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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毛毛虫的盛会 -- 二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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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毛毛虫的盛会

毛毛虫的盛会

说起毛毛虫,首先跳进我脑子里的是洋拉子。北京的小孩们都知道洋拉子,洋拉子是非常漂亮的淡绿色,身长二到三厘米,腰围一厘米。洋拉子绝对不可爱,它身上的毛都是蛰人的毒刺。谁的手要是不小心碰到了洋拉子,马上听到的就是“哎呦哎呦”的大叫,那疼得可是钻心呢。记得小时候,一次爬到一棵高高的大杨树上,我左手抓住树枝,正要得意地挥起右臂冲着树下仰头伸脖子向上张望的小哥们们招手呢,只觉得左手中指钻心的疼,我大叫一声:“哎呦!”右胳膊赶快收回搂住了树枝,这才没有掉下树来。一看左手背上一只绿色的洋拉子,猛甩左手,把洋拉子甩到了树下。于是亲身实践体验了洋拉子的厉害。

后来见过的众多的毛毛虫,多是黑色或是灰色的,有的还混有一些红色的条纹,大多没有洋拉子那么胖,但是比洋拉子长。毛毛虫的长象那是一点而都不可爱,何况有了洋拉子的可怕体验,我是绝对不去碰毛毛虫的。

初中二年级时上生物学的课。我很喜欢生物课,学到了很多可以使用一辈子的知识。比如关于毛毛虫的知识:这毛毛虫只是蛾子和蝴蝶的幼年阶段,毛毛虫要变成蛹,然后蛾子或是蝴蝶从蛹里钻出来,那叫成虫。

来到地球另一面美国的阿巴拉契山区,我知道了居然还有可爱的毛毛虫。这种毛毛虫的大名就叫毛毛虫:Woolly Worm,翻译成中文:毛绒绒的虫子,还是毛毛虫吗。我查了一下昆虫手册,不是Woolly Worm, 居然是一个词 Woollybear(毛毛熊)!这更说明了我们这胖毛毛虫的可爱了,别忘了美国人就把熊猫叫做 panda bear!因为我们这山区的老百姓叫Woolly Worm, 所以咱们最好是入乡随俗,也叫Woolly Worm 吧。英文有一个好处,一个名词,比如woolly worm,小写时是泛指这类长毛的虫子,大写则可以作为专用名词,Woolly Worm就是我们山区这种毛绒绒的虫子的专门的大名。但是中文里却是没有大写小写这么一说的,所以我现在郑重声明:从此之后,毛毛虫是专用名词,专指我们山区的这种毛毛虫。

到了秋天,树叶开始变颜色的时候,在树林里、草地上常常可以看到Woolly Worm。毛毛虫五、六厘米长,胖胖的,毛绒绒的,连毛算在内有一厘米半那么粗,颜色是黑色和金黄色相间。一般的毛毛虫两端为黑色,中间是金黄。我们这儿当地有一种说法:根据这毛毛虫身体中间的这段金黄色或是两头的黑色的长短,可以推断这年冬天的长短:中间这段越长则冬天就越长。这当然是不可能是有科学根据的了:我就见过完全是金黄色,或者完全是黑色的毛毛虫,而且冬天照样有,春天照样来。

有意思的是,从我第一次见到我们山区的毛毛虫那时起,这毛毛虫就给我一种憨头憨脑很是可爱的感觉,可爱得有那么一点像一只极小的熊猫。人也有面善面恶的区别吗。这毛毛虫确实面善,应该说是体善,因为还真是看不清毛毛虫的脸型。小孩儿们看见地上得毛毛虫,一弯腰就把哥们抓在了手中。毛毛虫楞一楞神,很快就在手心手背上爬了起来。我是从来不碰其它毛毛虫的,但是对于Woolly Worm则是例外。我把胖乎乎的毛毛虫放在手心上,一种毛绒绒的感觉。我用另一只手抚摸毛毛虫,可惜哥们太小,只能是一个手指头抚摸。

