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农场旧事(一)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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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农场旧事(二)

  李亮捉摸一阵,苦笑一下道:"谁知道,这年头谁都可能被打倒,肯定又是市里把哪一个当权派、保皇派什么的下放到咱们这儿来了。"

  肖林岗进农场的时候是坐着汽车来的。解放牌的大卡车,满满一车的造反派握着棍子、步枪在前开道,另一辆东风卡车载着胸前挂大牌子、被强按着头的肖林岗跟在后面,看得出两辆车是在市里游行一大圈以后才来的,车上的人都是一脸的土灰。两辆车烟土飞扬的从大道上开来,直接停在农场门前。

  李亮透过看热闹的人群远远望去,心里一阵翻涌。这是他第二次见肖林岗,第一次是他被抽调参加邢台大地震的救灾,在救灾完毕的送行会上,肖林岗亲手把大红花挂在他的胸前,紧握李亮的双手连连表示感激,那时的肖林岗是河北省地委的农业部长。如今的肖林岗,是赫赫有名的大黑帮分子、走资派,胸前的白纸黑字木牌被打上大大的红叉,他面色苍白、头发稀疏,只剩一双大眼圆睁睁的目视前方。

  市革委会主任张进步从驾驶楼里跳下来,紧走几步握住迎上来的孔庆东的手,大声道:"你好啊老孔!我听说你们这里的革命风暴还没有刮起来哩,我就特地给你送了个纸老虎来,"说着张进步朝后面挥挥手狠狠说道:"把反革命大黑帮分子份子押下来!"回头对孔庆东接着道:"你就拿他练练手,改善改善革命局面,同志吆,跟不上革命形式就要落后呀。"接着张进步凑近孔庆东耳边小声道:"这老家伙上面的后台也倒了,现在是只死老虎,你就是触及皮肉也没人管他了。"

  孔庆东高兴的满脸放光,两手握住张进步的右手连连摇动,嘴里不住称谢,回头招呼自己手下押人去牢房,准备酒宴饭菜,招待城里来的革命战友。

  李亮端着碗远远的看着汽车开进高墙铁门里,看一群人喧腾的围拢而去,心事重重的走回了办公室。他把打来的午饭递给老杜道:又新押来一个黑帮分子。"

  "噢。"老杜连头都没抬,只低头沾他那双解放鞋。

  李亮顿了顿又道:"是原来省地委的肖林岗。"

  老杜的手一停,透过窗户朝食堂走去,半响之后老杜叹了口气道:"那是个真懂种地、真懂老百姓疾苦的好干部。"说完仍旧忙活手里的粘补。吃完饭,老杜抹抹嘴故作随意的说道:"咱们二场西头还空间屋子,回头跟孔主任说一下,让新来的在二场改造吧。"

  李亮知道,邢台救灾时,肖林岗指挥李亮他们分发粮食和物资,一连几天顾不上吃喝,而当时从他手里领过大米的,就有老杜在老家守寡的老娘。可是李亮也知道,肖林岗如今是上边指定了专门用来批斗的纸老虎,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这时候说错一句话,马上就会被警惕性极高的造反派发觉,被挂上"黑帮分子的走狗"的大牌子,顷刻间被打翻在地,丧失政治前途。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的沉默着,各怀心事。食堂上的大喇叭忽然响起来"全体人员注意,今天下午两点,在操场开批斗大会,谁也不许请假,一分场组织几个黑帮分子分子陪斗!"李亮抬头向外望去,大杨树的叶子瑟瑟而动,西北角的天色微微阴沉,明后天必然是个下雪的冷天。

  食堂正对面,有一块十几平米大的半米高的砖砌边土台子,土台背后的墙上早就贴好了红底黑字的大标语,孔庆东陪张进步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摆着茶杯和香烟。台下三个分场的人都到齐了,一、二分场的人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排的整整齐齐,三场的人则闹哄哄的挤在前边。

  孔庆东咳嗽一声,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简单的说了几句革命形势的话,就迫不及待的朝侧面喊道:"把反革命黑帮分子、保皇派分子肖林岗押上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台西侧六七个带红袖章的小伙子将肖林岗的胳膊从背后高高别起,快步将他推上土台,一个嘴上刚长出些茸毛的半大小伙子使劲按下肖林岗的头,将他上身压的几乎垂到地上,构成了流行的"喷气式"。台下一阵混乱,一分场那些被改造的黑帮份子们,多半是认识台上这人的,见到此情此景无不胆颤,二分场、三分场的人却好奇心大起,伸着脖子前倾着身子朝台上望去。

  孔庆东高举红宝书喊道:"肖林岗你再不投降就让你灭亡!"

