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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追鱼记

2006年1月22日，雨后初晴，野狐归巢看望父母。晚上10点多，客厅，老娘在身边昏昏欲睡，肥狐以每频道/1秒的速度按照标准程序操作着计算机，sorry，是电视机，该程序为：

for ( Channel *pc =_first_channel;

pc->type !=’暴力’ && pc->type !=’色情’ && pc- >type !=’搞笑’ ;

pc = (pc->next==NULL)? _first_channel : pc->next )

;

watch(pc) ;

用for循环做不论青红皂白所有事，表明你学过K&R C，是科班出身。爱好者大可学习这种style，泡妞时可以眩技。这个意思就是：不停换台。如找到暴力、色情或者搞笑片，就停下观看。否则一律不看。

行至中央11台，电视机里突然传出一腔越剧，昏睡的老娘猛一个挺身，吓得肥狐一哆嗦：

“娘啊娘，瞧您这一咋又一惊，半夜三更别人籁静，别把儿吓得消化不良落毛病。”

“儿啊儿，为娘平生无嗜好，就喜把这越剧听。这一本乃是《追鱼》改电影，好上好来精中精。儿与为娘一起听，保管你消食理气口生津。”

肥狐无奈陪老娘同看。对传统戏剧我一直报悲观态度，认为不论越剧、京剧、其他剧，一律不可能适应现代社会，在20年内将统统消失。我从来没有对越剧产生过兴趣，但看到美处，嘴里也跟老娘一起哼哼起来，谁叫它华容婀娜、流畅天然，谁叫它是我的乡韵，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不是？

小生徐玉兰，面如满月姿容轩朗，在《红楼梦》里演贾宝玉，出场一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裂石崩云、石破天惊，闻之俗念顿消。这可以叫做“唱”，什么他妈周杰伦统统go to hell。更有肥狐，从小就将其唱成“楼上掉下个林妹妹”，可见少有大志，有篡改名著之伟大天分，学术精英舍我其谁？至于林妹妹跳楼、自有宝玉接着，关老子屁事？

林妹妹跳楼，入水化为鲤鱼精。王文娟细眼弯弯，身段妩媚，在普遍穷人家女儿出身、相貌不挑不检的老辈越剧演员里是当之无愧的美女，据说只有文革中受迫害致死的竺水藻（音）可与之媲美。文娟同志是著名演员孙道临同志的爱人，据旧时与他们住同一条街的群众反映：两人经常从楼上打到楼下，再从楼下打到街上，那时的追星族真是有福啊！该群众是我奶奶，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文责不负，其奈我何？

宝玉改名叫张珍，自然是一介书生，才华绝世。既然才华绝世，自然父母死光，家产荡尽。既然家产荡尽，自然有一个未曾谋面、指腹为婚的娘子。既然指腹为婚，岳丈自然是官拜一品、当朝丞相。喔靠，一不小心到了新闻发布会上吆喝地雷阵的级别，古代观众真容易哄啊！

金宠（这名字，啧啧）丞相把穷酸打发到草堂啃经书，准备三科不第打发他滚蛋。直接赶走不甚方便，有嫌贫爱富的嫌疑。上层人物要讲正气，坏事得偷偷干，这方面古人的道德标准比我们高，可与那美利坚合众国媲美，大家知道克林顿受质询并不是因为笑纳了实习生的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件美好的事情本身，而是因为作为总统向媒介“lying”。

穷酸临水嗟谈，酸水肆意污染，惊动了碧水潭中千年的鲤鱼精。鲤鱼精在整部戏里性格强烈，浑然天成，无半丝矛盾，是主角。鱼儿凡心萌动，化身张珍理论上的fiancee金牡丹，向穷酸发出勾引。穷酸毫无抵抗能力，人鱼相携，成其好事。人于鱼交，隐隐似乎不妥，但行者徐徐，观者于于，彼此浑然不觉。近日读潇水的厥类战争，觉得这个情调倒大有上古浑朴之风。

金丞相的肉中刺跟妖精搞起第三类接触，一时间倒也神不知鬼不觉。但鱼儿得意了总要翘尾巴，人鱼不安心鬼混，元宵节上街观灯，被丞相家人逮了个正着。鲤鱼急中生智、以攻为守，一模一样两个牡丹小姐，堂前不可开交。丞相热汗如注，仰天呻吟：快请包拯包大人来～～～～～

