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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少年时代的渔猎生涯》之《猎》 -- 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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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少年时代的渔猎生涯》之《猎》

少年时代的渔猎生涯

猎与渔,早就在人类的幼年时期就通过基因“固化”在了每一个男人的身体里。我一直认为,早期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就是弓箭与鱼钩,弓箭使工具与人的肢体脱离,并通过人类对基本物理原理的理解而受到控制,这极大地推进了人类对于造物主制定的世界运行规则的理解与思考;而鱼钩,则是人类对事物间奇妙相关性了解基础上产生的逻辑推论所设计出来的巧妙构想,饵-钩-坠-漂-线-杆所组成的复杂系统仅仅只是为了完成一个针对无主观意识的动物的大胆狡黠的攻击计划-与其说人骗了鱼,不如说人类在造物主面前抖了个机灵。掌握了这两种工具的人,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玩弹珠,赌子弹壳,弹皮筋,竹筒水枪,弹弓等等原始射击游戏伴随了我的整个幼儿期,到六岁该上一年级时,我甚至从父亲那儿学会了用楠竹片制作弓,用芭茅花序的杆及鸡毛制作箭,并且懂得在箭杆前端用缠绕不同重量的保险丝调整箭的重心以达到射程与稳定性的平衡。直到七岁那一年,我真正接触到枪。

枪是支好枪,建设厂的峨嵋牌汽步枪,型号大概是B-1,那系列最早的产品。枪的下护木的前端是弧形,木制枪托类似于56式半自动;活塞扳杆在枪身右侧,拉开后活塞后退露出装弹口,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杠杆式装弹保险(此保险设计不合理,后来让使用这只枪的其他人吃过些苦头);带护圈的准星,垂直水平双方向可调,出厂前已归零;U形缺口照门,齿条式调节,不可调风偏;枪托后端为钢板冲压,有一带弹簧的圆形附品槽开口,内装一军绿色圆筒状备弹盒;枪管略带锥度,口径为4.5mm;木制件均涂饰较沉着的桔色漆,透木纹,而金属件外表面为发蓝,幽幽的,只有闭气及装弹的开口外表面为不锈钢亮银色。

枪是父亲买的,在那之前,我羡慕地看到过别的大人手中的汽步枪,有活塞拉杆在枪管前下方的,有拉杆与枪管合为一体需要象霰弹猎枪一样“撅”开弹膛的,还有需要反复加压充气的“气缸”式的,记得有“三箭”、“西湖”、“工字”以及叫什么“燕”等等牌子。我敢说,那些枪没有哪一支有父亲新买这支看起来“酷”。当时这支枪的价格好象就超过一百元,而平均的工资水平大概不到四十元。

子弹是4.5mm铅弹,哑哑的铅灰色光泽,表面质感非常棒,多年后我都没明白是什么工艺制造的,因为看不见分模线,目测的几何一致性又是如此完美。

有了这支枪,我经常趁父亲不在偷偷地拿出来玩,如何开始的忘记了,只记得没两天我就可以在窗外十来米外的榆树叶上穿孔,几乎弹无虚发,后来的追求已经是力求把孔穿在三四厘米长的橄榄形叶子正中心。

第一次真正的“实战“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父亲带我出猎归来,军挎里已经装满了猎获物-各种鸟。快到家时,城郊结合处稀稀拉拉的低矮建筑中有一排桉树,很远我就发现树梢有一群麻雀在夕阳的逆光中跳跃。父亲装好弹,把枪递给我,说,你来,瞄低一些。枪响后,我听见“笃”地一声闷响,有细羽象雪花一样飘落,一个黑色的身影掉在我脚前,捡起来,很热,手上慢慢感觉到血。父亲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当时我一直在琢磨父亲的那句“瞄低点“。不久,我的射击经验更丰富后,搞清楚了为什么-当时目标几乎在我头顶,我能感觉到全部重量都落在肩上,也就是说,射角几乎为九十度,弹道没有任何弯曲,弹着点肯定会略高于瞄准点。

