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梦错 -- 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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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梦错

1、

一直以来,波罗很少入梦,昨天早上,我梦到在和他在外面玩,正无忧无虑间,有人喊我:“该回来了!”

我就好像小时候听到大人叫写作业一样,大叫了一声“来了!”对他说:“等我下班了再找你玩”,然后跑走了。

薄云遮日的天气里,有人给我换了大红纹金的衣裳,宽袍大袖、晃晃摇摇地上了步辇,阔大的榻上还有一个红衣的女子,坐在我左前方,我想:“原来这么好玩”。端正坐定,收敛笑容,抚好袖摆,好像河山尽在我胸中。只听女子轻声对抬辇的人说:“起吧。”那酷似唐朝的开篷奥迪就缓缓抬起在人家的掌中,不知向哪个朝代去了。

我盘腿坐在步辇上,像模似样儿,眼前青天浮云,只管东张西望,口中不问春秋,心下乐不思蜀。

前导后延的队伍很长,一路上缓缓行进,我都快睡着了,才来到一处庄园。

步辇沿着庄园东边树荫浓密的长廊一直走,那些树很漂亮,阳光透过树叶跳跃在我的衣衫上,我看着它们肆无忌弹地跳舞,听到有人说,这是园子里最隐秘的长廊。

长廊的尽头是一栋三层楼,太阳西斜,楼东的大门被笼罩在阴影里,我随着红衣女子走下来,随着人流走进大门,走廊里有一种久远的沉暗,我不知不觉上了二楼。

有人推开一扇门:“这是您的房间。”

我环顾四壁,四壁洁白,大约四十平米的样子。着实不错,有这样一个单人宿舍真是太好了,我尽可以养些不生虫子的花。

正想出去问问水房在哪儿,一个男子直直走进来,短平的头发,舒展的长衫,不苟言笑的一张憋着劲儿要教育人的面孔,我正不知所措,他已经在房间里小小看了一遍。

“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找老伯。”房门口一个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使劲朝我点着头,笑咪咪的,比学校里的舍监和善多了,我感觉那笑容来自那个不知道什么级别好高到多高层的老板的嘱托,而并非我。

老板:“我在3号房,有事你可以来找我。”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转身走了,好奇怪,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一下午的时光好像一片云,这个人好像穿过云层的一只黑鸟。我来时那些美丽的衣裳都化作了霞光,一到夜晚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2

这一夜睡得很沉,安静的园子、安静的楼房,人们走动的声音都很轻,我喜欢这种感觉,如果天天都能“一觉睡到自然醒”,即使这辈子不能“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无所谓了。

我起身换了一套轻便的衣服,收拾停当,等了一会儿没人理我,我决定溜出去找人玩。

沿着林荫道,空气很好,鸟也很多,只是这么大的园子没有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气势像政府、规矩像党校,冷落得像无人的公园,还有一点陈旧的优雅,好像80年代初的大学校园。

不管了,我出来了。找到波罗,我们高高兴兴走在满是灰尘的路上。

路边有鞋铺,摆着我一直希望拥有的鞋子。格子布的衬里,鞋面是象牙白的亚光缎,绣着一点亮白的叶子,淡淡霞红的一点花蕾,带着飞絮儿般的欢喜飘在鞋面儿上。这种鞋子不禁走路,也不禁脏,我看看标价就轻轻放下了,太昂贵,我需要好几双。

我拽着波罗:“带你去个地方。”

好玩的与君共享,我把他领到大园子里:“别让人家看见你,我才来,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东绕西绕,依旧一个人都没看见,这些人都跑哪儿去了,偌大的泳池居然能安静地浮住几片落叶。

我兴奋地更衣下水,波罗刚学会游泳,扑通一下跳到那一大片水里,真舒服啊,身边绿树,头顶蓝天,鸟儿从上空掠过,我唯一的愿望是拜托它们在飞临水池上空时讲讲卫生、有点公德心,不要随便大小。

在水里玩够了,上岸喝酸奶。这真是太美了,虽然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地方。

拎着湿漉漉的衣服,又走进那栋三层小楼。穿过陈暗的一楼走廊,波罗说:“这里以前住的都是什么人啊。”

我问为什么。

“一楼这几个房间是给晚上加班看文件的人准备的,你看门口这个格子,是放酸奶瓶子和当日报纸的,那边小窗口是递出文件的,写完了往这儿一搁,勤务员就送楼上了。”

哗,原来以前也有这么程序化、高效率的流程啊,这些东西我昨天都看到了,只是没想这家主人是什么样的人,园子的主人是昨天那个男人吗,那我是来做什么的呢?我这会儿才来,是写文件的还是批文件的?

我笑嘻嘻地想着,在房间里梳开了湿头发,泡上两杯茶,正要气定神闲坐下来的时候,有人敲门。

我把门打开,很有礼貌地说:“请问您是......”

来人看起来很不高兴,想把门推开,好像要直接冲进来的意思,我挡在门口,嘴巴上还是很有礼貌:“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倒想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只是觉得此时此地不宜搞笑。

这人的方脸孔更加见棱见角了,好像压抑着强烈的愤怒,他气呼呼地说:“你到主人房去一趟!”然后转身而去。

我有点发怔,这怎么话儿,什马意思嘛。主人就是老板?什马称呼!这不是那个“主人”的意思吧,我又没招谁惹谁,这人五官身型有些熟悉,酷似我以前的一个校友。

波罗问:“谁啊?”

