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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所有清醒的和沉睡的 一 红月之约 -- 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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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所有清醒的和沉睡的 一 红月之约

定位是奇幻。根据经验教训,准备写成同一时代下的

短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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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红月之约

在这天夜里所有敬国和灵国的士兵都目睹了这样一个景象。天空布满阴云,星星黯淡无光。当强风掠过,云彩间的缝隙露出了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敬王面前是一辆卸掉了轮子的木头战车,上面薄薄的铺了一层羊绒毯子—这就是他的龙床。这张四面带着扶手的“龙床”,放在大帐的中央活像一个木头笼子。

“亏这些谋士想得出来,” 敬王一阵苦笑。他脱下胸甲,用披风裹了一裹,放在了床头做枕,俯身躺了下去。在他的脚下垫着的是祭司用贵重的药物制成的金丝药枕。祭司说这种药枕可以放出一种特别的香气,帮助人轻松入睡,但特别不特别只有敬王的脚知道。

敬王伸开四肢,就那么仰面朝天躺着。谋士们说这是五心向天,背倚大地,乃是帝王之像。但对于敬王来说这个姿势的全部意义就只有“舒服”这两个字。他有时会想,如果高居朝歌的谋士们有一天看到田间小憩的农夫也是这个姿势时会有什么说法。

刚一躺下,敬王就感觉眼皮沉得睁也睁不开,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有些忘了躺在床上睡觉是个什么意思。突然一阵寒风起于床边,敬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感到军帐的帘子被掀了起来。“刺客!”敬王心中一惊,右手反手握住了剑把。即使是朝廷的文官,进主帐之前也要经过两次大声通秉,何况敬王此时正在就寝,门外的四名侍卫怎么可能不声不响的放一个人进来。

敬王仍然半闭着眼睛,鼻口如熟睡一般发出轻微的吸呼声。他听不到刺客的脚步声,但可以感觉到他正朝着自己走来,越来越近。就在刺客走到三步远的时候,敬王以左手为轴,闪电般翻过身来,右手反手剑在半空中画了一道银虹,这正是那把剑的名字。

剑光闪过时,敬王已经站立在地面上,剑交双手,气息不乱。但眼前不但没有人,连一滴血都没有。他连忙转身,只见两条黑气正在军帐中盘旋,一直飞到天顶的通风口,然后合而为一化成龙形,“号”的一声长啸冲天而去。敬王大叫:“慢走!”

当敬王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一名侍卫正持剑站在他的身边,面色惶恐。敬王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侍卫“当”的一声丢下手中的剑,跪在了地上:“小人该死”。敬王一笑:“起来,下去领赏。还有,和外面的侍卫长说从今天起你和他的官职互换。”侍卫一低头:“小人不敢。”敬王站起来,手按剑把:“你是要我亲自去说了。”那侍卫连忙捡起自己的剑来,给敬王深施一揖出去了。敬王在心中暗笑,这一跪是怕丢了性命,受之无趣,这一揖倒还有些意思。

走出军帐的时候,敬王已经穿戴整齐。他身上是分成六部分的黑色铠甲,背后披了一件红色披肩。这件盔甲是唯一一件敬王喜欢的出自祭司手中的东西。它本是山中的六块奇石,被一个石匠发现,用了30年的时间磨成了六块铠甲。就算是敬王手中的银虹宝剑砍上也是光亮如初,连个痕迹也不会留下。这件铠甲至少两次替敬王挡下了致命的一箭。

敬王抬头看着天上,狂风过后铅黑色的阴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云彩的中间一轮红月高照。红色的月光洒到两国士兵们站立的卡什高原上,将原本深褐的大地漆为红色。僵卧已久的将士尸体在这红光中显得格外狰狞,他们早已凝固为暗黑色的血此时也再次变为鲜红色,似乎在缓缓的向前流淌着。

“陛下”,旁边有军士端过一杯温酒。敬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酒好似烈火一般灼热,直下胸膛。他向对面灵国的方向望去。黑暗之中,灵国帐篷的灯火如最巧手匠人镶嵌的宝石一般,连成一条直线,整个大营鸦鹊无声。敬王点了点头,这就是那个和他打了10年,和他父亲打了20年的灵国。