有了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射击的经历,在以后的几次出猎中,父亲给了我更多的机会。我在家里的射击练习也公开化了,家在四楼,我自己的卧室窗外除了一排树就是一座大坡顶的红瓦房顶,虽是平房,但仓库式的举架非常高,把枪架在窗台上水平火线高离屋脊还差着一两米,所以父母也放心。每天不少于一小时的射击练习一直持续了两个月,直到寒假来临。

期末考试成绩很好,两个一百分,而父母的工作岗位都有了变动,一天比一天更忙了,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所以,二年级的寒假开始的第二天,父母刚离家上班,我就整装出发了。一支枪,两盒新买的铅弹,铝制军用水壶装的水,军拷里自己准备了一盒带香肠的饭,还有一根一尺来长的铜丝-从废电机里拆出来的漆包线-用来穿猎物。

跨过我家所在那个小城市的一条江,再穿过一个三线厂庞大得象城市一样的厂区,就进入了猎场。那天的经历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完整的影像,八九个小时内走了不少于三十公里的路,那条顺着山沟的土路两侧一两公里范围成为了我十余年“狩猎“涯中最核心的“猎场”。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同行”,正是途经的那个厂的,他拎着十来只猎物,很惊奇地看着比枪高不了多少的我。等揭开军挎看到我一天的收获,说了句“你娃儿硬是凶”!

到家父亲已经回来了,盯我一眼,说:“翅膀硬了哦?!自己去收拾收拾,用盐腌上。”饭后,父亲宣布了两条规定,一是枪口任何时候不得对人,空枪也一样;二是从寒假结束到暑假开始不准打鸟,因为是鸟的繁育期,平时打靶练习和打老鼠不管。

用气步枪狩猎,猎获物自然以小型鸟类为主。对鸟类的猎杀并没有与对自然的热爱产生冲突,我甚至认为正是这样的户外活动使我成为一个非专业的博物学家,并成为和平的环保人士。一年级的暑假读过一本书,只是四集中的第一集,苏联一位著名博物学者写的,《森林报·春》,书中所有对自然的描述三分之一都与狩猎有关,我想正是书中的那些描写对我的成长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在我的“猎场”上,最理想的猎物首先是麻雀。城市和农村的房前屋后都是它们的活动区,而一但离开人的居住环境三五百米就难见踪影。麻雀喜欢群居,十余只至上百只不等,个体互相之间没有“不可侵犯”的安全间距,所以在祟尚写生的宋代院派画卷中,经常看到风雪中在竹枝上哆着毛挤成一团的可爱形象。麻雀的肉味很美,而且我一直以为它一半吃虫子一半是吃粮食,“比较干净”,直到初中时我收养了一只被雨打下窝还不会飞的雏儿。把它放到笼里挂在阳台上刚半小时,两只亲鸟就来喂食,我观察到,它们喂给雏鸟的几乎全部都是白色的蛆!大概在城市中的初夏,这样的食物是最容易获得而又富于营养利于消化吧。正是因为麻雀常见,又不怕人,所以开枪的距离很少超过二十米,命中率非常有保证。麻雀的警惕性也很差,在比较嘈杂能够掩盖枪声的环境中甚至可以对一群麻雀获得五次以上的开枪机会,如果枪枪都是直接毙命的话。

第二位的主要猎物是白头鹎,俗称白头翁。比麻雀体形略大,橄榄绿的背羽过渡至浅灰色腹羽,楔尾略分叉,尾羽外缘及前两级飞羽为灰黑色,最醒目的是成鸟头顶的白色。虽然古代绘画中常常成双成对出现在画面上做为“白头偕老”的象征,但实际上白头翁是群居性的,三五十只一群,活动范围靠近人的居住环境,但不象麻雀对人居环境有依赖性。它很少下树,多在阔叶林中活动,竹林及灌木丛中偶见,杂食性,夏秋枸树的果实成熟时常常一棵树上聚集一大群。因为白头翁停留的树多枝繁叶茂,接近到命中率高的距离不是问题,在遮蔽中发现和挑选目标比较困难。我的经验是逆光找,在无数剪影中发现跳动目标就盯住,一但形成固定的影像就射击。往往仅凭露出的头或尾羽确定胸腹为瞄准点,击穿一至数层树叶命中。一般可以听响声就确定命中部位,胸腹是沉闷的“duo”,头部是清脆的“pa”,翅膀关节是短促的“kacha”。被命中胸腹的鸟会立即死亡,象石头一样掉下来;而命中头部,即使掀了盖,也会挣扎一阵,或扑翅或跳跃,甚至还用爪子挂在树上很长时间;命中了翅膀的鸟掉下来后很难寻找,因为没有丧失在地上的活动能力,也不会露出缺乏保护色的腹部。白头翁和麻雀都有个非常大的弱点,就是成群转移时不会飞太远,有机会闲庭信步式地追着它们屠戳。

