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我写的吸血鬼小说!百年系列小说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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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

|| 百年系列小说 || 第一部 暗夜惊情 ||中

卡达拉舍的镇民们吵吵嚷嚷的来到森林里面,有的带着大折刀和棍棒,装备好一点的还有猎枪和猎犬。大伙因为身处在集体里面而感觉安全,又为了是去消灭恶魔而感到极端的兴奋。有些人带着自酿的白兰地酒,大伙就你一口我一口地传递着喝起来,不时有几个兴奋过头的人对着天空放一枪。

走在队伍前面的两个人正是职业驱魔人洪武和比埃尔。他俩百般劝阻镇民不成,只好跟着一起来到森林里。其实对于怎样对付枫丹白露侯爵家的恶魔们,他俩也毫无办法。从人们喧闹着涌进森林开始,时间已经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洪武暗自跟比埃尔商量,一定要在天黑前把这些狂妄的傻瓜们带出去。随着人们越来越深入森林,天色也越来越暗,带着大量湿气的风猛烈地刮起来,把树木吹得摇摇晃晃,漫山遍野的白桦和橡树枝叶被吹得掀起巨浪一般的涛声,就在这树涛声中,隐约响起来一阵阵不详的狼嚎声。

“一般来说狼嚎是狼群警告别人不要越界……”洪武对比埃尔说:“现在我觉得这是它们对我们的警告。”

比埃尔默默想了一会,突然他跳到一棵歪倒的树叉上大声说道:“好了!你们闹够了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再没出事以前快回去!”

人们听了以后都愣住了,不过片刻之后他们意识到自己人多势众,便毫不在乎地奚落比埃尔。有人说:“这个野小子从小就是骗子加小偷,怎么能被他的话吓倒,我们有这么多人,一人一把火也把这破林子烧了!”

其他人立即附和:“就是,他是个驱魔人,驱魔人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装神弄鬼地吓唬老百姓的骗子,说不定公鸡路易就是给他们害死的!等着瞧吧,等我们查出真相来以后就把你和你的那个中国蛮子一起吊死!”

“吊死太便宜他们了,要上断头台!”

正说话间,忽然一道闪光过后一声霹雳便从天而降,巨大的声响把说话的人们震得胆战心惊。就在转眼间天空已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森林里顿时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卡达拉舍镇上的人们都猬集在大树下面躲雨,好些人手里举着的火把在一瞬间就被浇熄了。

“这下可坏了,阳光完全没有了,那些东西不用等到黑夜就能出来了!”有人这么嚷了一声之后,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人们立刻都吓坏了。有个人带头向森林外面跑去,大伙立刻乱纷纷地跟着开始逃跑。因为暴雨和黑暗,不少人在泥泞中摔倒,还有的在昏乱中一头撞在树上弄得头破血流。这时四下里的狼嚎声也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了,似乎每一个方向都有狼人在埋伏着,人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森林里乱窜,连往日里熟悉的道路也找不到了。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不时有令人丢魂丧胆的声音传过来。一层层的树木把人的视线遮住,那些人和兽的呼喊咆哮声、格斗时的肢体沉闷碰撞声和利齿利爪撕裂肉体的声音沿着空气传播,转眼又被雷声所淹没。

洪武和比埃尔一前一后在林地间穿梭奔跑,等他俩站住脚的时候周围已经连一个人都看不见了。经过一番乱跑,他俩也迷失了方向。但是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音威胁下,他们不能停留,只能摸索着前进。淋过雨的泥地像泼上油一般滑,而湿透了的衣服和鞋子像是足有一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更要命的是两个人被雨水浇得几乎冻僵,连手指都僵硬起来。

比埃尔连续几次摔倒,弄得浑身上下像个泥猴一般。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问到:“甩掉它们了吗?”

洪武说:“不知道,我要爬到树上去看看。”说完他选定一颗粗壮高大的松树,双手环抱着树干,双脚交替着蹬着,三下两下就像只机灵的松鼠一样攀到树冠上。松树的枝叶稀疏,倾泻而下的雨水弄得洪武双眼一片朦胧,他用脚勾住树干,用手擦擦眼睛。正在这时,一阵不祥的闪光从天而降,洪武在冥冥中感到大事不妙,他本能地松开手脚从树上滑落。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正劈到松树顶上,瞬间整个树都被电光笼罩。比埃尔看见一个洪武直挺挺地从树上掉下来,他连忙赶过去,在洪武落地的一霎那用肩膀一扛。巨大的冲击力把两个人都冲倒了,他俩在地上滚出很远才停下来。比埃尔连滚带爬地赶到朋友身边,看见他被污泥覆盖的脸上有两颗眼珠还在眨动。

“你这家伙可真是命大!”比埃尔在洪武的肩上打了一拳:“我还以为你已经变成一整块烤肉了!”