  "对!"张进步坐在一边手举烟卷道"你一贯反对中央的路线,抵制文化大革命,宣扬阶级矛盾调和论!你要彻底交待!"

  肖林岗艰难的仰起头来,用尽力气道:"都去革命谁来种地?革命者也要吃饭…"话未说完,身后掐住他脖子的那个半大小伙子两手用力,把他后半句话生生的卡在喉咙里。孔庆东大怒,他没想到这只死老虎到这里居然敢还嘴,他扔掉烟卷走上几步大喝道:"姓肖的!你就是混入革命队伍里的叛徒、资产阶级的狗腿子!解放战争的时候你就在北平城里给国民党做事!解放后你还隐藏在革命队伍中,让你儿子勾结苏修,你老婆联络刘工贼,时刻准备复辟!你破坏生产、破坏大跃进、阻挠革命群众开展文化大革命!你是个十足的叛徒、走资派、保皇党!"

  "你胡说!"李亮看着台上瘦骨嶙峋的肖林岗不知从那里来了力气,猛然仰起头,他脖子被卡住满脸憋的血红,肖林岗奋力挣扎着嘶吼道:"我当年为地下党工作,组织上早有定论!我儿子留学苏联是组织上派遣的!我一身清白,没有存款!我不乱放卫星,所以我的县没饿死过人!"

  孔庆东急的暴跳起来,大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不抓无产阶级革命,趁机掩护黑帮分子,还压制人民群众的革命情绪……"

  "我肖林岗欢迎真革命,不欢迎打砸抢!我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几十年,为的是让老百姓都吃饱肚子,饿着肚子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也要让人吃饱饭!共产党当家作主是要老百姓吃饱肚子的!"

  这句话掷地有声,说的孔庆东张口结舌,孔庆东不是党员,所以才一直在小小的农场作革委会主任,而当年肖林岗正是因为在大跃进、放亩产万斤卫星的时候有所保留,才储备了不少粮食,让他所辖县的老百姓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灾年,也使得当时的河北省委对这位老县长刮目相看,破格提拔。孔庆东也是吃过赈灾粮的,所以气势一时被肖林岗所压倒,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台上也一时冷了场。

  众人正在面面向持时,一个黑影猛的从台下窜上,这人抬手在肖林岗的脸上狠狠抽了两巴掌,耳光响亮。众人看去,竟然是俞洪涛。肖林岗被几个人牢牢按住,根本无法躲闪,一下子鼻子被打破,血流满面。俞洪涛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把肖林岗打流血,先愣了一下,马上转身挡在肖林岗身前,举起右臂高呼道:"打倒反革命分子肖林岗!肖林岗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台下众人机械的高举右臂,跟着俞洪涛高呼口号。如林的手臂中,李亮清晰的看到满脸是血的肖林岗在数只大手压制之下,拼命的仰起头,怒视孔庆东喊道:"孔庆东,你是共产党员吗?是的话你就要讲组织、讲党性!没有党性,你也要讲人性!。"这声音激烈嘶哑,随即被一阵口号和雨点般缤纷而至的拳头、巴掌所淹没。

  一个小时的批斗会在口号和积极揭发中过的很快,一分场中那些改造积极分子争先恐后的上台,揭发肖林岗的种种劣迹。有的说他家是富农出身,天生就是剥削分子,仇视无产阶级;肖林岗反驳说抗日时他家卖房卖地换枪支持八路军,话未说完就被揭发人大声呵斥说那是借机混入革命队伍,十足的革命投机者。还有人揭发肖林岗贪污抗震救灾粮上百万斤,李亮坐在台下听了心里一阵冷笑,那上级拨发的赈灾粮一共才多少呀,难道都让他肖林岗一个人吃了?这么些粮食即便贪污了,存放在哪里呢?这揭发贪污的人话音未落,另一个改造积极分子迫不及待的冲到台上,揭发肖林岗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妄图颠覆国家政权,证据是肖林岗经常无缘无故的拿自家的咸菜给大家吃,还用自己的工资买红薯分给同事。

