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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听来的故事之二(上海周家花园 --- 莲花戒指)

听来的故事之二: 上海周家花园 --- 莲花钻戒

上海的夏夜,静安区青海路的街头依旧繁华,街灯璀璨行人如梭。

越杨医院的门诊部的门口。

“姆妈,阿临要回家喝酸梅汤。。。”一个男子沙哑的声音带着咳嗽的余音。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抓住另一只更加苍老的手,把她向着门诊部拉去。

“好,好,阿临乖,姆妈带你回家喝酸梅汤。。。”老妇人温柔地拍拍说话的那个已经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矮小如孩童一般的肩膀,又抚摸了一下他花白的头。然而却带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个男人也就乖乖地跟着老妇人走了。一边走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门诊部的大门。

他们的家就在五条弄堂以外常熟路的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里,大约占了十平米的空间,亭子间外是一片大阳台,上面拉着绳子,挂着这个石库门里住的十几户人家万国旗一样的衣服。

老妇人带着阿临沿着细窄弯曲的楼梯慢慢走到位于三楼的亭子间,慢慢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屋里除了一张铺着细凉席的大棕绷床之外只有三两个雕花的红木老柜子,一个小型节电型冰箱靠门边放着。老妇人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盛着酸梅汤的塑料瓶子,递给阿临,阿临来不及坐下,急急地送到嘴边就喝。

“唉,阿临,阿临,教过你多少遍了,不长记性啊,要先开瓶子再喝水啊。。。不长记性啊。。。”老妇人摇着头,拿过瓶子拧开盖子,说着重复过无数遍的话,阿临却也不嫌她烦,呲着发黄的门牙冲她憨憨地一笑,抢过瓶子就咕咚咕咚地喝去了。

“唉,阿临。。。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啊。。。”老妇人带着一个母亲才有的慈爱喃喃地说。阿临却不理会她,喝了酸梅汤就自顾自坐到床上,从床头抱过一个木头的玩具盒子,打开来慢慢玩了起来,里面都是一些软软的绒毛玩具,也有阿临自己不知道从那里拣来的破烂东西。

老妇人忽然看见阿临的玩具箱里面又多了一个肮脏的破布娃娃,正是自己这两天清理旧箱子的时候找出来的一堆大女儿莹儿小时候玩的旧玩具,放在门边的旧纸箱子里准备过两天卖给收破烂的人的。

“阿临,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捡垃圾箱里的东西来玩,老鼠拖过蟑螂爬过的肮脏啊。。。唉”老妇人伸手去抓那个破布娃娃。

“不要不要,给阿临玩。。。”一向乖顺的阿临这次却死死抓住那个破布娃娃,就这么一拉一扯间,布娃娃的破烂的衣服扯烂了,忽然有个闪亮的东西从布娃娃塞着棉絮的肚子里掉了出来,落到了床上。老妇人手一松,阿临夺到了布娃娃,兴奋地抱着转身蹭到床角玩去了。

老妇人慢慢捡起那颗闪亮的东西,那是一个老式K金的戒指,上面雕着一朵精致的莲花,莲花的正中是一颗硕大的粉红色钻石,虽然年深日久,金子的色泽已经有些黯淡,但是钻石在灯光下依然发射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

一九三六年夏天的一个炎热的下午,上海青海路的一幢新建的豪华洋房二楼的大客厅里,传出了优美的琴声。

“七小姐,冰镇银耳莲子汤。”穿着白围裙红上衣的贴身小丫头云瑛笑嘻嘻地端着精致的金盘欢快地走过来。

身穿湖青色短袖绸旗袍的周家七小姐周漪凌有些慵懒地从白色的三角钢琴前转过身,她是一个有着纤侬合度的身材,细致洁白的皮肤和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的美丽女孩,那一年,她二十三岁,那时候她唯一的烦恼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周家的四姨太染病不起已经三个月了。

“云瑛,你笑什么?那么高兴?”周漪凌伸手拿过云瑛托盘上的水晶小碗,用小银勺轻轻挑动着碗里的银耳和莲子,这是父亲周老爷子最喜欢的消夏解暑的饮品。

“小姐啊,荣先生来啦,在楼下花园里呢。”云瑛的小嘴爆豆子一样的伶俐:“八小姐正陪着他说话呢,要不要我和云香来服侍小姐梳头换衣服啊?”