洪武的眼睛眨了一会才说出话来:“以后我绝不再玩爬树了!”

比埃尔对他说:“这话在你穿着开裆裤,第一次被抓住的时候就该说了。”

忽然一阵噼哩啪啦的声音从被雷电劈中的松树根部传出来,紧接着整颗松树颤巍巍地向一旁倒下去。这颗巨大的松树将周围较矮小的树一一砸断,最后轰然倒在地上。倒塌的松树在林地里砸出了一条可怕的通道,比埃尔和洪武面面相觑地站起来,看着通道的那一头——一个穿着中世纪礼服的男人正站在通道的那一头,他似乎也被忽然倒下的松树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发现了两个狼狈不堪的驱魔人,于是那人立即露出一副狰狞的笑容,两只大大的獠牙也从他的嘴边露出来。

一个吸血鬼!洪武猛地打了个激灵,他从背上把短弩取下来,对准吸血鬼就是一箭。那吸血鬼腾地跳起来,以极快地动作扑过来——准确地说,他是从一棵树跳向另一颗树,他的利爪使他能够以九十度的直角站在树干上,洪武连着发出好几箭,都无一例外射中了树干。比埃尔掏出枪来开枪,却只听见撞针撞击子弹底火的闷响,显然火药已经受潮失效了。他连忙去掏出自己的匕首,这时候那个吸血鬼已经跳到他面前,一脚便将他踢飞到一旁。

洪武从腰间售出一把一米长的刀来,他对着吸血鬼说道:“嗨,看这里。你肯定没见过这种式样的刀吧?告诉你这是中国式的腰刀,而且是用纯银打造的。今天我就要用它砍掉你的脑袋!”

吸血鬼充满嘲讽地看了看洪武手里的刀,一纵身跳了过来。他飞起一脚踢向洪武握刀的手腕,洪武身形一转,用刀锋迎着吸血鬼的脚凑了上去。吸血鬼见事不妙连忙把脚缩回去,这当下洪武已转到他背后,飞起一脚踢中吸血鬼的后腰,使他狠狠地撞在树上。吸血鬼狼狈地跳到地上站好,恶狠狠地盯着洪武。他弓着腰,伸出两只手来像伺机咬人的毒蛇一样缓缓绕着洪武转圈,小心的留在洪武腰刀的攻击范围之外。洪武留在原地以左脚为轴心也跟着吸血鬼一起旋转,手里的刀尖始终正对着吸血鬼的心脏。

吸血鬼盯着洪武的眼睛,他发觉对方毫不示弱的还瞪回来不禁暗自得意。吸血鬼的拿手好戏之一就是通过目光催眠受害者,他在刚才扑击失利之后便想到这个办法,利用自身的能力使对方屈服。看来洪武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和吸血鬼四目相对,随着吸血鬼瞳孔里散发出的妖气弥漫,洪武的表情也开始渐渐变得古怪起来,他竭力想保持清醒,可是手脚都渐渐开始麻痹,终于在僵持了几分钟之后,他摇摇晃晃地瘫软在地上。吸血鬼得意地笑起来,他闪电般地俯身去扭断洪武的脖子,就在这时洪武却从地上弹起来,他用双手握刀,刀刃向上如闪电般地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形。猝不及防的吸血鬼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他惊恐地感到浑身燥热,随即他绝望地发觉自己的身躯已被洪武从裆部一直劈到了头顶。吸血鬼嘴里吐出大股的鲜血,两颗獠牙也脱落坠下——这是吸血鬼死亡的标志。他的身躯“啪”地裂成两半,很深的鲜血都由于银中毒饵开始燃烧,不过片刻之后吸血鬼裂成两半的躯体便烧成一团灰烬,他的全部生命和灵魂都随着燃烧的浓烟而灰飞烟灭。

“你还是用老办法啊。”比埃尔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的右臂刚才被踢得脱臼了。“在伦敦杀那个老吸血鬼时你就是用的这个办法。”

