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在茫茫黑夜漫游 -- 亨亨

关于安徒生，有这么一个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头一暖的小故事：那是在一辆黑夜中行走的驿车上，安徒生和三个女人坐在一起，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为了打发漫长的夜晚，安徒生给她们讲起了故事。在故事里，他是英俊勇敢忠诚多情的王子，她们是尊贵迷人的贵妇、美丽又经历坎坷的公主，王子对公主说着好听的话，用幻想中的冒险来博得公主的芳心……时间过得真快，到中途下车，安徒生向她们告别，她们从来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谁，但是她们热泪盈眶，她们真的仿佛相信，他的确是王子，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长久以来，当我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心却常常被一种淡淡的紧张的忧伤抓紧。直到有一天，我的大脑似乎被什么东西比如扫帚或彗星打了一下，我找到了忧伤的来源，我担心：当四个人中的一个偶然划燃了火柴，或者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黑暗中彼此的脸庞，这个时候，坐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相貌难看、寒酸、笑起来有点羞涩的诗人；坐在他面前的，是三个体态臃肿庞大、庸媚俗眼的妇人。是的，当童话的黑夜转瞬变为白天时，人们又能干点什么呢？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那是一个爱幻想爱画画的小姑娘，在什么地方看到了我那些像童话又不像童话的小故事，然后像报喜一样告诉了我她的喜悦：“先生你知道吗我买到了安徒生的《没有画的画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好看的不得了！后半部分是安徒生画选~~是安徒生自己画的铅笔画！一幅叫《爱神阿摩尔》的画里，他画了许多心，被爱的小箭射中，但有一颗心是空白，旁边写着，他自己的名字。 这个长得不好看的孩子竟然这么美……”又是安徒生！又是美和不美！在一张纸上奇怪又和谐的并列着，当然更让人感到心碎和心碎之美。我忽然感到，所谓童话，不就是那些强忍着悲伤的人写下的那些美丽的故事吗？他们在一个属于自己又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写下了自己的忧伤，他们将这种忧伤装扮起来，发送到这个不美的世界，然后躲在自己的黑夜里，做着时时刻刻的梦。

童话中的驿车滴答滴答地走着。沿着蛛巢小路，或者交叉花园的小径，在那里它会遇上更多的驿车，它们时而并排走着，交流着远方的奇妙景象，时而挥手自兹去，独自闯荡茫茫黑夜。自从有了这条古驿道以来，在它通往的四面八方中，至少有这么几条：

一条是残酷之旅，在那里热气腾腾，所有的事物都像拥挤在沼泽里一样，强烈的白光又使人晕眩。《残酷的格林童话》就是这样的，里面什么都有，所有现代世界的罪恶，似乎在很早的时候就存在在那儿了。喜欢童话的人，看到这个，总是一例怀着厌恶的表情，还说“不要再谈它了！”关于这本书，有人说它是日本人的伪作，不过也有人考察了格林童话的各个版本，然后煞有其事的说，即使这本书不是格林童话的原本，但是原本的残酷也和它相差无己。因为，给儿童讲故事，讲儿童适合听的故事，只是近代以来的产物。在这之前，小孩嘛――就凑合着听听这些大人们的故事吧！要不，在电影《杀死一只知更鸟》里，在很多小说里，孩子们都在蹦蹦跳跳地唱着唱了几百年的诡异童谣：

“唱一首六便士之歌，

袋子里装满黑麦；

二十四只黑画眉，

被放在派里面烤！

当派被剥开，

画眉开始唱歌；

那可不是放在国王桌前，

十分可口的一餐吗？

国王在账房数钱；

王后在客厅吃面包蜂蜜。

女仆在花园晒衣；

一只黑画眉飞来，

啄走了她的鼻子。”