常见的还有画眉,特别是俗称“土画眉”,而养在笼中听“套曲”的则是“金画眉”。土画眉平常的鸣声单调,只尖利的“呦”地一声,大多数时候也是群居。只在春夏的清晨,雄性会单独站到竹梢有模有样地啭上一套,那一刻,就象山沟里的牧羊人站在了都会音乐厅的台口前。土画眉喜欢在低矮的果树林及山边的灌木丛中活动,移动到别处时只在树间低飞,显得很“鬼”,绝对跟那个低念“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新妇扯不上关系。暴露它们踪迹的是左一声右一声的单鸣,在乡间午后的静寂中,五百米之外就清晰可闻。接近画眉群要非常小心,放低身形,镇定移步,它们绝对不是没有发现你,因为靠近到三五十米后就不再听到啼叫。只是轻缓的动作没有使它们产生立即逃离的恐慌,它们会静静地观察,当你靠得太近时低飞三五米到另一棵树避开你的视线。等到在视线中盯住了比较多的目标后就以跪姿快速射击,在那些家伙扑扑地集体飞逃之前大概会有七八秒的射击机会,之后是二三百米的追击,这是它们在受到几声枪响和同伴死亡的惊吓后典型的转移距离。

另一些种类的鸟就不在我专门的猎杀范围内了,或者因它们是单独活动,或者因为数量不太庞大。鹊鸲,红点亥鸟,翠鸟,大山雀,腊嘴,金翅,朱雀,伯劳,苍鹭,白鹭,灰喜鹊,红嘴蓝鹊,雉,鹡鸰,凤头麦鸡,杜鹃,班鸠,鹬,红嘴鸥,绶带,太平鸟,相思鸟,绣眼,等等,等等。在我数着这些鸟名时,每种鸟的形象都在我记忆中鲜活起来,它们都曾经是我准星压住的目标,漆包线穿着的猎物,大多数还曾是盘中餐。我也很奇怪,内心中没有太多的负罪感,也许正是因为,从前的我把它们当作猎物,跟我使用弓箭的远祖一样。

一天中猎获量最大的纪录是三百多只,去皮开膛后的鸟装了满满两大搪瓷脸盆,高过盆沿还往盆外滑,全部是小型鸟类,麻雀、白头翁为主。那一年我十五岁,已经被认识的数十位玩气枪者称为“神准”。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已经半个月(也是玩枪以来的最长纪录)不摸枪的我决定去“撵山”,就是不顺路走,不进村子。“撵山”其实不会有太多猎获,但风景好,离人远,正好散散心。离开常走的土路一个小时后,翻过一道山梁,一个方圆两公里的小盆地出现在眼前。盆底全是稻田和荷塘,和风送来直达灵魂的幽香;一条小河穿过,丛丛翠竹掩映着数十户农家,盆边的低山直到山腰都是果园,不外乎桃李梨杏,柑桔也结果了;山腰以上都是古柏林,树下有灌丛。真如桃源仙境!而叽叽喳喳象老师离开后的课堂一样的鸟鸣也告诉我,天堂啊天堂!顺着小河刚进村口,一大片慈竹林迎面而来,每丛竹上似乎都有一群白头翁。以立姿射击了超过两分钟没有跨步,只是不断转身,每过几秒种就有扑扑簌簌穿过竹叶掉落的声音,直到视线里已经没有鸟影才收枪至肩打扫战场。在这样的环境里,在开第一枪前一定要选定好射击位置,三百六十度范围内没有大的遮蔽物,脚下基本平整且没有树枝石块。站定后,每看到一只鸟影就把大概位置记住,然后从离头顶最近的目标开始射击,铅弹装在上衣左侧兜里,装弹时拉开扳杆到位就挟枪至右肋下,左手装弹退出弹膛顺手释放装弹保险,右手推杆到位同时左手举枪至记忆中下一个目标位置,瞄准时左眼不闭实,余光注意旁边移动的再下个目标。一但瞄准形成,把心神往当前目标一收,击发后回枪拉杆,耳听命中点动静,眼观猎物坠下轨迹,左手执行装弹动作,记住猎物落地后的最终位置。那天我在五六个小时内打光了两盒铅弹,打光了枪托中备弹盒内的铅弹,最后在军挎侧袋内又找出几十发上次打剩的铅弹,直到再也找不到可以填进枪膛的东西才踏上归途,装猎物的化肥袋是用一串白头翁给老乡换来的。