  一场闹剧就在李亮眼前锣鼓喧天的上演着,只是此刻剧中的主人公却被紧紧卡着脖子,低头弯腰,连呼吸都困难,更何况说话反驳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所有人都累了、乏了,给肖林岗做"喷气式"的人都换了两拨,张进步终于站起身来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今天充分发动了大家的革命热情,引发了蕴藏在革命群众当中的巨大能量。我们一定要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彻底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坚决维护无产阶级专政和文化大革命的正确路线,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肖林岗的历史问题一片漆黑!他不执行中央政策,里通外国,妄想颠覆人民专政!他是苏修和资产阶级的双料走狗!对他的批斗来日方长,今天暂时就到这里了。"一翻话说完,众人纷纷萎顿,在宣传队带领下高呼数遍口号之后,整队回宿舍。李亮找机会叫住孔庆东,拉在一边道:"孔主任,你知道,二场那边革命工作一直开展的不好,是不是先把肖林岗安排到二场那边去,我们也好积极开展工作。"

  孔庆东想了想,点头道:"那成,你们领走,回头你告诉老杜,让他精神着点,别老没事鼓捣那几双破鞋,得关心革命形势,多学习,多看看毛主席的书。"

  李亮应承着,找几个人把肖林岗架到二分场的一间宿舍里。

  李亮招人把昏迷的肖林岗在床上放好,心下暗自踌躇起来,老杜叫他出面把肖林岗安置在二分场,可是又没说如何安置,现在再找他早下班回家了。如果让肖林岗一个人住在屋里,万一有意外发生肯定不好交代,可又该让谁来和他住在一屋呢?

  正犹豫间,俞洪涛笑眯眯的走过来道:"李同志,你让我来跟这反革命住一屋吧,也好好好改造他。"

  李亮心中明白,要是俞洪涛和肖林岗住在一起,肖林岗说的梦话都会被这人汇报到孔庆东那里去。可眼下一时又没有合适人选,李亮扫视一周,发现王富贵远远依在门框上,眼中流露出关切眼神。便点手命令道:"那个王富贵,这屋子漏风有点冷,你身体壮,你来和这反革命住一屋。"李亮顿了顿,一字一顿嘱咐道:"你可要提高革命警惕,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别让他畏罪自杀,一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第二天的批斗会,肖林岗脖子上挂木排的绳子被系成一个死结,紧紧扎在他的喉头下面,系绳子的人目的很明确,就是不想让他说话。李亮站在台下看着肖林岗在台上被死死的按住,又不能说话,面对众人莫须有的揭发与指责,他奋力的抬起右脚一下一下地重重跺在地上。这就是肖林岗唯一能做的抗争了,那一声声沉闷的声音连续不绝,隔着喧闹的人群清晰的响在李亮耳边上。

  李亮明白,肖林岗之所以如此,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被剥夺,剩下的只有他的声音和生命,他想说话,想用生命换取说话的权利!

  入夜,折腾了一整天的人们都睡去了,李亮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悄悄的摸黑起来,穿好衣服朝二场走去。

  肖林岗的屋子里一片漆黑,看来他和肖林岗是早就睡下了。李亮小心的看了看四周,悄悄的走过去,手按在门上,却忽然没有了推开的决心。李亮知道,如今的年代,最可怕的就是丝丝缕缕的"关系",老上下级、师生关系、亲戚关系,都可能因为一个人的被打倒而象骨牌一样被牵倒一串。李亮在农场两年,天天见到土台上演出的一幕幕活剧,他怕有一天他也站到那土台上,被人压着、按着。

  就在李亮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屋里有人小声说话。"老县长,你忍着点,要不治的话,您这右腿就要废啦。"这声音分明是王富贵的声音,李亮侧身看了一下窗户,窗内一片漆黑,没有丝毫的光亮,李亮心中不由起疑"这两人黑灯瞎火的在屋子里干什么呢?"