包拯乃是权力狂兼工作狂，日断阳、夜断阴，鲤鱼一听心知不妙，乃悄悄溜出，入水回到组织的怀抱：碧水潭水生物自治会。会主席乃大师兄乌龟精，天下上不了台面的智慧和敏感都归于他那伟大的头。主席闻言，不慌不忙，摇身一变变做黑老包，一帮虾蟹化为张龙赵虎王朝马汉，抢先一步来到丞相家。

两个包公对剋起来，真老包一怒之下老爷脾气发作，大呼“升堂～～～”，假老包忍住笑也大呼“升堂～～～～”，相府升起两个公堂，堂下跪着两个牡丹，金丞相忍耐里达到极限，几乎已是半身不遂。关节不到和与老乌龟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问不出个所以然。但老包不愧是老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假意要打张书生。鲤鱼真情萌动，扑在情郎身上哀哀哭泣。真假牡丹、当即分明，但老包一时竟也被鲤鱼的真情感动，不由一怔－－

乌龟赶紧打时间差把水搅浑：“他二人自小订婚，如今事态分明，真情的自然是真的，无情的自然是假的！”

人跟人外貌相似，但高潮各不相同，按肥狐的feeling，此处出现了剧情的第一个高潮。乌龟精给老包出了一个逻辑题：

1、牡丹是丞相之女，自然是代表官方的。

2、官方的，自然是崇高的。

3、崇高的，自然是真情的。

4、因此，真情的自然是真的。

5、同理，无情的自然是妖精。

包公被这个逻辑套住，当然真实的原因是剧情需要，案情分明已经清楚，却突然放弃了法官的责任，作起知识分子，发出哲学之幽思，酸气冲天，直可作醋：“如果祭起斩妖剑，岂不拆散好姻缘，助纣丞相爱富嫌贫？”于是老包虎头蛇屁股，抛下两句逻辑不通的话，把上司晾在当地匆匆而去，跟轧美案里的刚毅明决判若两人。江南的老百姓是不是不怎么买包公的帐？开封市长包拯是拒腐蚀永不沾的模范干部，你政府宣传，老子就信了？你当老子傻子？且派一只碧水潭的小乌龟调戏他一下吧！嘿嘿嘿，天下官气，出于北方，天下灵气，归我浙江。

百官之首金丞相此时才想起谁是妖精案件的主管部门：“请张天师！”天师出马，一抓就灵，案犯当即逃窜，天将急急追赶。自治会兄弟前来助阵，无奈天将是正规军，碧水潭游击队抵挡不住。鲤鱼和张珍急急奔张珍老家而去。张朗担心“千金之体怎行得三百里”，没想到千金是个王军霞，书生几乎跑断了气。路边休息，天雷大作。书生凡胎不觉，鲤鱼自然知道是天鼓，焦急如焚。外边肥狐基本入戏，也跟着着急。

粉身碎骨已不可免，鲤鱼精想起做人的责任。喂，妖精怎么有做人的责任？分离只在顷刻，要不要向情郎透露真实身份？犹豫、焦急和爱恋溢于言表。短暂思忖，当下立决：“张郎你听我从实讲，我是千年修行在银涛碧浪。只因慕君才华绝世心真纯，又怜我独居水府多凄凉。因此我变作牡丹女，与郎君比翼双飞结鸳鸯。”

张朗陷入了沉思，思绪掠过生物多样性的问题，回忆了两人的恋爱史，最终得出了精彩的结论！这里，肥狐认为，是全剧的第二个高潮，可比恋爱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又如佛祖捻花、伽叶微笑，双方真情两照、心心相印。张珍的结论是：“人间难觅一知己，你纵是鲤鱼精又何妨？”

戏里戏外的喜悦苦在短暂，现实和非现实的世界同样残忍。天将汹汹杀来，世界天崩地裂。鲤鱼只有千年功力，那里是对手？眼看就要刀剑加身，顷刻之间化为宋嫂鱼羹！突然间，探照灯打开，南方天大光明。一看是谁？喔靠，原来是南海观世音。观音的突然出现，才让肥狐觉得这是戏，前面一直觉得鲤鱼就是人，简直比人更他妈人！

