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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马寅初的硬幽默 -- 马大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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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马寅初的硬幽默

孙绍振

进入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给我第一个印象,是身体出奇的棒。当时他年已古稀,虽然鹤发稀疏,但却有红润的童颜。《新体育》上报道过,他仍常常在假日到西山去爬山。还常年坚持洗冷水澡。想到北京冬天那寒风刺骨的河岸上,老人家光着身子往冷水里跳,我的牙都打颤了。马老给我的第二印象是说话挺怪。他不管是请什么政治权威人物作报告,他的开场白都是自称“兄弟”。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国务院副总理李富春的报告会上。开始之前,他先不是按常例称赞李富春,而是先说:“今天高教部请客,兄弟我吃了几杯老酒。”当时,自称“兄弟”的,在电影上、话剧里,大抵是黑社会分子,或者是国民党反动军官。他对于李富春既不尊称为李副总理,也不更平等地称他为同志,而是称他为“李先生”。李富春开始讲话以后,他忽然搬了一张椅子,在靠近讲台的地方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听旁边的同学说,他的耳朵不大好。我觉得他个性鲜明而且好玩。想到他是一个民主人士,解放以前和周恩来就有密切的交往,称兄道弟是家常便饭,也就没有过分在意。报告结束的时候,轮到他讲话,他本想改称李富春为“李副总理”,但是不知为什么,说成了“李副总统”,第一次说,大家笑了,没想到,第二次还是“李副总统”。想来在高教部的酒会上,他真是喝多了。1957 年5月,大饭厅面前出现了“民主墙”,中文系的几个学生要出版一个同人刊物名字叫作《广场》,在大饭厅与小饭厅之间竖起横幅:“救救孩子”。他在人群中出现了,不久就看到墙上有了马老为《广场》捐助人民币五百元的消息。这时,我不能不对他投去崇敬的目光。很可惜的是,几天以后,他的助理,宣布马老撤消了他的捐款,原因似乎是对于这个刊物“不大了解”。以我当时的想象力,完全可以推测出一定是有人对他施加了影响。他的形象,未免暗淡了下去。但是不管是光辉还是暗淡,他离我们是遥远的,一个学期也见不到他一次两次,倒是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他参加各种各样活动的消息。使我感到他亲近的,是1956 年他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他在这篇文章中,非常坦率地批评了当时流行的在大学课堂上念讲稿的风气。他说一个教授在课堂花一个小时念的讲稿,学生在课堂外,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读完了。这种念讲稿的作风,实在是贻误青年的生命。一个人一堂课给你浪费四十分钟,几十个人乃至上百个青年一堂课下来,浪费的生命该有多少?他的这篇文章,在同学之中引起强烈的震动,一时间奔走相告。从这一点上看来,他离开我们并不遥远,从心灵深处来说,他和我们的心是贴得很近的。他关于人口论的文章在《新建设》上发表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震动。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了不得。后来,学校里要开会批判他了。由于他的地位和声望,起初,只在哲学楼的一个教研室里开了一个小会,通过扩音器把会场内的发言和他的答辩向全校广播。我记得是在北大的一个小土坡上半躺在那里听的。马老仍然平静地坚持他的观念,他那满口浙江官话,除了我,周围的同学几乎没有什么人听清楚的。凭良心说,马老也不是没有把柄。例如,当时传为笑谈的是,他在一篇文章中说,中国如果不节制人口,将来就要侵略邻国。还有:中国农村人口增长太快,主要是因为农村没有电灯。后来,批判发展到开大会大轰大嗡的程度。记得是由党委副书记冯定主持(颇有反讽意味的是,过了几年冯定自己也被陈伯达弄到《红旗》杂志上去点名批判了)。会议开始了很久,马老不来。派人去“请”来了。他仍然是拿着一张椅子坐在台前泰然处之。底下就有些年轻人喊口号了。马寅初很镇静地说:我这个人每天洗冷水澡,不管多冷的天都不怕。现在天气并不冷,给我洗热水澡,我就更不在乎了。现在,他的远见卓识已经得到举国一致的称颂。但他面对高呼口号的群众仍然能够硬着头皮顶住,甚至还能幽默一番,这是当时很有思想的知识分子都绝对不可想象的。像我们这样一遇到压力就检讨过头的苟活的芸芸众生,每忆及此,都不能不感到汗颜。最可惜的是,历史给他的平反来得太晚了。当平反的通知到达时候,他已经是百岁老人,坐在轮椅上,对于崇高的赞扬除了木然的表情,脸上已经没有什么鲜明的生命的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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