荣亦新站在周家花园的喷水池边的百年古藤下,和周家十九岁的八小姐漪玉说着话,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期待,眼前的八小姐和七小姐虽然是同一个父亲,却是不同的母亲生的,七小姐是周家四姨太的独生女儿,八小姐却是大夫人的第三个女儿,虽然是正出的,因为年纪小,整天跟在七小姐屁股后面当小跟班。

漪玉不像漪凌那么美丽,她个子也比漪凌要矮小一些,但是她却很可爱,非常天真和热情。虽然年纪小,却暗自对姐姐的外语教师兼男友,曾经是上海滩第一富翁的荣家少爷,英俊潇洒的荣亦新有着很深的爱慕。

那一天在周家花园的百年古藤下,荣亦新终于等来了焕然一新的周漪凌,过去每一次看到她,他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是炎热的夏天走到荫凉的树荫下一样舒适。但是今天,他的心被一个热烈的念头占据了,他急于告诉他的爱人他的想法,他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漪凌,我要去参加革命。”荣亦新的从西装的裤兜里翻出两张船票:“跟我一起走吧”他盯着周漪凌美丽的大眼睛,捏着她的温软的小手,他的手在出汗,他的心在等待:“跟我走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一起去革命。。。抛开这锦衣玉食寄生虫一样的生活,让我们一起为国家民族人民做些事情吧。。。”

周漪凌虽然以前就知道荣亦新是个很有抱负的青年,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身为上海滩第一富翁的公子的他会忽然间就要抛开一切,带着她去那从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她的脸顿时变得雪白,她觉得心里噗嗵噗嗵乱跳。

“怎么样?漪凌?怎么样?这是后天的船票,你收拾一下东西,后天我们在外滩码头中国银行楼下见面。。。记住不要告诉别人。”荣亦新热烈而焦急地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的朋友们会来接我们的。。。一定要来啊。。。”

两天之后,在外滩焦急等待的荣亦新万万没有想到,他等来的竟然是八小姐漪玉和漪凌的丫头云瑛,漪玉捏着那张被揉皱的船票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云瑛递给他一个雪白的绸缎小包。

荣亦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包金叶子和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凌欲与君同行,无奈亲母病重,母所出唯有凌一女,凌不忍弃母远行,金叶一包,凌之私蓄,今日付君,愿君保重。凌从此不扫蛾眉,唯在闺中日日盼君鸿雁传书,以图后会之期。”

荣亦新读了信虽然失望之极却也无可奈何,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说,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金丝绒盒子,递给云瑛:“这个是我母亲留给我未来的妻子的,本来想在船上送给漪凌的。。。这一去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你把这个带给她吧,万一我回不来,也算是留个纪念。”

荣亦新毕竟是个有远大抱负的男人,说着虽然伤感,却也不因此而犹豫片刻,他把盒子递到云瑛手里,冲着漪玉勉强一笑,挥挥手道:“但愿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等等新哥。。。”一直没有说话的漪玉举着船票追了上来:“我跟你走!”

。。。。。

转眼六年过去了,又是夏天,上海绍兴路朱公馆里热闹非凡,四公子朱棣宣的婚礼大典正在觥筹交错中举行。从小就把英文讲得比中文还要好的中英混血儿朱四公子风流倜傥,对终于把门当户对而且出名美貌的周漪凌变成自己的新娘实在是非常满意。

他唯一有一点不太明白的是,他追求了周漪凌三年多,深居简出的周漪凌一直都对他丝毫不假辞色,在三个月前,周漪凌忽然大病一场,住了两个月的医院,刚刚康复就忽然同意嫁给他,并且要求马上举行婚礼。

周漪凌对于娉礼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拿出了一个式样奇巧的莲花钻戒要他照着打制一只一模一样的出来。