最得意的远距命中纪录是上高一,冬日的下午。站在一座石桥上,桥下六十五米左右竹梢上立着一只棕背伯劳。伯劳大概是常见的最小的猛禽吧,仅二十多厘米的身长,不到一百克的体重,却经常猎杀田鼠,偶尔在荆棘刺上可以看到它的战果,伯劳把猎物刺在其上帮助撕扯。其实是位上了岁数的老乡看见的那只伯劳,他正跟我聊起前两天用砂枪猎到的一对雉,卖了二十元。“娃儿,你有本事把那只雀雀儿打下来!”我犹豫了一秒钟,争强好胜的虚荣心占了上风,根本就没考虑这么远的距离如此小的目标对于气步枪基本上就是听个响。手中的枪是我的第三支,也是峨嵋牌,改良型,护木和枪托的形状略有调整,装弹保险改成了内置的齿条,拉杆挂机到位后自动解除,刚买了没两天。那天有点小风,也就是一二级,但对于气步枪精度绝对是致命的。我把标尺往上推到头,举枪后指向目标,心中一直在计算瞄准点。桥高,河谷深,河边竹梢上的目标仍然低于火线十五度左右,这是个小小的有利因素;风从右侧后方顺河谷吹来,幸而还算顺风,但六十米以上的射程足以吹偏枪弹二十厘米以上;竹梢在风中摇动,左右摆动幅度大概是三十厘米。我选定的瞄准点是竹梢摆动到最左方时,目标中心往右二十厘米,往上三十厘米,。等竹梢摆动快到最左点时,目标已经快被准星护圈遮住了,击发......竹梢在最左点停留了一瞬,刚开始往回摆,我看见了弹着点,正在目标头顶两三厘米处的一片竹叶!竹叶被削去了尖,目标一惊,耸身张翅,却又收了回去,随着竹枝又往左回摆,目标往回一收身,我已装弹好再次举枪。击发后时间似乎已停滞,那发弹丸飞行了一个世纪,目标突然举翼,然后停顿住,耳边传来微弱失真的一声,“笃”,目标坠向湿润的红泥岸。收枪后我感觉到后背的汗毛已树立起来,随着呼吸的恢复,热血涌上头。