  李亮轻声敲门,屋内顿时悄无声息,李亮压低声音道:"我是李亮,王富贵开门。"半响过后,屋门轻轻打开一道缝,王富贵探出半张脸来赔笑道:"李同志啊,早就睡了。"李亮伸脚插进门里,推门就往里闯。出乎李亮的意料,平日里油滑胆小的王富贵忽然出手捏住了李亮右臂肘后,李亮只觉右半身一麻,上半身就被推出门外。接着王富贵右腿狠跺李亮的大脚指,同时左手用力推门,只等李亮左脚退出门去就要把门关死。可李亮在这一瞬间已经从打开的门缝中闻到了一股酒香味,李亮忍痛低声道:"让我进去,让人看见就完了!"趁王富贵一迟疑间用力从门缝挤了进去。

  屋子里一小块蜂蜡放在屋角,亮起微弱的烛光,借着这烛光,李亮发现窗户已经被棉被罩住,所以在外面根本察觉不到光亮,地上摆着搪瓷缸和毛巾,搪瓷缸里散发着浓浓的酒气。李亮手指茶缸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烛光里的王富贵似乎微微发抖,他端起蜡块举到肖林岗的床上轻声道:"李同志,您自己看看。"

  李亮顺着王富贵手指望去,肖林岗俯卧在床上,不知是在沉睡还是昏迷,他的右腿露在被子外面,小腿已经肿胀的如同木桩一般,紫色的淤血聚积在皮下,将皮肤涨的发亮。李亮大吃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富贵猛地双膝跪倒在地,抬头眼巴巴的望着李亮道:"李同志,俺知道你是好人,俺求求你救救俺的老县长。六二年俺要饭到过山南县,要是没有他给俺吃了十九天的红薯,俺王富贵早就饿死了。俺知道老县长是好人,那些人说他是叛徒、是特务,杀了俺的头俺也不信。这腿是老县长今天在台上跺脚跺的,要是不把淤血放出来,他这腿就废了,那些个造反派肯定不会管他,这个样子再有两天的话,等到毒气攻心就是有仙丹也救不活老县长了!"

  李亮有些诧异的问道:"王富贵,你就为了那些红薯就不怕因为救他受连累。"

  王富贵挺直腰板连连摇头道:"不怕,不怕!那一年俺数过,和俺一样天天到老县长家门口讨饭的人有六个,这六个人都是受了老县长的恩惠,一个都没有饿死,老县长一样也跟着我们吃红薯,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我们啊,吃的他自己的腿都浮肿啦!那年头,为了一口吃食是能够夫妻反目、大打出手的,老县长是拿他自己的命来换我们的命啊,到如今,我王富贵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

  李亮心中一阵翻涌,他扶起王富贵问道:"那你这是怎么救他呢?"王富贵端起蜡块中指一弹,一点火星射进茶缸里,"轰"的一声窜起一团青红色飘渺的火苗,一股清新的酒香顿时弥漫在屋子里。王富贵伸手进茶缸,飞快的抄起一团火苗拍在肖林岗的腿上,用手迅速的来回擦抚,肖林岗腿上的火苗随着王富贵手掌的往复擦动时隐时现。

  李亮惊道:"是酒炎化淤法!"

  王富贵顾不得抬头,不停地从茶缸里抄酒出来拍在肖林岗的腿上,低声道:"这是我攒的一点衡水老白干,度数高,特别适合化淤用。可是这一点酒马上就要用完了,根本就不够给老县长治伤的。起码要再有小半碗才够。"

  李亮看着肖林岗肿胀的小腿沉吟片刻道:"我知道哪里有酒,可是那地方没有梯子爬不上去,而且还锁着门。"

  王富贵道:"是农场革委会的三楼么?没关系,你只要给我根竹竿,一根火筷子,我就能爬上去,门锁我有办法打开!"