朱棣宣虽然家里有的是钱,要打造完全一模一样的钻戒也还有点儿困难,经过一个多月,总算打了一只差不多的,当他把那只钻戒戴到周漪凌的纤长的手指上的时候,他明显地感到那只手颤抖了一下。

“大喜啊,大喜啊!”周家三姨太对边上的朱家老爷新娶的姨娘小声说:“我们老爷太太这下子高兴了,前几个月失踪了好几年的八小姐忽然捎信回来,原来她是和荣少爷一起到北方去了,两人都结婚好几年了,刚刚生下个大胖儿子,还寄了一家三口的照片回来,她是我们大太太的心尖肉,失踪那么久,大家都以为她早就死了,大太太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我们七小姐的生母四太太七年前临死前拉着老爷的手要老爷一定要好好安排七小姐的婚事,可这么多年了,七小姐马上就三十岁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肯嫁人,老爷又特别疼爱她,不想逼她,一直都犯愁呢,谁想到真是好事成双,如今七小姐也嫁了如意郎君。。。老爷太太这几天都喜得嘴合不上呢。。。”

朱家姨娘忙点头称是:“谁说不是呢?双喜临门啊,我们太太是个英国人,老爷太太都信天主教,太太在的时候不能娶小,太太生了四个孩子,只有二少爷和四少爷两个是公子,太太去世后,二少爷和两位小姐去法国读书就不回来了。我又没个孩子,老爷身边就只剩下这个四少爷了,天天指望着四少爷来继承家业,为的四少爷个性爱风流,成日里脂粉堆里混不肯好好学做生意,老爷真是操碎了心,现在好了,野马上了笼头,这下子四少爷可以好好接替老爷的生意了。”

新婚之夜的周漪凌躺在喝得大醉的朱棣宣身边,把玩着两个几乎完全相同的莲花钻戒,整夜未眠。她看着身边的男人,他是那样的英俊潇洒,对自己又是那样的温柔体贴,思虑良久,她终于慢慢地戴上了朱棣宣送她的戒指,把荣亦新的那一枚放到床头柜上的首饰盒子里,她决定要忘记荣亦新,和身边这个男人好好生活下去,那一年她二十九岁。

一晃周漪凌嫁给朱棣宣已经快七年了,她已经为周棣宣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现在她正怀着第五个孩子,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大腹便便的她坐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望着花园里的正开得热闹的舞会。

朱老太爷三年前去世了,朱棣宣在法国当医生的哥哥娶了一个法国女人,生了几个孩子,不愿意回国来继承父业,而剩下的唯一的儿子朱棣宣又很不善于经营,结交了大批狐朋狗友背后捣鬼掏弄他的钱,所以每年都要亏掉公司的很多钱,三年下来,朱家已经亏掉了几个厂子和几处房产,但是享乐习惯的朱棣宣却不肯节缩开支,仍然还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后来朱棣宣看看亏空实在太大,就在朋友的劝说下用周漪凌的名义开了一家歌舞厅,因为周家老爷子曾经在黑社会老大杜岳生落难的时候帮过他,所以朱棣宣用周老爷子的名义开歌舞厅就不怕黑社会来场子里捣乱。

朱棣宣做其他生意经常亏本,开歌舞厅也不赚钱,虽然在几年工夫内就把舞厅开得风风火火,成了大上海数一数二名流汇集的娱乐场所。但是每年的亏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三十六岁的周漪凌没有太大的变化,她看上去还是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只是昔日苗条的身段生过四个孩子变得丰满了,因为正怀着老五,她白皙的脸有些浮肿,但是她并不是很在乎。

因为风流的朱棣宣虽然在表面上对她百依百顺,心里早就腻味了她,在摸清了周漪凌温柔和顺的脾气之后,他开始大胆起来,不但在歌舞厅开起来的两年内娶了两房姨太太,而且最近还迷上了歌舞厅的一个舞女王金莲,现在搂下的舞会正是为王金莲而开的。

“夜上海,夜上海。。。”楼下花园里的音乐撩人心弦地回荡着,周漪凌觉得有些困倦,她很想好好睡一觉,在她离开窗口的时候,门忽然开了,朱棣宣醉醺醺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妖艳的王金莲:“喏,人家就是想要床头柜上的那个莲花儿戒指嘛。。。”王金莲绝口不提她实际上看上的是那颗大钻石的贵重:“和人家的名字好相配的,真是又好看又有意思,。。。你去做一个一样的给人家嘛!”