这毛毛虫有一个意想不到的特技:爬绳!你把一条毛毛虫放在一条长长的线绳的下端,这胖哥们定一定神儿,就开始一拱一拱地顺着线绳往上爬了起来。用不了多一会儿,哥们就爬到了线绳的顶端。到了顶端毛毛虫傻了眼,没地儿再往上爬了,只能是傻乎乎地呆在那儿。我试过若干次,毛毛虫从来不知道如何向下爬。我把线绳倒过来,下端变为上端。嘿,你猜怎么着?毛毛虫灵活地在绳子的底端一百八十度一个大转弯,开始往上爬起来,用不了一会儿,就又到了顶端。

我们山区的老百姓都知道毛毛虫会爬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聪明的家伙一拍脑袋:“嗨,咱们来个毛毛虫爬绳比赛怎么样?”大家一听,齐声叫好跺脚。于是每年十月中旬,我们这儿就开起来Woolly Worm Festival,历时星期六和星期日两天。到了这两天,我们这个平时清静的小镇上可以用人山人海热闹喧天来形容。上午,公路上进镇的车辆一辆舔着另一辆的屁股,那叫川流不息;下午太阳落山时,出镇的车辆把道路挤了个水泄不通。星期六和星期日这两天,镇里的主要街道上都有警察指挥交通维持秩序。

毛毛虫盛会的主要内容之一,当然是毛毛虫的爬绳比赛。会场设在小学的操场上,操场的北端是一个一人高四米多宽二十多米长的一个大平台,平台的北面架着两米多高的挡风帆布,帆布前吊挂着二十多条粗线绳。台下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儿和大人,台上是参赛的毛毛虫和毛毛虫的主人们。参赛者一溜儿排开,每人手上一条毛毛虫,另一只手拽住挂着的线绳的底端,小心翼翼地将毛毛虫的脚们挨上线绳的底端。只听手拿麦克风的主持人一声令下,人人双手放开,毛毛虫们独自趴在了绳子上。不到半分钟,毛毛虫们快慢不一地开始向上爬了起来。这时就见毛毛虫的主人们双眼紧紧盯住线绳上的毛毛虫,激动无比地上下挥动着手臂、或是跺脚,或是跳高,高声大喊尖声大叫着各种加油的口号、信号,或是发出各类刺激的怪声。那真是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如何叫就如何地叫,那个开心、随意、生动、天真,还是真的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呢。

原来我以为,举着毛毛虫前来参加比赛的都是小孩儿和青少年们,但是出乎意料,参赛的一大半是老大不小三十、四十、五十和六十多岁的长着胡子壮胳膊粗腿浑身是劲的汉子们。没有见过妇女,但是小女孩倒是不少。长着胡子的汉子们跟小孩儿们混在一起,马上就都变成了中小孩儿、大小孩儿、老小孩儿,那叫天真烂漫、情不自禁。让人体会感受着人性之善、之真诚的一面。

我在台下看热闹的人群里观看着,我发现最好看的倒不是正在爬绳的毛毛虫们,却是这群情不自禁、天真烂漫、手舞足蹈、欢呼跳跃、急得恨不能自己上去爬绳的小小孩儿、中小孩儿、大小孩儿和老小孩儿们。

每年都有一百多将近二百人参加比赛。参加比赛的不少人是事先一个多星期就抓住若干条毛毛虫,每天加以爬绳训练。最后选出一条杰出者参加正式的爬绳比赛。很多人是临时即兴决定参加爬绳比赛的,想参赛的人们可以在会场外边花一块钱买一条毛毛虫。会场外面总有几个我们这儿的当地人在地上摆着装着几十条毛毛虫的纸盒子,叫卖着毛毛虫。

星期日将近中午,把每轮比赛的第一名集中到一块儿,进行最后决赛。决出第一、第二和第三名。第一名的奖金是一百块钱,钱是不多,可那得意兴奋是真。决出第一名后,主持比赛的哥们左手高高地托起第一名的毛毛虫,根据毛毛虫身上中间这段金黄色的长短,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预告这一年即将来临的冬天的长短。

我发现经过训练和没有经过训练的毛毛虫似乎差别不大。毛毛虫可是绝对不理会人们的心理和情绪的,人家是想爬就爬,想不爬就不爬,想爬得快就爬得块,想爬得慢就慢慢爬,任你再叫再跳,喊破了嗓子跳塌了台,毛毛虫们还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自由散漫、不听指挥、不服从命令。