翠鸟,俗称“鱼锥子”,因为它捕鱼时会象锥子一样扎入水中。翠鸟非常“独”,一个池塘边往往只有一只在狩猎位置上,一条小溪五百米之内也见不到第二只。翠鸟体形较小,头背部是非常华丽的带金属光泽的宝石蓝,头顶有细小整齐的浅蓝色斑点,腹羽呈金红至桔黄过渡,修长的喙及爪子都是珊瑚红。翠鸟自古就是非常珍贵的猎物,唐人有诗云:“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中国古人用它的羽毛装饰王者的仪仗冠服。我曾见到一张日本现代制作的四曲一双和纸屏风,用翠羽作点缀,售价人民币六十余万元。翠鸟狩猎的位置均在突出到水面上空的苇叶竹枝上,视野良好,它的警觉性也非常高,从不让人靠近到三十米之内,而且对运动目标非常敏感,我甚至疑心它可以看见身边飞过的弹丸,因为我从未获得过对它的二次射击机会。大概因为农人经常观察到翠鸟潜水猎鱼的行为,民间认为它的肉是非常好的治疗风湿病的偏方,我偶尔会应路遇的农人要求猎杀它。曾经养过一只翠鸟,是一次非常不成功的射击获得的猎物。那天很闷热,午后两三点,正是自然界中一切动物都不太活跃的时间。已经有半小时没有开过枪了,我看见五十米外的一个鲜艳目标。以跪姿瞄了几秒后,觉得手上出汗,理智决定放弃射击,左手刚一放松,右指却没听大脑的指挥,扣动了扳机。弹丸在目标前两米处着水,刚看见水花,那只鸟就腾空而起,拔高三两米就坠入水中。看来因为射角非常平,水面产生了跳弹。我跑过去把那个倒霉蛋从水中捞起,发现它其实几乎没受伤,左翼破了一点皮,周围纤细的肌肉有些乌紫而已。把它带回家后,每天用缸里平时就养着的小鱼喂,刚开始时是扳开喙灌,没两天它就主动伸嘴了。翠鸟身上有特殊的气味,应该是来自鱼腥,但因它的体温而有了变化,借用香水的术语,有“温润浓郁的持久后调”,使我想起传说中来自抹香鲸消化道的龙涎香。在进餐后,翠鸟会吐出“食丸”,数毫米至一厘米,是近乎透明的鱼骨团成。我从书中看到过鸱枭类猛禽有吐食丸的习性,却从未在描写翠鸟,包括其非洲南美洲大洋洲远亲的段落中发现这一点。一星期后,我的鱼缸已经空了,于是打开笼门放飞了这只翠鸟,不知道它在灰色的城市中是否能找到归途。

鹡鸰,常见的有两种,稍大的羽色以黑白为主,小点的是艳丽的柠黄间白。两种都多在水边沙洲活动,因其在地面行走时总是一步一点尾,俗呼为“水点点儿”,鸣声清峻优雅。因其总是成对活动,在我通读《诗经》以前,一直认为“关雎”之雎就是它,虽然它的鸣声跟“关”差异很大。后来读到《诗·小雅》中的“鹡鸰在原,兄弟急难......题彼鹡鸰 ,载飞载鸣”才知道,古人对自然的观察实在细致入微,用“载飞载鸣”来形容鹡鸰边飞边鸣,越飞越高而鸣声也更高亢实在是形象,只是它们的成对,绝非兄弟而是夫妻,因为同种成对的毛色体形略有差异。我曾经射杀过这样一对夫妻,先毙其一,而另一只在空中直上直下,哀鸣不已,如是者十余次,直到我在它离地一尺悬停的一瞬命中它。在此之前我从未击中过飞行中的小型鸟类,鸽子除外。呆立片刻,回忆从前的猎杀经历,受伤而未死的鸟我会摔在地上,或者折其颈椎,最文雅的也是趁其在地上逃窜时补上一枪,却从没有哪次屠戳给我的打击如此之大,那年我已经恋爱了,十六岁。

后来,我有了使用其它枪械的机会,都是在靶场。无论哪种枪,上手射击几发在旁人眼中就已然是专家。有一年元旦在八一体工大队的靶场玩五四式手枪,旁边的战士没忍住悄悄地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大概我的穿着举止没丝毫的军人样,让他很奇怪非军人出身的人何以枪枪都击中八九环以上。

但无论如何,从前的猎杀快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甚至不再有摸枪的冲动。今天我经常制止儿子把漂亮的昆虫养在瓶子中的行为,说,这是自然创造的生命,你要记住,任何人没有权利剥夺他的自由和生命。

偶尔我还会梦回少年时代,在缺口与准星间看到另一个世界。

去年一个秋日的下午,在都市少有的透明阳光下饮茶,夫人取出了一对刚得到的新仿雍正款珐琅彩侈口小杯,春水一样碧的铁观音袅袅升腾起芝兰之气。我突然发觉,杯外壁上画的,数枝绿竹上,正是栩栩如生的一对白头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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