“宝贝,这个好办,这个我家里有两个,我送你一个就是了。”朱棣宣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伸手就从柜上的首饰盒里拿起那个荣亦新送的莲花戒指。递给王金莲。

“不,那是我的,你还给我!”周漪凌再好的脾气终于也忍耐不住了,不顾身体笨拙,上去就夺那个戒指,王金莲忙紧紧捏住戒指,躲到朱棣宣身后,周漪凌气得脸色雪白,绕过朱棣宣就去抓王金莲,却不料被喝醉的朱棣宣伸手一推,一个没站稳,重重地跌倒地上,肚子里顿时一阵剧痛,她就失去了知觉。

周漪凌和在医院早产的临儿一个月后被周家派人从医院接回了周家,周老爷子对女儿的疼爱和他的家族尊严让他决定要找人惩罚一下那个舞女王金莲。杜岳生手下的一个小头目马上应承了这件事,派了三个人去处理这件事情。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失控,本来周老爷子只是想让人吓唬一下王金莲,并拿回女儿的宝贝戒指,但是执行命令的三个小喽罗却看上了王金莲身上的珠宝,想要顺水摸鱼的点儿好处,没想到其中一个人在扯王金莲脖子上的项链的时候,因为她不停地挣扎叫喊,项链又总是扯不下来,一不小心就把不停扭动叫喊的王金莲顺手给勒死了。三个人不敢回来交差,就地分了赃就逃了。

因为那时候王金莲几乎是全上海最红的舞女之一,这件事情就闹大了,惊动了当时的巡捕房,连杜岳生也没办法只好吩咐弟兄们帮助巡捕房逮住那个勒死王金莲的小喽罗,说来这在当时也是一件不小的新闻,那个小喽罗被捕住后一直不发一言,被一个巡捕看出破绽强行撑开他的嘴,居然从里面掏出了那只莲花钻戒。不用说,这个小喽罗很快就被正法了,莲花钻戒也回到了周漪凌手里。

周漪凌后来再也没有回过朱家,她向朱家提出要回儿女的要求,朱棣宣因为王金莲的事情怀恨周老爷子,也不来接周漪凌回朱府,但是总算还慑于老丈人的威力,他留下了两个儿子,很不情愿地把两个女儿送到周家,因为当时上海的局势已经十分紧张,朱棣宣很快就卖了宅子和包括歌舞厅在内的所有产业换了金条,带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小妾从香港转道去了美国。

周老爷子也很怕革命会波及到他的产业,他把所有除了周家老宅之外的产业都换了金条,遣散了十之八九的仆人。带着四个儿子和除了周漪凌周漪云之外的两个女儿转道香港飞往北美洲,走之前他本想带走周漪凌和她的儿女,但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他们却收到了周漪云的信,劝家人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周漪凌作了她这一生的第二次留在周家老宅的决定。周老爷子看了八小姐漪云的信也有些心动,同意她留下来,以便今后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临儿还在吃奶离不开母亲,为了周漪凌生活方便,周老爷子带走了小外孙女儿,当时只有两岁的璧儿,把已经可以照顾自己的大外孙女六岁的莹儿留在了周漪凌的身边。周老爷子走之前,还安排了把两边附楼的房间租出去,让周漪凌仅剩的贴身丫头云瑛和云香代为照顾收租,租金用来供周漪凌和两个孩子的日常用度开支。

解放的时候周漪凌三十六岁,她再次见到妹妹漪云和荣亦新的时候已经是解放后的第二年了,荣亦新已经成为了一个领导者,他们的那次见面在周漪凌的印象里遥远而模糊,似乎没有期待中的那么激动人心。

