黑烟,沉船的残骸翻覆在江中,尸体的污血在江水中浮沉飘溢。岸上的勇士们在躲避,把自己藏任何可以隐蔽的地方,有可能的话胡乱开上一枪,伤者在呻吟咒骂……两岸围观的人在舔自己的舌头,垫高了脚尖看难得的希奇,偶尔有脱靶的流弹飞来,齐刷刷的趴下一片,调皮的还去摸摸发烫的弹头——那年头的人,都具备相当的军事素质,知道怎么不容易被打死——活下来的人在几十年后无关痛痒地回忆当年,好像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历史真的和我们无关吗?

    这是邓长春一生中最踌躇满志的时候。但站在“人民5号”上书写传奇的他,有没有想到历史将会怎样评价这段传奇呢?

    邓长春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凡是认识他的,都认为他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有相当好的口才和头脑,也有理想和激情,组织能力极强,是天生的领导。但是历史戏弄了他和那一代有激情的年青人。

    当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国家必须对这一切有所交代。

    于是,邓长春等“八一五”、“反到底”的头头们,被招到北京,扣了起来。从此,再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好多年后,才听说是关了起来,大概是给的无期,直到九十年代才放出来。一说到他,故老口气中全是惋惜与慨叹。

    青春幻化,人间白发,江山依旧,英雄老矣。

    当年意气风发,本可以好好干一番事业的人物,现在不知蜷伏在重庆哪个不知名的巷子里,数着鬓角的白发,为生计发愁。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大英雄们龙战的筹码,飞洒的血滴,原来是小人物二十余年的青春!

    棋盘上的棋子以为自己是在慷慨赴义,但在棋手看来,这只不过是场游戏。

    少年时代,站在朝天门码头上,东望山川逝水,看两江涛生涛灭,想世间潮起潮落,一线泾渭中,有万千豪气。而今回首,却是“单刀会”上一段过门“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人间逝水,竟如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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