  李亮一愣问道:"你什么时候踩的点?闹了半天你净干那些拧门撬锁的事啊!"

  王富贵停下来抬头望着李亮正色道:"我王富贵会拧门撬锁不假,但是我没用这门手艺损人利己过。我爱贪小便宜,但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我偷过窝头、馒头、偷过山芋,但我没偷过一分钱!"

  李亮笑笑道:"你这也算是'盗亦有道'?竹竿和火筷子我来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上三楼去。"

  李亮和王富贵趁夜色潜行至楼下,四下望去一片寂静,整个农场笼罩在暗夜之中。王富贵拿出早已备好的铁火筷子,两臂用力窝成一个弯钩,绑在竹竿一端,将竹竿高高举起挂在仓库屋檐下。王富贵将竿子挂好用力试了试,朝李亮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留意四周动静,自己要上去了。李亮点点头,轻轻退开一边,等着看王富贵窜上去。

  谁知王富贵不是窜上去爬竿,而是后退半步大头朝下一个倒立,将两腿夹住竿子,头下脚上的倒着向上爬。这举动让李亮着实吃了一惊,只见王富贵双腿夹住竿子,两手放在背后,脸朝外背朝墙,双臂微动,两腿一伸一缩,转眼间已经上到了檐下。月光中只见王富贵机警的扫了一眼四周,伸腿勾住房檐下的檩条,屈膝探腰,整个身子从后背向上弯起,如同舞蹈演员在平地上的"下腰"一样,半空中仰起头贴在窗户上倾听片刻,伸手从玻璃碎裂处伸进窗户,拨开插销,狸猫般悄无声息的滑了进去,只剩下外面站在地上发愣的李亮。

  李亮望着洞开的窗户和微微晃动的竹竿心中一阵狂喜,兴奋的两手热汗外涌。李亮从小在胡同中长大,最喜欢的就是听评书,《七侠五义》、《三剑侠》中很多段落都能背下来,对书中的江湖人物极为崇拜。李亮所住的胡同里,有很多早年在天津码头、脚行里扛过大个的老人,说起江湖传闻、奇侠逸事津津乐道。而方才王富贵爬竿的动作正是江湖传闻中夜行三法之一的"倒脱靴",他挂在檐下揉身反卷的动作正是夜行三法的第二法"倒卷帘"。一般人攀爬都是头上脚下,面朝墙以手劲为主,两臂抽拔着爬竿。而艺高的江湖人则用腿劲上爬,头朝下警视四周,左手握竿掌控,右手按住镖囊防备万一。上到窗外,也是两脚钩挂檐下,腾出手来操作。与此相比那些个用手上墙、开窗探腿的夜手法却是下乘。李亮只在评书中听过这样的功夫,没曾想今晚竟然能亲眼得见,兴奋的他睁大眼睛,盼着王富贵赶快出来,再露一遍刚才的身手。

  李亮在屋外这一刻钟如同等了半夜。窗户上忽然传来一阵老鼠打架声,李亮抬头望去,王富贵发亮的双眼探出窗外,正看着他。李亮忙摆摆手,示意他赶快下来。王富贵四周扫视一眼,轻轻跃出窗户,倒挂在竹竿上,关好窗扇,轻轻滑下。事到此时,李亮才猛然想起,王富贵头朝下下来,白酒是无论如何没法放在口袋里的,非掉出来不可,而王富贵身上并无家伙什,用什么装白酒呢?正想到这里,王富贵头朝下顺竿急速下滑,看看即将落地在杆上一个翻身,轻巧跃下,口中象灌饱的猴囊一般鼓鼓囊囊的。李亮忙把备好的搪瓷缸子递过去,王富贵把酒吐在缸子里,吐着舌头一个劲的大口吸气,显然这老白干辣的他够呛。

  李亮指着王富贵鼻涕眼泪流淌的样子,又是赞叹又是好笑,王富贵低头看看搪瓷茶缸,扭头狠狠吐了口吐沫,皱眉悄声道:"他奶奶的,我嘴小,不够,还得再来一趟。"说完一个翻身倒立靠在竹竿上,如法炮制又一个倒脱靴接一个倒卷帘钻进窗内。

