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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死亡边缘4 -- 装满瓶子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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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死亡边缘4

或许女人的母性是与生俱来的,它促使她们会更加善良、更加温婉、更加仁爱,直到初孕的那一刻才真正让她们从女孩蜕变成女人,她们会用尽一生的心力呵护着自己灵魂的延续,守护着他的成长,用柔弱的臂膀为自己的孩子撑起的一片天空展示着她无私的伟大,这一切所带来的幸福回报只有孕育过生命、释放过母爱的女人才能真正了解和体会。却也不排除一部分女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怀着充足的理由和苦衷阻止着生命的繁衍,但若干年之后的回忆更多的带给她们的只是挥之不去的内疚,忏悔着曾经亲手扼杀了一个生命——自己的骨肉,那种椎心刺骨的痛将永远也将越来越深的侵袭着她们的灵魂。比如——我。

和前夫办理完离婚手续的第二个月我发现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月经一直没来,见到油腻的食物就恶心,上班的时候总是觉得困,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而且特别想吃酸的,当我意识到这些去过医院之后,大夫的一语诊断让我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我怀孕了!我的第一个反映指示着我脱口而出:“这个孩子我不要,我不能要。”

大夫并没有对我的话表示出惊讶或是疑问,她只是流程性的告诉我:“你已经怀孕7周半了,这个时候是不易做药物流产的,如果你真的决定终止妊娠,明天一早8点空腹来做检查,我再为你安排人工流产手术的时间。”然后在我的病历本上划出一些我认不出的文字递给我。我木然地对大夫说了声谢谢,起身向门口走去。“你等一下。”我回过头,确认大夫是在叫我,我问道:“还有什么事?”“做手术的时候最好能让你爱人陪你一起来。”大夫这句不温不火的补充让我顿时觉得脚下没了根,基本上我是从医院“飘”出来的。

爱人?我刚离婚哪里还有爱人?更何况我爱的人已经不爱我了,我还找他做什么?我漫无目的的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大街上游荡,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了身体的倦乏和腹中的饥饿,我开始回收我所有的思绪,努力让自己头脑回归到有意识的思维里。我四处张望,确定着站立的位置,然后我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开到兆龙饭店对面的海力酒吧。

和曦分手后的当天晚上我偶然间发现了这个地方,其实里面的装修和氛围并不是很好,吸引住我的是乐队的两个歌手,一对儿双胞胎兄弟。尤其是弟弟,模样和嗓音都象极了我的前夫。工作不忙的时候我会天天来这里,只是为了坐在台下能看到他的脸,能听到他的歌声。曦就有一副天生的忧郁嗓音,特别是唱齐秦和王杰的伤感情歌,每每都会听得我动容落泪。而这个弟弟仿佛就是曦的影子,从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涌现在我脑海里的全是我和曦共同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我就再也控制不住的将所有八小时以外的时间腾出来到这里听歌,为的只是消磨我婚姻失败之后的颓废光阴,寻找一些曾经面对曦时才有的依恋感觉。

我找了个可以一览无余的角落坐了下来,吧台上方的挂钟时间是6点半,酒吧里除了我还没有别的客人,这个时间的人们应该都聚集在饭馆里。我向服务生要了杯柠檬水,然后拿出手机给公司老板拨电话,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老板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让我好好休息,甚至没有问我得的什么病。柠檬水端上来,我点上一支烟,开始整理我的思路……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个突来的事实,还清楚地记得结婚之后的日子我不止一次的盼望和幻想过自己怀孕,我是那么的爱我的丈夫,我也一直以为他也同样的深爱着我,我渴望着可以为他也同时为我孕育出我们爱情的延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除了我之外他还有别的女人……我消失在我自己编制出来的美丽的梦中。和他分开之后我努力地让自己平复,让自己从那段噩梦中走出来,就在我刚刚觉得可以重新适应一个人的生活的时候,我居然怀孕了?!

这个事实对于现在的我来讲只代表着残酷,我在想该用哪一种心态来对待这个腹中的?我是不是真的可以有勇气和能力让他在一出世就遭受单亲家庭的命运,那种未知的日子还没有开始,恐怕我就已经退缩了,更何况我个人的决定对于这个没有能力选择的未成型的生命来说是不公平的,或许他未必愿意选择来到这个充满苦难的人间?我在没有足够的准备之前替他决定命运是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我的脑筋在急速的运转,我的模糊意识也越来越清晰,当我再一次看到那张酷似我前夫的脸时,我清楚地认定我不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善待这个没有出世的生命,他只会让我更加痛恨那个我曾经深爱却背叛我的男人。