“对于蠢货而言这个办法永远不会过时。”洪武用脚把吸血鬼遗下的獠牙踩进泥土里去,然后他用刀劈砍出一根粗树枝来丢给比埃尔。比埃尔把树枝塞进嘴里,用牙使劲咬住。洪武便双手托住他的右臂用力一推,随着“喀吧”一声,比埃尔浑身一颤,他的右臂被治好了。

“现在没有绷带和夹板,忍着点。”洪武对比埃尔说:“等我们回到教堂让玛格丽特来照料你吧。”

“好了,我又不是个女人,不用你这么婆婆妈妈的絮叨。”比埃尔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来:“枪不能用了,不过我还有这个:矿用de-tona-tor,巴黎兵工厂出品的好东西。”

这时候风雨都渐渐停息了,森林里寂静的像伊甸园一样。

“都结束了?”比埃尔问道,洪武耸耸肩帮表示不知道。忽然几声树枝被踩断的脆响传了过来,在这种情况下,这响声简直像打雷。两个驱魔人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接着又传来一阵野兽低沉的咆哮,紧接着一个硕大的狼头从树丛间冒了出来。洪武抬手极快地发出两箭,正中狼人的双眼。那狼人暴怒地向天咆哮,四周立即传来了他同伴的呼应。比埃尔和洪武转身就跑,他们沿着树枝稀少的地方跑,希望能找到出去的道路。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群暴怒的狼人,刚才的血腥屠杀彻底激起了他们心中的兽性,如果与这样的一群猛兽对抗,就是把全欧洲的驱魔人都请来也抵抗不住。

随着高大林木的逐渐消失,眼前的光亮似乎越来越强。当两个人终于冲出森林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竟是跑到了一处断崖顶上。断崖下原先一定是有条溪流,现在已经变成了被暴雨引发的湍急山洪。比埃尔和洪武对视了一下,现在再回头已经不可能了,后面那一大群杀红了眼的狼人转眼间就要扑过来。比埃尔把de-tona-tor放在山崖的石头上,然后用自己手枪的金属枪柄狠敲一下导火索。随着“啪”地一声响,那导火索被引燃了,一股浓烟伴随着“哧哧”的声音,导火索迅速地燃向de-tona-tor。

比埃尔大喝一声,将de-tona-tor丢向朝自己扑过来的狼人们,然后他和洪武向前紧跑几步,纵身跃下断崖!洪武在下坠的时候向上看了一眼,他看见一团火焰喷涌席卷了天空,火焰里夹杂着狼人们的断肢残臂,血肉像礼花弹一样在空中飞舞……随后洪武的身躯感到重重的一击,一股冰冷的激流迅速将他吞没,而他的意识随即也无助地被席卷而去。

洪武在一片迷蒙之中来到了一个很熟悉的黑暗世界,一个弥漫着淡淡幽香的世界。周围的一切似乎就是摇摇晃晃的宁式床和带着汗味的被褥床单,一切都在朦胧中,一切都在宁静里。忽然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过来,那应该是师傅来催他起床了吧?每天早上的第一份功课就是一边倒立着一边背《孟子》,那脚步声眼看就到了窗口,该起来了,可是他的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在这一瞬间洪武惊恐地发觉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连眼皮都睁不开。死了吗?他问自己,这样死掉也太不甘心了!他不服输地把意志集中到右手的食指指尖上,从丹田引气缓缓上行终于在指尖凝聚,随后食指开始渐渐不再麻痹,终于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全身都能动了,他惊喜地蓦然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烛光。他随即发觉自己并不是躺在舒适的宁式床上,而是置身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洪武猛地坐起来,在他的面前摆着一面大镜子,他看到镜子里面有一个汉子四肢带着手铐脚镣正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随即洪武明白过来那正是自己!他转脸寻找刚才听到的脚步声的主人,却只看到自己身处在一个不大的深洞里,身边布置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一张精致的书桌摆在正中央,书桌上搁着一座大烛台,四支粗大的蜡烛正烧得起劲,把整个山洞照得亮亮的。书桌旁边摆的不是椅子而是一副制作考究的棺材!这骇人的摆设让洪武再次升起自己是不是已经死掉的怀疑,不过他怎么看也觉得这不像是祭奠自己的灵堂。在棺材周围堆放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很多新旧不一的布娃娃,还有不少书籍和扑克牌、吉普赛人算命用的水晶球等散落在地板上。另外有几只箱子摆在书桌四周,此外这件黑乎乎的房间里就再也没有什么了。洪武本能地觉得自己身上少了什么,他本能低头去看,发现自己不离身的银龙吊坠竟然不见了!随即洪武在昏迷前经历的一幕幕又出现在他自己的脑海里:森林、雷雨、搏斗、爆炸和断崖。一定是在洪水里被冲掉了……洪武懊丧不已地想着。他暗自琢磨着为何搭救自己的人要把自己锁起来,暗想可能是这个法国人没见过中国人,把自己当强盗了。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洪武看了一眼镜子,镜中那个银龙吊坠就诡异地悬挂在自己的头顶上!那块黑水晶正反射着蜡烛快活的火光。洪武猛地抬头去看,一只苍白的纤细小手牢牢抓着银龙吊坠,那只手的手腕部分被裹在华丽的红绸衣袖里,在往上看去这位神秘人就真相大白了——苏菲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的俘虏。洪武几乎是立刻就在在脑子里盘算着应对的办法,可是这个发现的冲击力太大,他在仓促之下去想不到任何应变的办法,唯有本能地向后一躲,却被脚镣绊了个跟头。