只有周漪凌自己心里知道,她这第二次的留下其实是为了见到荣亦新。那一年她为了母亲放弃了跟他走,这一年她为了见到他放弃了跟着父亲走。她觉得自己对得起他了。就在那一次的见面中,周漪凌不顾妹妹妹夫的反对,坚持把一个莲花钻戒戴到了妹妹的手上。。。也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留下那一只才是荣亦新送给她的。

在妹妹的说服下,周漪凌免掉了附楼房客们一个月的房租,给他们时间请他们另找租处,她给云香一笔钱让她自己过日子去了,她自己则带着两个孩子和不舍得离开她的云瑛搬到了右边较小的那个附楼里居住,把主楼和左边那个大附楼租给国家的一个部门,过了几年,那里承租的单位又变成了后来的越杨医院的门诊部。周漪凌起初几年每个月从国家那里拿定息,生活过得非常舒适平静。

在临儿五六岁该上小学的时候,周漪凌忽然发现这个孩子智力上的缺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产的缘故,临儿总是傻乎乎的,不管周漪凌和已经上了中学的莹儿怎么教他,他却一直淌着口水说一些傻话,一点儿也没有要变得聪明懂事起来的意思。

周漪凌心急如焚,带着临儿到处去看病,甚至动用了妹夫的领导关系请到了专家来会诊,得到的结论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临儿确实是个因为早产而痴呆的儿童,而且这一辈子他都要这样过下去了。

周漪凌并没有为临儿的事情伤太久的心,因为她的生活发生了更大的变故。

忽然之间,她的家就被一群戴着红袖标的青年们给抄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就被挂上了牌子被游街,云瑛因为不肯参加揭发批斗她的大会也被遣送到农村去改造了。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她和两个孩子就被迫搬到了常熟路的那座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里。

生活了几十年的周家花园不再属于她了,家里所有没有卖掉的古董和字画以及她的首饰全都被抄了,只剩下她偷偷缝在身上裤腰带里的几个金戒指和金耳环,其中就有那个莲花钻戒。

周漪凌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她就失去了一切?她写信给北京的妹妹妹夫,请求帮助,等了很久却收到妹妹的短信,告知她荣亦新也出了事,正在被隔离审查,没有办法帮助她。

为了生活和两个孩子,周漪凌不得不去答应去附近的工厂去劳动改造。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柔弱的身体居然可以承受那样的工作和劳累。

每天早上天不亮,周漪凌就要起床,把两个孩子的早饭做好,然后步行到两三里外的工厂上班,为了省下八分钱的汽车票钱,她从来不坐公共汽车上班,在嘈杂的车间里一站就是一整天,然后再拖着一身的酸痛疲惫慢慢走回家,到了家里,她还要给孩子们做晚饭,然后给他们洗澡,洗他们的衣服。

虽然十几岁的莹儿已经懂得如何照顾弟弟,可是当周漪凌回到家的时候,不是发现临儿的头碰了一个包就是腿被蹭破了皮,家里也是乱成一团,爱干净的她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收拾干净被临儿弄脏弄乱的一屋子东西,后来周漪凌干脆把房间里的东西都锁到柜子里,没什么用的东西全都扔掉。

因为担心莹儿的学校不能教给她足够的知识,忙碌了一天的周漪凌还要在那只二十五瓦的灯泡下再亲自指导莹儿读书一直到深夜,她偷偷留下了几本唐诗宋词古文观止,甚至还有论语孟子。莹儿记忆中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尤其是晚上,在那间温暖的小屋里,母亲在灯下教给她的那些知识和做人的道理,那些知识在她后来的人生中一直滋润着的心灵。

那二十年的生活是异常艰苦的,常常一家三口晚饭就是就着几根咸萝卜干下饭,因为缺乏油水,临儿常常吃不饱,他每天最渴望的就是下班回来的妈妈从工厂带回的吃食,夏天周漪凌会带回一小桶白天从自己嘴里省下的工厂发的避暑冷饮酸梅汤。冬天 她会带回几小块猪油给莹儿和临儿拌饭吃。那个时候的临儿就像是一只快乐的小猴子,不停地在大床上翻跟头。