今天早晨,他刚和灵国的最长老签订了一个协议,5年之内敬灵不得互犯,否则子孙万世遭劫 ,族人全灭。这个和约本来有一个长而且拗口的名字,但后人都管它叫红月之约。

敬王站在那里出神,他看着自己身后的敬国兵士。有些士兵入伍的时候还只是20多岁的毛头小伙子,现在则已经是50多岁的老人,战争的胜负对他们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他们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当年的心上人也不知道花落谁家。这场战争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青春,留给他们的只是一身的伤痕和疾病。比起荣誉来他们更关心的恐怕是回家之后怎么才能活下去,如何安抚他们是一个大问题。然后敬王的视线移到年轻军士的身上。这些战火洗礼过的青年回去之后必定是重建家园的生力军,即使是这黎明前的黑暗也挡不住他们身上的光芒。看着他们在火把下闪烁的目光,坚定执著充满希望,敬王不禁想起了10年前的自己。天空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敬国已经开始撤军。平原之上,车队,马队,步兵如同开战之前一样排列整齐,从箭楼上望去好似一块块方阵有条不紊,分成几路朝敬国的城都慢慢移动。军士的铠甲都已经擦拭一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死去士兵的尸体放在巨大的平板马车上,上面盖着暗红色的厚布,马车旁巫师一边走一边挥舞招魂幡,引导死者回家。

敬王此时仍站在大帐外面的观战台上,身边是微合双眼的祭司和几位盔明甲亮的将军。他不光要看看敬国的军队,更要看看灵国是怎样撤走的。他惊奇的发现在他眼前不知何时堆起了一堵黑色的高墙。

敬王放眼望去,只见灵国的士兵推着独轮小车,车上放着一张张黑色的毯子。看到灵国兵士的尸体就用毯子裹起来,然后放到车上。盛满几具尸体之后就运到那堵尸墙,小心翼翼的摞上去。

“陛下,您看到了。”祭司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垂死的老人一般。

敬王点点头。

“这种毯子里面混合了熊,狼等猛兽的粪便和一些药物,至于做什么用,您马上就知道了。”祭司说完了,又闭上眼睛,一幅似睡非睡的样子。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尸墙已经完成了。即使是站在如敬王的高处,仍感觉到尸墙长的好像要把这个平原拦腰截断一样。此时灵王就站在这堵尸墙的中央,他身穿一件白色的长衫,须发披散,同样银白如雪。在他手中的就是灵国带带相传的石杖,同样是雪白的连一个黑点都没有。灵国的所有将士就在灵王的后面排开,剑插在地上,单膝跪倒,左手伏地,右手捂住左胸。

灵王一声大吼,手中高举石杖,众将士也跟着一声大吼回应,吼声响彻天地。敬王甚至感觉自己的脚下一震。如此三次,灵王放下石杖走到尸墙面前。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敬王和几个将军目不转睛,屏住了呼吸。只见灵王双手向天空伸开,尸墙从中央“呼”的烧了起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整堵尸墙都已经完全燃烧起来,但看不到多少火光,只有浓烟滚滚。

“陛下明白了吗?这就是那毯子的作用。”祭司的语气仍是像说一句话都要费上很大力气。敬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尸墙上浓烟滚滚。那黑烟并不散去,而是像一根通天的巨柱那样越升越高。敬王听到灵国的军士在跟随着最长老念诵着同一句话,声音仿佛出自一人之口。

“他们在说什么”,敬王扭过头问祭司。

“这是灵国的古语”,祭司答道,“往生之烟,引导迷途英灵,血债必然血偿。”

几个将军听完浓眉倒竖,刚要发威,却见敬王大笑。

“好!”,敬王猛一抽剑,银光一闪:“五年之后再战。”

众将军同时宝剑出鞘,剑声如龙吟虎啸:“五年之后再战。”

祭司在旁边睁开眼,斜睨着众将军,轻轻的摇了摇头。他看着敬王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根通天的黑色烟柱。敬王的步伐就如当年他父亲般,沉稳执著,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祭司在心中默念:“让我这把老骨头再活久一点吧,我还没有看够啊。”

关键词(Tags):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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