第二天一早我独自来到医院,照医生的吩咐做过B超、验血等一系列检查之后,我要求她马上给我做人流,大夫迟疑的问了我一句:“你没有家属陪着来吗?”我摇头,并不愿意解释。大夫识趣的不再多问,写了张缴费单递给我,让我上好厕所半个小时以后在隔壁的手术室门口等她。我办好一切手续安静的回到手术室,大夫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被她带进手术室里,一张床,两把转椅、一个桶和一台我从没有见过的机器,充斥眼帘的是单一色的白,让本就空荡的屋子更添一层冰冷。我按照大夫的要求脱鞋脱裤子,躺上手术台上的那一刻我的手心里充满汗水。大夫熟练地做着准备工作,我闭上眼睛,仿佛在等待着一场灾难的降临。

最先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液体冲向我的下体,我的双腿本能的并拢,随之而来的是大夫略带急躁的呵斥:“别动!只是消毒,你紧张什么?放松!放松!”我试图着遵照她的命令,可我体内的每根神经并不愿意听从我,我压抑着我的恐惧,尽可能的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情让自己分散注意力,努力了很久却做不到。而后我听到类似发动机的轰鸣声,一个冰凉的硬物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失声尖叫,硬物在我的体内四处刮割,捣烂我的每个细胞,吸干我体内的血液,我感觉到我的血液在急促倒流,我的身体在机械性的震颤,两条腿由于过度的紧绷,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我的牙死死地咬住干裂的嘴唇,试图缓解五脏六腑错位般的疼痛,僵挺着身体被动的迎合着它的摧残。脑海里闪现的唯一的念头就是让腹中未成型的胎儿尽早的消失,因为此时的我更加坚信,他的出世不会带给我任何做母亲的快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周围的一切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稍微休息一下就可以起来了。”我被大夫的话唤回了意识,身边的一个红色的塑料筒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我侧过头,看到从一根搭在红桶边缘的管子里正流出黑红色的液体。我听到大夫似是从天国里传来的声音:“血里残碎的白色海绵体就是胎儿的雏形。”我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感觉湿湿的,我已经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走出手术室,手里攥着药方,感觉心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停止了跳动。我蜷坐在医院走廊里椅子上,生理上的轻松反而使我的内心更加沉重,忽然间一股无名的罪恶感席卷而来,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我竟有几秒钟下意识的失忆。而后我开始觉得委屈,压抑在心头所有的恶劣情绪一并而发,我开始意识到了我的残忍,不光是对自己,更多的是那个刚刚被我扼杀在成型前的我的孩子。片刻间,我的自责被一种强烈的愤恨所代替,我为自己开脱着责任,我尽可能的说服自己这个决定是对的,但是我的眼泪仍旧止不住的往下流,直到被一个声音打断:“你怎么还坐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我抬起头,是刚才为我做手术的大夫,我挤出一丝微笑:“我没事,只是有身体有点儿虚。”“要不要帮你叫辆车?”“不用了,谢谢。我能走。”说完我便起身向医院门口走去。

我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在大街上,我察觉到几乎所有迎面而来的路人都在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扫视我。那些目光中让我觉得一股寒意袭身,仿佛所有的人都很清楚我刚刚做了什么,我象一个行凶后的杀人犯,逃离似地奔跑起来,而后我的头一阵晕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我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眼前的景物变得一片模糊,漆黑中闪现出无数张形形色色的婴儿的脸……

我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温柔地抚过我的脸,听到有人在抽泣,我努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素白的房间里。我试图挪动了一下身体,调整着瞳距想辨出身边的人,我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你终于醒了。”这个声音是那么的陌生和熟悉。我使劲地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着:“我在哪儿?”“你在医院,下午的时候你昏倒在大街上,被路过的人送到这里的,你先不要说话,你的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我终于看清了说话人的脸,眼泪忍不住的顺着眼角流下来。“乖,不哭,我都知道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从新开始。没有你的日子我才知道,我很想你,我——爱的是你!你肯原谅我吗?”听到这些话,我的思绪再也不能平静,憋在心里很久的委屈抱怨伤心无助以及流产后的身心疲惫一涌而出,我猛的起身扑向眼前的这个男人:“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是我亲手杀了他……”

我原谅了我的曦,我们复婚了,一年半以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我给她起名叫念,为的是纪念之前那个没有出世的她的哥哥或是姐姐。我们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失而复得的爱情,日子过得象所有家庭一样祥和平静,或者说是幸福,只是我们谁也再没提起过关于那次流产的事情。封存的记忆并不代表可以忘记,我经常的在梦中见到一双哭泣着的婴儿含恨的眼,而我能做的只是无数次忏悔的对他说着相同的一句话:“对不起,我的孩子,你在天堂还好吗?”

关键词(Tags): #死亡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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