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为了给莹儿和临儿补营养,周漪凌几次悄悄托工厂的姐妹们帮她廉价卖掉缝在裤腰带里的金戒指和耳环,然后再请同住在石库门里的邻居们托关系买回一些高价的猪肉和咸鱼,甚至有几次,她还买到了农民偷偷在路上兜售的甲鱼。

因为周漪凌对人很温柔和顺,和大家都相处得不错,再加上这种事情其实在那个时候很常见,谁家的孩子都需要补充营养,所以来回来去了几次倒也没有人出来揭发她。

最后那一次是冰砖惹的祸,那是周漪凌用卖掉最后一对金耳环所剩下的零钱买来的,那是一个小加仑的光明牌冰砖,她把那冰砖盛在小碗里给临儿吃,自己上街去看看能不能买到一些便宜的小菜。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却见隔壁四岁的小毛流着鼻血,坐在地上哭,小毛妈拉着已经二十岁却还像个儿童一样瘦小的临儿正在乱打,一边还高声叫骂,那时候二十六岁的莹儿结婚搬出了亭子间,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已经没有办法再帮助周漪凌照顾临儿了。

周漪凌连忙赶上去拉住气呼呼的小毛妈问明原委,原来是临儿端着小碗到天台去吃冰砖,小毛嘴馋,看到临儿吃了一会儿去捉蜻蜓玩,把碗放到一边,就忍不住上去拿起来吃了一口,谁想到临儿回来看到就把小毛推了个跟斗,小毛摔倒的时候鼻子磕到地上。

小毛哇哇大哭引来了小毛娘,小毛娘本来就因为小毛爹特别殷勤,老是主动帮助隔壁的女邻居周漪凌拿卖首饰的钱买鸡买鱼而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这下子更是引发了她的怒火。

虽然这件事在周漪凌频频道歉和惩罚了临儿之后和平解决了,可是小毛娘的怒火却无法平息,她自己家里两个人工作上班,一颗咸蛋一家五口要一起吃好几顿,平日大毛小毛要吃一口三分钱的冰棍也吃不上,凭什么她周漪凌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傻儿子,却有肉有鱼有冰砖吃?还不是靠她裤腰带里藏匿的首饰?她越想越气愤,终于忍不住到家委会去告发了周漪凌。

搜家的人很快就来了,那十平方米的小屋被翻得一个底朝天,周漪凌的衣服裤子也都被撕开剪开看了个遍,甚至有个中年女人还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却一件首饰也没发现。最后只好悻悻而归。周漪凌也因此躲过一劫。

其实小毛娘不知道,周漪凌已经当完了除了那个莲花钻戒之外的所有的首饰。那个冰砖就是用最后的当首饰用剩下的零钱买的。

周漪凌也很奇怪,她本来担心,因为昨晚把那个没舍得当掉的莲花钻戒拿出来把玩,过后没有放回裤腰带里,就塞在枕头下面,本来以为一定会被搜出来的,没想到却踪影不见,好像是忽然就凭空蒸发掉了一样。搜家的人走了以后,周漪凌自己又把小屋从里到外找了一个遍,也没有发现那只戒指,问到临儿,他也只会傻笑。

在把所有被抄家的人撕裂的衣服裤子都重新缝补好之后,周漪凌对忽然失踪的莲花钻戒也就死了心。

时代说变就变,忽然间又是一个新天地了,先是已经三十五岁,有了十岁的大女儿茗茗的莹儿跟着平反的丈夫一家到北京去了。恢复了高考后,勤奋好学的她在丈夫的帮助下考上了清华大学。然后是周漪云一家也被从牛棚里平反出来,荣亦新还又高升了一步。

在1980年前后,周漪凌的小屋里先后来了几批寻根访亲的海外华人。其中有被尚未解除婚姻关系的朱棣宣带走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家人,也有代表周老爷子一家的小女儿璧儿和家人,忽然间屋子里就多了好些时髦高档的电器和补品。

