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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嫁往镇上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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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续一

有一天,我和青头在溪边挖沙坑做陷阱,刚做好一个,看见杨家玉走过来,就换了一个地方挖,想让杨家玉踩进陷阱里。但杨家玉已经发现了,绕过了陷阱,他说:“你们知道吗,维娟去镇上张过人家了。”他说他姐姐芳娣陪了维娟去,赚了一块手绢回来,他说:“是绸做的,的滑的滑。”

我说:“镇上的居民?”

杨家玉说:“就是那个配钥匙的瘸子,他当着介绍人和我姐姐他们的面,答应给维娟买一部西湖牌的洋车。”

青头说:“噢,原来是他,我知道他的。”

我也知道这个配钥匙的瘸子,镇上没有人不认识他,就连我们石窟堡,也没有人不知道他。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锁匠,其实他已不小了,四十多岁。

他长得瘦小,像一只没有毛断了腿的瘦鸡,靠两条小凳子走路,背上有一块尖尖的突起,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他后背的衣服提起来似的。他也真是命苦,还长着兔唇,说话叽叽喳喳的,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的小摊摆在街边一个凹角落里,摊子上方挂着一把血红的铁皮钥匙,好像一把血淋淋的刀。

我哥哥在镇上读高中——那个晓丰曾经写条子给维娟的社办高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说,他的课桌钥匙断了一把,吃过晚饭去找小锁匠配。小锁匠正在收拾东西,尖着嗓子凶巴巴地对他说着什么,一句比一句凶。

他好容易才听明白,小锁匠是说:“没空就是没空,叫你明天来没听见吗!”

那时镇上没有第二个钥匙摊,我哥哥只好第二天中午再去找小锁匠。小锁匠虽然没有赶我哥哥走,但还是白白眼睛,说话也没有好声气。

我哥哥说:“小锁匠真横啊,我去配个钥匙,倒好像欠了他一百块钱似的。”

维娟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愿意嫁给一个像赤膊鸡一样的瘸子呢?我对杨家玉说:“你说……你姐姐有没有说过,维娟真的会嫁给他吗?”

杨家玉向我翻了翻白眼,说:“你懂什么?”

青头也说:“你懂个屁。”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小锁匠的事,很羡慕地说:“他跟二十多个女人睡过。”

我说:“这些女人都愿意跟他睡?”

青头说:“他钱多啊。如果他愿意积钱,恐怕我们校长也没有他富。可是他反正烂命一条,积多少钱也没有用,所以他左手进右手出,钱全花在女人身上了。像他这样的人,你千万惹他不得,他随时随地都会舍出去,反正都这样了,他才不管犯法不犯法呢。”

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青头总能说出很有道理的话。

那些女人愿意跟他睡觉,但不愿意嫁给他,所以小锁匠一直没有娶到老婆,直到有人给他介绍了维娟。

本来那天我和老六、青头、建山约好去东白山拔笋的,可是一大早到了老六家,发现老六没办法去拔笋了。

老六说:“今天那个小锁匠要来我们家张人家。”

青头睁大眼睛说:“你说什么?小锁匠要来做什么?”

老六说:“你耳朵聋了吗?”

这时老彩芹大声叫着老六,老六匆匆走了。

青头说:“你们听见没有?这么好笑的事情,从来只有女方到男方张人家,你们听说过男方到女方张人家的吗?”

建山说:“我们还去不去拔笋了?”

青头说:“去什么?我倒要看看,小锁匠怎么张人家——倒好像他要嫁过来似的。”

我们跑到桥头去等,一边猜想着小锁匠会怎么走完二十里路,怎么过我们村堡口那座木头桥。青头说,他会坐在自行车后架上过来;我说,他会乘手推车过来;建山说,他会坐小汽车过来,嘀嘀,叭叭。

小锁匠是坐在轿子上过来的。说是轿子,其实是一张藤椅,绑了两根竹杠,由两个后生抬着。小锁匠穿着天蓝色的新衣服,缩着脖子坐在藤椅上,背后的尖突抵着藤椅的靠背。他两只手紧紧扶着竹杠,脸色紧张,过桥的时候,一边“哎哟哟、哎哟哟”地乱叫,一边卡卡卡乱笑。

轿子后面跟着四五个人,也都穿得很整齐,听说有的是陪客,有的是媒人。过了桥,一个五十多岁、缺了半只耳朵的女人,就走到了最前面,叫住青头,让他在前面引路,到维娟家去。我们跟在后面看热闹,连许多大人也都跟着看热闹。

李家浩大声跟小锁匠打着招呼,声音很夸张,好像他跟小锁匠很熟似的。可是听到他说的话,就知道他与小锁匠根本不认识。李家浩说:“是李长生的女婿来了吧?他们家杀鸡杀鸭,就等着你们呢。”

小锁匠笑着向李家浩点了点头。跟在小锁匠后面的一个小伙子说:“客气了、客气了。”

李家浩就笑得眉飞色舞,很得体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

老六就站在道地门口,将轿子迎了进去。维娟正和老彩芹在道地里给鸡褪毛,看见轿子进门,笑了笑,手在净身布襕上擦着,回进屋里去。老彩芹笑得皱纹堆满了脸,擦着手走过来,招呼他们。