  这一趟身手干净利索,看的李亮如痴如醉,他没想到原本不起眼的王富贵这个小人物居然身怀绝技。似这等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没有十几年的苦工是难有小成的,李亮好奇心大起,想找王富贵问个究竟。半响过后,王富贵得手后顺竿滑下,二人收拾起竹竿猫腰跑回宿舍。

  李亮小心的捻了捻蜡块里的灯芯,将它点燃,又搭起一床棉被罩在窗户上。王富贵掀开肖林岗腿上的被子,继续抄起燃着火苗的酒给他腿上活血。床上躺着的肖林岗眼窝深陷,肤色蜡黄,高烧一直没退,睡梦中不时的紧皱眉头,含含糊糊的说着梦话。两人竖耳细听,依稀是些有关种地、分救济粮的事情,仿佛是肖林岗在梦中开着农业生产会,在向部下们嘱咐工作要点。李亮紧皱眉头暗暗叹气,这样一个重病在身、被打倒在地吃不上饭的人,做着梦还在惦记着别人是不是能吃饱饭。转过头去,忙碌中的王富贵眼圈泛红,一边用力搓动一边喃喃道:"老县长,你就安心睡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都能吃饱饭了。"

  白酒的香气在屋子里慢慢的弥散开,密闭着的小屋也变得温暖起来。李亮道:"他身子骨壮实,如果能踏踏实实的静养几天,吃点细粮缓一缓,是完全能好起来的。"

  王富贵挠挠头皮道:"我估计按他的饭量,一顿还不得四两粮食,这样的话,咱们天天那里弄细粮去给他吃啊。"

  李亮心中一阵黯然,心想即便天天给肖林岗喂大米、中药,就算他能好起来,那些虎狼一样的造反派、孔庆东们,能饶得过他么?按肖林岗的耿直脾气肯定是宁死也不会低头,只要他一天不低头认罪,这折磨就一天不会停止。即便是肖林岗一时忍辱,低头认错,后面那些一心要他死的人,就未必不会有别的折磨手段。想到这里,李亮叹了口气道:"别想以后了,走一天算一天吧。"

  王富贵从水缸里舀出小半碗水,又打开枕头下压着的补钉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棕色玻璃小药瓶,用力旋开盖子,小心的从里面倒出些白渣来撒进水里。李亮看着他的举动奇道:"什么药?"

  王富贵故作神秘道:"猜不出吧,告诉你,是白糖。现在你有白糖票都买不到,很金贵的。我攒了这一小瓶,一年多都舍不得吃,馋了就拧开盖子闻闻,嘿嘿,今天老县长算是有口福了。"

  李亮惊讶的伸手摸向王富贵的补丁包袱,赞叹道:"白糖你都有啊!这里面还有多少宝贝?"

  王富贵拉过包袱抱在怀里,把茶缸塞进李亮手里道:"别动别动,我就这么点家底儿。赶紧喂他喝点水吧。"

  李亮端起碗来闻了闻,赞叹的咂咂嘴,回头问道:"王富贵,你这倒脱靴的夜行法是跟谁学的?" 王富贵正待搭话,忽然眉头一皱,俯身爬在地上左耳贴地凝神倾听。李亮一愣,恍然明白王富贵施展的是俯地听声术,刚待询问。却见王富贵一把夺过茶缸,抄起地上的蜡块,腾身窜起将茶缸和蜡块藏在房梁上,接着抓起雨衣罩在李亮身上急声道:"有人来了,你快出去爬在窗根下面,听见什么都千万别动!"李亮还想细问,王富贵拉开窗户抓起李亮,毫不费力的把他拎起来放在窗下地上,顺手拉过一堆枯草盖在李亮身上,回手把窗户关紧,就剩下身披军用雨衣的李亮摸不着头脑的爬在地上。

  李亮支起耳朵听着,只听一声巨响,显然是有人踹开了屋门,窗户上几团手电筒射出的光圈纷纷乱晃,紧接着是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显然来人不少,接着是王富贵夸张的大叫:"唉呀,别拧我胳膊啊!疼死俺啦,唉哟唉哟胳膊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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