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在阅览室门口 -- 商略

在阅览室门口

??

??

??这是一个中年人，左手拉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我斜对着阅览室的门坐着，翻着杂志，眼角有人影晃动，一看，是这么一对父子，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口。

??他们的衣服已经褪色，被阳光反复曝晒，在埠头洗时经过棒槌击打，就这样变得灰白。我熟悉这样的衣服，在我老家的农村，大家都穿这样的衣服，旧，洗得很干净。中年人的裤管卷起，露出棕红粗壮的小腿。孩子穿着深色衣服，还挂着一条红领巾，他看着阅览室里的人，鼓着两腮，似乎屏住了呼吸。

??门里侧是一张漆成黄色的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守着阅览室的门。进入阅览室，需要将借阅证、工作证或者身份证抵押在她那儿。

??我很少到这个阅览室来，我甚至也很少来这个图书馆。图书馆的藏书室，有很多供借阅的书，可是我几乎找不到我愿意借的书。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进过图书馆里的一个小图书室，那里有许多让我寝食不安的好书，那些古书，很难从书店里买到，出版社估计也没有兴趣出版，但我很想看看。可是到那里借书的人，必须在副处级以上。我是没级别的人，虽然认识馆长副馆长，但也不好开口借书。

??那时在我们这些没级别的读书人中，传说着这么一件事：有个副市长听说一本叫《文化苦旅》的书正红着，打电话到图书馆问有没有。那时图书馆还没有进这本书，赶紧派人去买来，送到副市长的办公室。

??那个站在阅览室门口的中年人，级别比我还要低。我是零级，他是负数级，正如我知道我是零级，不敢向馆长开口去小图书室借书看书，他也知道自己是负数级，不敢像我们那样，直接走到桌子面前，丢过去一个证件。我们都知道不能冒昧，免得自讨没趣。

??他站在门口，跟姑娘低声交涉。姑娘低着头，听他说完一句，就挥一下右手，他又说完一句，她再挥一下右手。在那两个人出现时，这位姑娘曾抬起头来看过他们，此后再也没有抬头。

??我没听明白是中年人想看书还是那个孩子想看书，我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晚上，他们是从哪个村庄来到定海这座小城，又是怎么找到图书馆的。从他们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中，我感到他们是下了很大决心，鼓起巨大的勇气，才走进图书馆大门、找到这个阅览室的。他们心中的这些博斗，城里人不会懂得。

??中年人一直小声恳求着，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像不但怕惊动在阅览室里看书的人，也怕惊动守着门口的姑娘。微弱的声音中，偶尔有几个音稍高一些，我听出他希望愿意有十块或者更多的钱抵押，万一撕坏了书，愿意赔偿。他开出的这些条件，没有一个能打动姑娘，姑娘挥出的手，已经很不耐烦了。

??孩子抬头看着父亲。他回过头来看那个姑娘时，脸上出现害怕的神情，身子轻轻晃动着，似乎要退到父亲身后去。

??这时我已经知道，中年人是为了孩子才向姑娘求恳的。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他是不可能这样冒昧，也不可能这样低声下气的。他尽了作为父亲的最大努力，想满足孩子的这个巨大愿望；姑娘用了她的最小的努力，就轻而易举地扼杀了这个可笑的愿望。

??我感到心里很气闷，已经没法翻看杂志。我想站起来走过去，替他们向姑娘讨饶，求求她让他们进来。可是此时要做出“站起来走过去”这一连串动作，在心里却有千难万难的障碍。我明显地意识到我是个零级别的人，不仅是身份，还包括其他方面。我低下了头，继续胡乱翻着杂志。其实，几乎所有杂志都乱七八糟的。我想。

??中年人带着孩子走了。我已不记得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走的了，是坚持到无望终于知难而退的呢，还是姑娘威胁叫保安只好退走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永远是站在门口，反复恳求着。

??他们的脚没有踏进阅览室一步。我想起在乡下，乞丐在门口乞讨，也是从来不踏进门槛的，乞丐们不会冒犯别人的尊严——不过，阅览室门口并没有装着门槛。

??我知道中年人早就料到事情会这样的。我想，此时那个孩子不知怎么憎恨着这座城市，不过他还将经历无数屈辱，迟早会憎恨上的。我还想，不知道那个父亲在孩子心目中，已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希望他不要责怪父亲，也不要感到对不起父亲。

??

??

??注：那天下午小奚奴说起上海图书馆的事情，又让我想起了数年前看到的这件让我很愧疚的事，当时我在那座城里当记者，我想我应该能做些什么的，却什么都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