还是让我们看看卡尔维诺编写的《意大利童话》吧，这本原名为《意大利民间故事》的书，是卡尔维诺从意大利各地收集和改写的，并附有改写情况的说明。从这些个接近于童话原态的故事里，我们时而可以看见这个世界，它不完美，它展示美好又把人拉向丑陋，公主和王子结婚以后呢？是幸福美好、白发千古，还是陷入了另一场有趣的丑陋？在《意大利童话》里，故事的讲述者在叙述了一场惊心动魄、美丽的冒险后，总是要忍不住跳出来抱怨一番，大致就是“他们在王宫里大吃大喝，可是没给我一分钱”之类的，就像是一场梦做完后，他突然绝望地发现自己面前还是低矮破旧的茅屋、单调乏味的风景和咕咕叫的肚子。但是，他可以去做下一个梦――在那里，仙女送了他一个小号，凭着小号的魔力，他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杀死巨龙、打败国王、获娶公主，他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一条是冒险之旅。这里纯然是一个奇思妙想的世界，想想爱丽丝的的奇境漫游，喝上一种不知名的药水，打开一扇莫名其妙的小门，整个世界就像袋子一样颠倒过来，你不停地抖下去，抖出来的不光是些烂芝麻，它们又变成了好玩的满天星辰；你可以像钻牛角尖一头钻进去，沉迷在那个把现实扭来扭去的世界里玩个够！在孩子气的探险中，一切忽然而至，一切又不是那么严重。想像的乐趣充斥在故事的宇宙里。不过，有很多人总想做点煞风景的事，比如说，在你玩得正高兴的时候，跑来告诉你通过这个事情说明了什么。就像在《杨柳风》里，一只浪荡、喜欢玩的蛤蟆永远是只蛤蟆，尽管他很有钱，他一掷千金来满足好奇心，他能装扮成女人的样子混上船，可是一转眼就能被人认出来是蛤蟆，原形毕露而被扔到河里。只有――经历了一番冒险，蛤蟆长大成人、变成英国的稳重绅士后――蛤蟆才成其为非蛤蟆。没有比这个教训更无趣了，看看吧，孩子们记住的是蛤蟆的冒险，每年圣诞节上演的剧目是“蛤蟆大院的狂欢”。

在奇思妙想的后面，假如实在是有空的话，人们可以干点其他的事。比如像卡尔维诺那样写：一个人因为什么原因分成了两半，那么这两半――一半可能是恶，一半可能是善――然后会发生什么呢？一个男孩在树上生活，有那些好玩的事情？他是怎么度过的呢？一个不存在的骑士，只要被剥夺盔甲，就会消失，现在有人对这套盔甲的荣誉发生疑问了，他在满世界找一个女人来证明……故事在可能的世界上讲述着，从一个起点走向无限形式的可能。村上春树也写过好些好玩的童话，比如羊男，一个哪儿也见不到、即使大热天也披着有羊耳朵的衣服的羊男，会在任何地方出现……有时他在雪梨的绿街，被羊博士扯掉了羊耳朵，于是来找无所事事听古尔德的侦探；有时他受上羊圣人的委托作圣诞节的曲子，挖了个坑，结果碰上了麻花人、海乌鸦夫人，然后大家一起玩，还有甜甜圈可吃，等等，羊男的冒险还在继续，在可能的世界里，世界有多大多好玩，羊男的世界也有那么大那么好玩。

还有一条是能够惹动我们泪水的旅途，这里很安静，世界静静地躺着、聆听着有人或动物走过的痕迹。在路上，我们随意拾取，或许是一块雾气中的风景，或许是一块沉思的小石子，或许是智慧，它使得我们不由停下脚步，一阵猛然的心酸、偶然迸发的欢乐、悄悄弥漫的忧伤……有人用“永远的小王子”来赞美《小王子》，用“小王子的爱与死”来赞美这个故事的作者。《小王子》的世界很小，很久远，就像“小王子”的故乡，那里很小，只有小王子、一朵玫瑰花、一棵猴面包树，但是那就够了。《小王子》的经历也很单纯，那个肩上有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的小男孩，碰上了身为飞行员的作者、碰上了一只狐狸、一大群玫瑰花、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人，经历不多――但是这也够了，他认识了这个世界，他厌倦了，他要回到他的世界，他选择用毒蛇咬的方式。有人一边感叹，一边疑惑“小王子为什么要这样回家？”显然，发出这样疑问的人，是懂得了自己的忧伤，却不懂得小王子的忧伤。

在美国作家怀特写的《小老鼠斯图亚特》中，也有着忧伤的故事，那是当这位小老鼠先生在旅途中陷入爱情的幻想，他写了约会信或情书，还做了条漂亮坚固的独木舟，在河边苦苦等候，结果船不知道被谁打烂了，于是“他跌坐在一根小树枝上，把头埋在手里。‘噢，该死，‘他不停地说”，尽管乘兴而来的小姐约他到乡村俱乐部跳舞，可是船坏了，一切“不可能再恢复原样了”。小老鼠斯图亚特继续向北走去。哦，为什么要向北呢？小老鼠回答过这个问题：

“我希望从现在起一直向北走，直到生命的结束。”

“一个人在路上也可能遇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修理工说。

“是的，我知道，”斯图亚特回答。

是的，我知道，驿车在黑夜中滴答滴答地走着，走过了天空和大地，强忍着悲伤，一直向北，一直走到世界尽头――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个世界，它走走停停、一直向北。那里有什么呢？小老鼠先生留下独木舟和河岸，怀着忧伤，独自向北方走去，一会儿鼠影子都没啦。但是没关系，我可以把袋子像糖块那样再倒过来抖抖，或者打个响指，世界又会重新回到这里。不过，我更愿意的是，亲手修建一艘“无敌号”宇宙飞船，在那茫茫黑夜里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