“不认识。”我突然有点恼,怎么了,不就是出去了一趟、游个泳吗,也没说来了就要24小时坐班。

我把一堆湿漉漉的衣服塞给他,“你快走吧,看来这里不让生人进,我不该带你过来玩。”

波罗说:“这有什么阿,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应该不会,大不了写检查、认个错,算个什么事。”我相信自己从小身经百战百炼成钢已化绕指柔。

他走了,我把房门大开,爱谁谁,爱怎样怎样。

3

一扭头,昨日的红衣女子站在门外,脸上却没了亲切笑容。

“是你,怎么站在这里,快进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居然也是一脸愠怒。

“什么怎么了?”我是真不明白,这怎么了,我干什么了,我对不起谁了。

“主人对你这么好,你今天就这样。”女子竟泫然。

不要以为女的就不怕眼泪,我就看不得大人哭,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子絮絮叨叨地责备我,说主人昨日安排我住在这里,都不想难为我,主人为我考虑,我却一进门就这样让主人难堪。

片片断断,我糊涂糊涂着脑海里灵光一现,大声问她:

“昨天为什么让我来?”

“主人要结婚阿。”

“那是你嫁过来、还是我?”

依旧红衣的女子说:“当然是你!”

4

天啊!叫天也没有用。我挣扎着在床上醒了也许不到一秒钟,又沉睡到梦里了。

梦里却是石崩山塌的现实。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应允过,我以为那是一次游行。在花车一样的华辇上,配角何时变了主角,昨日虚构的角色如何变成了今日现实的身份。

难怪他们都称我为“您”,多么华丽、不真实的现实!

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我感觉到自己严肃起来,沉痛地对红衣女子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她摇头哭泣,我觉得应该直接去找主人,非得把话说明白,我今天就搬走,对,马上就走!

我找到隔壁的隔壁,203,敲门,笃、笃笃!

门内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我一敲门,陡然都闭嘴了,他们都在等着我吗,还有谁在等着我呐。

“请进。”我认得这声音。你也在等我吗,我来了,就是来找你的!

推开门,浓重的烟雾扑面而来,我挥手赶开眼前的烟气。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眼光穿过烟雾定在我身上。我吃惊地看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师长亲朋,有的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现在竟然全部在他的房间里出现!

这些人的存在与我的成长密切相关,他们囊括了我的整个现实生活,从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如今我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境地,逆着密集的目光溯流而上,我要对峙的他分明正在众人中央。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这片刻真的没有多长,痛心的指责就铺天盖地涌来,我的目光和我的心里顿时山崩河殇。

曾经在众人的注视中扬帆,何时走到了河的对岸?你们有你们的金碧辉煌,我有我的鸟语花香,你们的堂皇是我昨日的游戏,今天的快乐,不为你们任何人开放。

现在,我不想听指点与责备、也不想说明再解释,有必要吗?我只要和一个人讲,这个穿长衫的、你出来!我认识你吗,我和你很熟吗,你凭什么拖我入你的水?

我盯着他:“我找你!要和你把话说清楚。”

话未落地,眼前“扑”地溅起一排声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么做对吗”“你自己想一想”

眼前的男人倒是安静,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长衫衣褶纹丝不乱。

他首先安抚众人:“我来和她说吧。” 然后对我说:“我们到你房间谈。” 又吩咐老伯给房间里的人续茶。

他的举止和衣裳都纹丝不乱,我也不能乱,可我的头发,不仅乱,还在滴水。十分钟之前快乐的水滴,这一刻让我无比难堪。不管了!

203的房门在身后关上,给我的房间是201,门前有一片开阔的大厅,大厅尽头是看不清楚面目的老家具。眼前的长衫是浅灰色,那面容倒是安静,可我的心不能安静,狂跳着、在愤怒的悬崖边哭泣踯躅。

“我不知道昨天是真的,我不知道。”

这能表达清楚吗?我要冷静,不要激怒他,我也不要接受昨天和现在。

“我明白。”——好,如果你明白,就让我走!

“所以我这样安排。”——我谢谢你。

“但你也要清楚,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什么意思?你这样明白地告诉我,这是结果吗?

“我要走,这不是我的家!你不能留我。”狂怒时我无法遏制地泪流满面。

“你需要接受,这已经是现实了!”他眼里也有痛惜,“何况这个家,对你有好处。”

我感到无法呼吸,昨夜西风,今日黄花,化作四壁,仄仄逼压。感恩节已过,我还要感谢谁?那些亲临此身的关怀和安排,还是眼前镇定从容的宽待。

困兽尤斗,我心不死,即便不能改变时间和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我还能主宰自己。

心里惊涛骇浪,一时间七情上面,对面的那人却波澜不惊:“先别下结论,我们用一年的时间来尝试,然后再作决定,好吗?”

这就是退路吗?我该怎么办,时间与空间合谋,携手步步紧逼。隐忍或者放肆,结局或者开始,自由或者沉沦,全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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