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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义举 (正剧) -- 山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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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义举 (正剧)

凡人一腔热血,人间自有真情。

卖破烂的法官

我的姥爷出身贫寒,在旧社会只能考留洋。他先后考上两次。最后毕业于日本政法大学。回国后又考上高等法官。日本占领东北后,常常有抗日义士被严刑拷打后带到法庭,他无法忍受,主动请辞。日本人先是一再挽留后是威胁。等到他以身体不适真的辞职后,就再也找不到一份工作。看着家里4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姥姥日渐消瘦的身影,我的姥爷拉起架子车到大街上收垃圾。在东北的寒风中叫着:以破烂换洋火~~~~~~~~。人们都知道这个形容高瘦、衣衫破烂的汉子曾是城里仅有的4个中国法官之一。叹息一声多多少少会卖些东西给他。

有一日一个妇人到姥爷住的院子来,跪在院子中间。这个妇人守寡后被当地的恶霸欺负。偏偏那恶霸颇有势力,还和日本人有瓜葛。族里的人和邻居谁也不敢帮她。她连告了几次都败了诉。最后是姥爷顶着同僚的说情日本人的压力把那个恶霸判了死刑。案子一审再审,但姥爷写的案卷谁也挑不出错。铁案如山,日本人就真的把那恶霸枪毙了。

妇人说:恩人哪,我什么也没有,就给您磕3个头吧。过去的人,只有见了父母等至亲的长辈才磕3个头。日本人一走,2个中国法官大冬天被人塞进了河上的冰窟窿里。(剩下的一个解放后由于罪大恶极被枪毙了。)姥爷想到其中还有自己政法大学的同学,叹息一声,仍旧拉起架子车满城里喊:

以破烂换洋火~~~~~~~~

犀牛角

四平保卫战后城里城外全是死人。一开春,伤寒开始流行。很多兵灾里幸存下来的人,大街上走着走着就悄悄倒下死了。姥姥也传染上伤寒,高烧不退。姥爷卖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包括那件姥姥亲手缝制的黑尼子法官大氅,延请了几位最有名的大夫。大夫们看诊后,互相商量半天,都不肯开方子。过去中医的规矩,这不开方子就是无药可医了。姥爷要妈妈带着兄弟4个,给他们跪下。大夫们还是摇摇头,一个一个走了。

眼瞅着妈妈她们哭成一团,最大的才8岁,姥爷觉得天真的塌了。他拉着最后一个刘大夫的手,这刘大夫号称是圣手,顶有名的。他求刘大夫说:内人一走,我这4个孩子也保不住了。刘圣手,求您了。好赖给开副药吧。刘大夫叹口气,悄悄把姥爷引到屋里说:我要下的药很重。夫人的体质弱我怕她经受不住。再说这药一定要犀牛角作药引。城里怕只有我那里还有一只。我怕话一传开,人人都管我要。我不是菩萨,还想留着这角救我自家的命呢。姥爷含泪说:内人已经这样了,救不救得过来全是我们的运气,不敢埋怨大夫。这犀牛角就请给一点,多少钱我一定给。

照着刘大夫的方子抓了药,刘大夫又磨了一小纸包犀牛角粉带过来。3天后,姥姥的烧终于降下来了。姥姥好了以后,姥爷带了妈妈4个去刘府。等妈妈她们给刘大夫磕了头后,问起犀牛角粉多少钱。刘大夫挥挥手说:不要提了。我能救了她们的母亲也是成就了我一桩善事。可惜战乱年间,也只能救一个算一个。

姥爷站起身来,一躬到地。

老地主的小老婆

解放后搞土改,把一个老地主的大宅子分给几个小学的老师住,另一处更大的宅子做了小学校。姥姥在小学教音乐。这大宅子就成了妈妈兄弟4个的天堂。

这大宅子有一处偏房,窄小背光不说,夏天热冬天冷。姥姥让妈妈她们离那里远点。原来已经半瘫不能动弹的老地主就住在里面。更奇怪的是里面还住着他的二十出头的小老婆,和小老婆的相好 -- 一个年青的长工。

据说这小老婆出身极苦,是老地主买来的。统共跟了他没几年。打土豪分田地时老地主已经瘫痪了。大老婆说自己原先也是穷人家女儿,是被霸占的。划清界限,领了儿子分出去另过。这小老婆,虽然人人都知道她苦出身,倒非要跟着这老地主。政府作了好几次工作让她划清界限回自己家去,她就是摇头。于是就给他们分个小房自生自灭去。

谁想过了一阵那青年长工也住了进去。地主小老婆很勤快,每天早早起来生火做饭,拆洗缝补两个男人的衣服。那青年长工也是早出晚归异常辛劳的样子。大家有时能听见老地主咳嗽,知道他还没死。简直是奇怪透了。开始一提起这事人人都要犯恶心。全当他们是一屋子死人。

过了几年,见这3个人依旧是这么过着,大夥儿就渐渐习惯了。很久以后提起这事,姥姥说:那女子,倒也义气。

日伪子女上大学

妈妈考大学时是一心要上北大学物理的。据说她高考时的数学物理成绩极好,北大派人到她的中学去调查。因为她的档案里有一句话:该生不宜录取。接待的老师是妈妈的班主任,姥爷的同事。他说姥爷日伪时期作过法官,历史不清白。本着对革命负责的精神,他再次建议不要录取。北大招生办的人就放弃了。

根据妈妈的志愿,档案又投到辽宁大学。辽大招生办的人也到学校来调查。又是这个班主任接待的。回去和物理系的主任说了,他看看妈妈的照片,说:才17岁的孩子,我就不信她能有多反动。招!

于是妈妈进了辽大物理系。她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在辽大物理系的每次考试中都是第一名。(这是妈妈大学同学亲口告诉我的)那个班主任后来又给辽大去了几封信。这些信在文革时都成了老师们的罪状。妈妈是幸运的,她之后我的两个舅舅和小姨,尽管考过全县甚至地区第一名,都没能上大学。

5块钱

朋友考上北大时,他的父亲刚刚去逝不到两年,家里背着三千块钱的债。在1984年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那是压垮脊梁的一笔钱。他还记得父亲出殡那天债主盈门。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生怕人死债灭,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蹲得一院的人,让你没法子往外抬那薄的不能再薄的棺材。还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哥哥,拿着本子一笔一笔的记下来。保证人死债不灭,父债子偿,才算把父亲下葬了。

有的亲戚已经不来走动了。有的自己已经很困难。左邻右舍前年都借过了。母亲忙着改父亲留下的旧汗衫,把对襟扣子换成自家做的布纽子,以免人家笑话。被子是家织的老粗布面子。

正忙活着,邻居带来了5块钱。说是十几里外有人听说这王家(村名)有个娃娃学习特好,今年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就托人给捎来5块钱,想着娃娃进北京总是缺钱花的。那时1斤鸡蛋也卖不了1块钱。用这钱扯点新布,母亲捏成个洋布衫,套在旧汗衫外面。把母亲陪嫁的老木箱子四个角用铁丝箍住,贴上北京大学学生行李的条子。朋友就上大学去了。

如今朋友在华尔街工作,母亲也在美国住了好几年。前一阵家里打电话,说是当年给钱的老爷子,今年大孙子娶媳妇摆大席。大哥听说了就备了50块礼金去贺喜。老爷子都忘了这事了。但是非常高兴。大哥虽然不是亲戚却坐了上席。不一会儿功夫几十桌客人都听说了二十几年前老爷子的义举,人人举杯祝老爷子子孙繁盛,福寿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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