“呵呵呵……怎么?你不知道血族的相貌不会映在镜子里吗?亏我站在你身后这么半天你才发现。”苏菲一边嘲笑自己的俘虏,一边在瞬间把右手那些修长纤巧的手指变成了锋利尖长的利爪扼住了洪武的咽喉。“来自中国的诗人,吟一首诗来做自己的挽歌吧。”

洪武知道这次厄运难逃,他想起小时候常听到家乡的老人们说洋鬼子没一个是好东西,没想到今天真的要命丧在这个女洋鬼手里了。想到这里,洪武因为绝望不仅没有恐惧的反应反而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不害怕?”苏菲似乎相当意外洪武的反应,她那两只冰冷而又美丽的绿色眼睛盯着他,好像打算看穿他心里隐藏的一切秘密似的。

多美的眼睛,多好的相貌,可惜竟是一个吸血鬼的……洪武现在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他看着苏菲那张风姿卓越的俏脸,不禁在心里涌起一阵惋惜。这个漂亮的女吸血鬼已经杀过多少人了啊?想到这里,洪武忽然又猜测她将自己大费周折地带到巢穴里锁起来的举动,并不像是立马要拿自己做大餐的样子。洪武的这番心里盘算,被苏菲都看在眼里。她故意把两只獠牙露出唇外,好像是急不可耐地想痛饮一番洪武的颈血,不过她的两只绿眼睛并没有像一般吸血鬼那样在发起攻击时变得血腥狰狞。

“我在构思,请给我点时间好吗?”洪武一边说着一边摇摇脖子甩开苏菲的手掌,竟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拖着沉重的脚镣在地上缓缓踱步,嘴里瞎扯糊弄吸血鬼:“你既然对中华的艺术感兴趣,就应该知道做诗比你通常见到的法兰西国人画油画或者是雕塑还要费工夫,当然需要仔细思考……”

苏菲冷冷地看着他,忽然说到:“别白费劲了,你的活动范围就在这十步之内。”她用脚踢踢一根铁链子,那铁链子把洪武脚上的脚镣跟石壁上的一个深深钉入石壁的大铁椎连在一起。

洪武一看,只得彻底打消了夺路而逃的念头。他一边在原地踱步,一边四处打量自己的兵器被这吸血鬼婆娘丢到哪里去了。洪武转了几圈之后不禁在心里哀叹道:平常自视甚高,到危及时才看出自己不是曹子建那般人物。人家七步成诗得脱大难,我来来回回踱了快七十步却一无所获!他干脆正面看着苏菲,准备破罐子破摔地跟她摊牌:我吟不出挽歌,你打算怎么办吧?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女吸血鬼却好像很好奇地看着自己,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地神情。他忽然想起了比埃尔,于是连忙问道:“请问我的朋友呢?”

他没有问出来的话是:是不是已经被你吸干血了?苏菲显然猜出了他的担忧,她说道:“我只看到你一个人好像快淹死的狗一样浮在水面上。”

比埃尔……洪武在心里黯然想着自己的朋友可能已经遇难了。他一抬头看见吸血鬼手里正在玩弄自己的银龙吊坠,于是连忙说到:“小姐,能否把我的银龙吊坠还给我?”

苏菲用一双俏目看着洪武再看看吊坠,她说到:“这根吊坠很有来历啊,我在山崖边发现你的时候它正在闪光,后来我才发现它竟然是对我有反应,是一个报警器。”她又看看吊坠说到:“为什么它现在又不发光了?”