在现代市场经济的社会里,真正纯粹的娱乐活动已经几乎不存在了,人类的所有思想和行动全都或多或少程度不等地与市场、买卖、赚钱联系在了一起。毛毛虫盛会当然也不例外。毛毛虫爬绳比赛是招牌,真正的内容是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推销当地的手工艺品、土特产品,毛毛虫盛会的会场里挤满了一个紧挨一个的卖东西的摊位。例如,手工制造的各种家具、手工制造的乐器(我叫不出名字)、手工制作的金银项链和耳环、雕塑绘画、当然还有传统的手工缝制的quilt(一种被子,被面是各种小块儿花布拼成的图案。不是那么很久的以前,围坐在一起缝制quilt,是南方乡村和小城镇里的妇女们的一项社交活动。但是今天,一般妇女有的是各项时髦社交活动,没有人有耐心愿意花那大工夫去缝quilt,缝制quilt就成为很少一些人的一项专门做来卖钱的手工艺品。一条设计制作精美的quilt可以卖一千美元以上)。

小吃和各种快餐自然是盛会上绝对少不了的。上午十点半以后,整个会场上就飘起了烤肉的香味,南方的烤猪排是很有名的。除了正餐之外,小吃也很多。炸猪皮很有意思:会场的一角支起了一口大锅,锅里油烧得滚热,腌好切成细条的猪皮扔进热油里,马上急速发大膨胀了起来(如同炸虾片儿),一会儿就变成了金黄色的松脆的大片。炸洋葱圈儿也是南方特有的小吃:将洋葱头横着切成半厘米厚的薄片,抖在案板上就成了一个一个的洋葱圈,把这些洋葱圈放进面糊盆里,混身裹上一层带着咸味的面糊的洋葱圈被扔进滚开的热油里,只见随着面糊的膨胀,洋葱圈儿浮到了油面上,一会儿就转成了金黄色,捞到纸盘子里,马上被早就等在锅边的小孩儿大人放进了嘴里,满脸幸福满意地大嚼了起来。新炸出来的洋葱圈儿那叫香甜、松脆、好吃,说到这儿,我嘴里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因为我们这山区生长有不少苹果树,所以用苹果制成的食品就是很普遍的了。有两样苹果制品很值得一尝:apple cider 和apple pie。Apple cider 翻译成中文是苹果汁,但这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清亮的苹果汁。Apple cider 是将从苹果里榨出来的汁静放发酵若干天,然后倒进敞口的大锅里烧开,放入桂皮粉(有意思的是西方人的桂皮总是与甜食连在一起的),盛在杯子里让大家喝的。会场里也支着煮apple cider的大锅,cider在大锅里缓慢地翻滚着,排着长队的人们付一块钱,接过一大杯热苹果汁,站在一边慢慢地砸着舌头品尝着桂皮味的苹果汁。这放了桂皮粉的热苹果汁味道很是不错。另一样值得一尝的是苹果馅饼(apple pie),当然苹果馅里也是放了桂皮粉的。

会场里还有人现做现卖沾了糖稀的苹果:把不大不小的苹果插在一根一分米长的木棍儿上,在棕黄色的糖稀里一蘸,上面撒上切碎了的果仁。会场里有不少小孩儿手上举着这样叉在小棍上的苹果边走边啃,或是边跑边啃。我没有尝过这覆盖着糖稀、撒上果仁的苹果,因为我确信,这小棍上的苹果与北京的糖葫芦是一定没法比的。

毛毛虫盛会过后,在树林里、草地上仍然可以见到胖胖的毛毛虫在慢慢地散步,在公路上也常见到被汽车轧扁了的毛毛虫。天气再冷之后,毛毛虫就都不见了,它们钻进土里过冬去了。来年春天变成蛹,蛹再变成蛾子。蛾子下了一堆卵,卵里长出小毛毛虫。到了十月份,憨头憨脑、胖胖的毛毛虫们又在树林里、草丛中、甚至马路上到处溜弯儿散步了。

200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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