轿子在道地里放下,抬轿的两个人解掉了竹杠,抬着藤椅进了堂前间,将小锁匠放在八仙桌的上横头。

我们在道地的门外停下来,看见大人们跟了进去,也一个个溜进道地。我和建山蹲在右窗台对面的道地角落里,假装看蚂蚁和泥蜂,其实我们选这个地方,是可以直接看见堂前间的动静,只要站起来,又可以从窗口看见屋里有一张挂着麻布帐子的床,向左看,远远的可以看到灶披间里的情景——我看见青头和老六正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来的人围着八仙桌坐下,维娟就用托盘托了几杯茶出来,一一放在桌子上,冲那些人笑了笑,回进灶披间。

李家浩大声地冲着维娟的背影说:“你第一杯茶怎么给我呢,应该先给媒人对吧。”

维娟回头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惊奇地看见,李家浩和长脚阿光也坐在那里,和镇上来的人说着话。维娟的爹爹李长生倒没有上桌,而是一声不响地忙碌着,像个影子一样屋里屋外地飘着,带着一股扁平深黑的冷气。

看热闹的大人陆续走了,维娟家安静了下来。

小锁匠回过头,看看墙壁上的毛主席画像,看看画像边的两排直写的字:“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然后看看贴在画像下方的三排奖状。我知道老六和维立从没得到过一张奖状,那些奖状全是维娟的,倒好像是故意这样贴的。

李家浩注意着他的目光,一边说:

“这画像是请来的。”

“这对联是跟画像一起请来的。”

“这奖状全是真的。”

这样看过以后,小锁匠冲李家浩笑了笑,又抬起头,开始看楼板。

李家浩连忙说:“楼板时间长了,就变黑了,其实挺干净的,你看也没有蜘蛛网。上面是个阁楼,虽然不怎么大,但也放得下一张床什么的。”

小锁匠又笑了笑,这次他的笑声很尖利,“叽”的一声,像老鼠叫。然后他又叽叽呱呱地说了几句话。

李家浩显然没听明白,不知道怎么接口。

陪客对李家浩说:“你不用这么紧张,他只是随便看看的。”

小锁匠微笑着对李家浩点了点头,说:“碎边看看。”

李家浩似乎松了一口气,也微笑着对小锁匠点点头。

缺耳朵女人说:“听说维娟有个小弟弟,已经过世了?”

李家浩说:“是啊,年纪轻轻的,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

这时,听到维娟咳了一声,她又端出了托盘。他们要吃点心了。

吃过点心,小锁匠一边等着老彩芹收走碗盘,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绢,在嘴上轻轻擦了擦,说:“叽哩咕噜。”

一个陪客站起来说:“我们去维娟住的房间看看。”

李家浩和长脚阿光互相看了看,又朝灶间张了两眼。他们有些为难,我们乡下虽然不大讲究,但到别人家的房间去,还是很犯忌的。

陪客又说:“走吧,他想去维娟的房间看看。”

李家浩连忙笑着说:“对对,你说得对。”

右窗里面忽然有一个人走动起来,是维娟。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房间里了。她打开房门,说:“在这里,要看就看看吧。”

两个人抬起小锁匠的藤椅,小心地抬进了维娟的房间。

我站起来,看见小锁匠慢吞吞地拍了拍床架,又拍了拍床档,摸了一把蚊帐,忽然很快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床头柜面上划了一下,然后将那个手指头举到眼前看了看,“呼”的吹了一口气。

我觉得他这个动作很有派头,也举起手指头,“呼”的吹了一口气。建山在旁边“喀”一声笑了。

小锁匠忽然转过来,面对着窗口。我发现他在看着我,两只眼睛发出深绿色的光,像狗一样凶恶。我和他的眼光对了足足三秒钟,心里害怕起来,倒退了一小步。他很快就低下了头,伸手在窗台上摸了摸,这次他将三个手指头举到了面前,“呼”的吹了一口气。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想。

这时,我看见那个缺耳朵女人,偷偷摸摸地掀开了维娟床上的垫被,又掀了掀她的枕头,好像在寻找什么。我猜想她是个小偷,只是没有偷到什么东西。我正这样想着,看见缺耳朵女人飞快地掀开了马桶盖看了一眼,很快又盖上了。

连马桶也要看,我想,这些人真奇怪啊。

老六从灶披间走出来,对我说:“晓奇,你等会儿不要走,在我家吃中饭。”

我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想到过老六会叫我吃饭,更没想到过,我会和镇上来的那些人一起吃饭——我一个小孩子,跟他们坐在一起,多少别扭啊,而且桌上也没有多余的座位,我坐在哪里呢,桌角吗?

老六对建山说:“一会儿你去吃中饭时,顺便到晓奇家去一下,跟他妈妈说,晓奇在我家吃中饭了。”

建山点了点头,说:“那我先走了。”

老六对我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一会儿跟我一起,在灶披间吃饭。他们吃了饭很快要走的,你悄悄跟着他们——他们不会留意你的,所以你走近一些没有关系——听他们说些什么,特别是那个老女人,说些什么,回来告诉我。”

我傻了,说不出话来。我只是来看热闹的,还害怕李长生或者老彩芹出来赶走我,没想到会接到这么重大的任务。

老六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说:“你先玩着,我回去烧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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