化尴尬为合理舍观音其谁？观音是老好人，是编剧们的保护神，一旦离开了观世音，中国的戏剧艺术就只好由着称凯歌在胸不大无脑的状态下瞎搞，那倒霉的一天，我看完《无极》，出门当街扇了自己三个大嘴巴：“揍你个花钱吃垃圾的浑球”。菩萨当年绝望中向四方呼救，肥狐今天也呼唤菩萨：就给个艺术家吧！Any way，让我们回忆一下观音菩萨的光辉简历：

无量劫前，一千个王子决心成佛。其中一个成为了释迦牟尼，另一个，就是观音，看到万物轮回生死苦难无穷，乃立宏誓大愿：“不度尽世人，决不成佛！此志如有动摇，身体裂为千片。”无量劫后，观音度人无数。一天，从天道向下看，见被度的生灵纷纷迷失，复行罪恶，重入恶道。刹那间观音的意志动摇、誓言兑现，身体碎裂纷纷。绝望中他向宇宙四方呼喊，兄弟们及时出现，现大神通，将他身体复原，并送他千手千眼，宏广他的法力，普渡天下好色多情的鲤鱼。

观音提供了两个options：“小刑跟我回南海，500年后得仙形。大刑拔去鳞三片，打入人间永沉沦。”按照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模型，鲤鱼精是所谓“有法力的魔怪”，属罗刹道，介乎人道和天道之间。由佛祖领导的极乐世界体系则在六道之外，除了象唐僧那样出差，是不受轮回在之苦的。因此小刑其实是因祸得福，抱上了观音坚实的玉腿，混上500年的资历，从此将进入真正的特权阶层。大刑则是放弃修行、进入人道，从此成为贫苦百姓。作个比方，咱中国百姓有体会，一个集权、等级的社会，options 1是进入超越社会经济分工的特权阶层：党务系统；option 2是吊销城市户口，去做农民。若是换了您老，您选哪个？

鲤鱼毫不犹豫，宁受大刑落凡尘，与张朗在人间厮受一生，死后同入轮回。此处是人鱼感情圆满的点，戏剧表现朴实无华，顺理成章。剧情的关键不刻意煽情，歌曲的高潮不增强音量，这种艺术手段比较高贵一些。汽车会撞死人，好的艺术会打动人，会演戏的不煽情，观众自投罗网。可那不开窍的，比如张系列的金庸，煽断了胳膊，观众无动于衷。艺术这个活儿没灵气不行，说不行就不行，一箩筐美工摄影流一池子臭汗，比不上鲤鱼精一个眼神。

鲤鱼脱胎成人，弃去贵妇打扮。天青云白，平常裙钗，两人相携天涯，全剧结束。观众对之后的生活，大概不会有跟踪的意思，既然爱情得到胜利，一切自然不成问题。可我马上想到：鲤鱼已经失去神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晚饭可怎么办？可见肥狐这个家伙不可救药的粗俗。这个戏还是实在的，浙江人是实在的。如果罗密欧的拐骗项目不犯低级的错误，他与朱利叶也不过就是一对平常夫妻，私奔的刺激很快消散，剩下的是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相互厌倦婚外情离婚分财产，莎士比亚更会玩儿爱情戏，爱情的美好需要死亡的配合。

这个戏的一个可发掘的底蕴可以是：以生物标准择偶的代价是金钱和身份。看完《冷山》之后我一只憋着想说这个话题，没时间啊没时间。关于“没时间”的问题，我在如厕时看《天龙八部》发生灵感，也向说说，题目都有了，叫《看上去很忙》，没时间啊没时间。

最后，感受了《追鱼》的艺术感染力，肥狐要自我批判。那些人，因为生活在汽车、电脑、高科技娱乐的世界里，就说旧的戏剧没有魅力，他们统统是井底之蛙。谁说简陋就没有感染力？谁说艺术不能永恒？在历史的法庭里，谁该受嘲笑？

比最后更后，将《无极》看作一个社会学事件，有很有趣的东西，涉及大众心理、威慑、控制，陈凯歌有领袖气质。有闲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