周漪凌本来没有料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两个儿子和小女儿,没想到不但见到了,而且他们都是那么有出息,自己还多了五六个外孙子外孙女,她忍不住感极而泣,流下了在十几年艰苦岁月中都没有流过的眼泪。

儿女们都很孝顺,争着要接母亲到国外去重新过她过去所习惯的豪华生活,周漪凌思前想后,舍不得北京的莹儿和痴呆的临儿,又不愿意傻临儿给国外的儿女添麻烦,加上她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希望死在异国他乡,她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

大家用尽了办法无法说服周漪凌出国,只好想办法找律师要求归还周家花园给母亲养老。小女儿璧儿还想办法找到了尚在农村的云瑛,本想接她回来接着照顾母亲,却发现她早就嫁给了当地人而且有了两个孩子,只好算了。

在儿女们的努力下,一九八三年,政府终于把周家花园归还了周漪凌,当时周漪凌面临两种选择,她可以继续把花园租给越杨医院做门诊部,也可以让越杨医院搬家,自己搬回去居住。出人意料的是,周漪凌并没有认可任何一种选择。一年之后,她征得了儿女们的同意,以父亲周老爷子的名义签署了无偿捐献周家花园给国家的正式文件。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国家可以让她和临儿可以住在那十平米的亭子间里一直到两个人都去世为止。

很多年又过去了,莹儿成了著名的建筑师,在北京开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事业非常成功,大女儿茗茗早在八六年上完了中学就被外公接到美国去读书了,只剩下小女儿清清跟在身边,莹儿无法说服母亲带着临儿到北京和自己一起住,也不能离开不愿搬到上海去住的老北京公公婆婆,所以她只好在每年清清过暑假的时候,带着她回上海看望外婆和临儿舅舅,而每隔一年,舅舅们和璧儿小姨也会带着包括茗茗在内的孩子们飞回来探亲。孩子们和舅舅们都住在宾馆里,璧儿和莹儿就在亭子间里打地铺陪伴母亲。

有时候,离休的荣亦新周漪云和他们的儿女也会来上海看望姐姐周漪凌,大家到附近的茶楼泡上一壶清茶,叫上一碟盐水毛豆,一起絮絮地闲话如烟往事,这个时候,周漪凌就觉得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周漪凌的工厂生涯使她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普通劳苦大众生活的艰辛,在那二十年的艰苦生活中,她无数次地回思年轻时候的奢华生活,在恍若隔世的变化中体会着生活的意义。所以后来虽然儿女们寄给她很多钱,她却把钱都以儿女的名义捐给了慈善机构,自己和临儿仍旧过着简单的生活。

周漪凌越来越老了,但是她的身体还很好,从七十岁开始吃素念佛后,她就再没有生过病,由于眼不花耳不聋腿脚灵便,她一直坚持所有的家务都自己亲自去做,莹儿几次托人给她请的小保姆都被她用各种理由遣走,无奈之下也只好随她去了。

临儿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常常半夜不停地咳嗽,周漪凌就给他熬川贝枇杷汤,灌到瓶子里冰起来给他喝,她告诉临儿这是妈妈从工厂带回来的酸梅汤,临儿也就欢天喜地地捧着喝。

快五十岁的傻孩子临儿是今生这个世上唯一还需要周漪凌照顾的孩子,她很清楚瘦弱的临儿其实活不了太久了,那么到时候她也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安心去了。

夏天的夜晚她常常带着咳个不停的临儿去周家老宅的附近散步,只要能看到进去的愁眉苦脸的病人和出来的高高兴兴的康复者,她就觉得心里踏实。

八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周漪凌从莹儿的破布娃娃里找到了那个被临儿塞进去的莲花钻戒。

也是那一年的夏天,周漪凌无限慈爱地把那个带着她一生的故事的莲花钻戒戴到暑假跟着妈妈来上海看望外婆的小外孙女,正在上高中的清清那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样纤细白嫩的手指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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