洪武听了心里一动:这吊坠发光的缘由他也不知道,但能确定的是这水晶很有灵性,每当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就能光芒四射提醒主人。难道说现在这个女吸血鬼心里并没有杀气不成?想到这里他嘴里忽然冒出五代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阕《破阵子》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念完之后洪武自己也觉得可笑得很:这首词可谓是不合时宜之极,我不是李后主,这女吸血鬼更不是宋太宗,此时垂泪对的是哪般的宫娥?像当年师傅也不喜欢我读李后主的词,说这是昏君亡国后的靡靡之音,可没想到生死关头竟然吟的还是这首。

出乎洪武意料之外的是苏菲竟然被他吟词时的抑扬顿挫所感染,连她那苍白的脸上竟也伸出了几分凄凉不忍之色。洪武心里忽然明白了:她根本听不懂中国话,只是被自己吟咏诗词时那股特有的声调所吸引而已。或者说是——意境,一种纯粹用声音所表达的哀愁正符合她的口味。看来这个女吸血鬼心中并不像同类那样暴虐嗜杀,也许自己还真有几分渺茫的脱险机会?想到这里他搜肠刮肚,恨不得搜尽胸中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把那些哀怨缠绵的《长恨歌》、《孔雀东南飞》尽数背咏一遍,用中华泱泱五千年文明来感化这个洋夷女鬼。

苏菲听洪武把李后主的词用凄婉之极的音色背咏一遍后沉默了片刻,她微闭着双目似乎是在冥冥中感悟东方诗词的韵味。忽然她将手一扬,银龙吊坠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后准确套在洪武的脖子上。接着苏菲说道:“我该杀了你,可是你实在是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类。你与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你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她缓步踱步,漫不经心地从地板一直走到岩洞的墙壁上,她站在墙壁上长时间停留,以至于洪武怀疑她是不是站在那里睡着了。忽然洪武眼前红光一闪,苏菲闪电般地又跳到了他面前。她紧紧地盯着他,眼光中蕴含了无数的怀疑和好气,也许还有一点点兴奋和欣喜,就好像是一个孩子面对一支新奇的蝴蝶,或者是一套自己不知道玩法的扑克牌一样。“你面对我袭击的时候毫不畏惧,但被我捉来以后却又很合作,这让我理解不了。也许你该强硬一点,这样我可以毫无遗憾地——”说到这里苏菲把自己的右手按在洪武的颈动脉上,她的眼中腾起一股杀意但转瞬即逝。于是她接着把话说完:“杀死你……”

“是,你说得没错。我也很怀疑自己的举止是否不正常。不过我是一个人,自然要想办法活下去。我离开故乡是不愿意的,来到法兰西,跟着搭档在欧洲漫游很艰苦也很新奇,我像道士一样降妖捉怪,可我并不快活。一点也不,因为我无法反抗命运,可我也不甘心像一只老鼠一样死去,我总怀着希望。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小姐。只要你的犬牙还没咬断我的脖子,我就要努力活着,但不能是作为奴隶!我为自己努力。”洪武在这时候又把刚才的胡思乱想抛到脑后,很诚实地自我表白了一番。

洪武的一番不着边际的话令苏菲即感困惑又觉得有所回味,她想了想之后问道:“你说的道士是什么?”

“是中国的驱魔人。”

“哦?中国也有血族存在吗?”

“不,没有。但有其他的妖魔鬼怪。”

“真是有趣。”苏菲轻盈地向后一跃,飘落在自己的棺材上。她坐在那里很认真地看着洪武,嘴里吩咐着:“那么,把你和你的中国的故事都告诉我吧。”

石洞里漆黑一片鸦雀无声,洪武背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看似安静其实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在折腾:她没杀我,也不会放了我。就像是猫在戏弄一只老鼠……想到这里,洪武忽然觉得自己很猥琐,竟然为了活命打算背诗来讨好那女魔头!要是讲自己诗书的师傅还活着的话,听到这消息肯定也会气死了。真没出息啊……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离开神州已有十年了,每次想起师傅罹难总会痛入骨髓,每当想起手刃仇人总会心胸大快!可是反清复明的理想在这华人罕迹的欧洲也渐渐磨灭了……现在中华怎么样了,洪门还兴旺吗?但在这里只有我一个,只有我一个……跟着比埃尔流浪了十年,连为什么活着都几乎忘掉了,就这么不甘心的,却又无可奈何的活着,多少次命悬一线,就像今天一样。可是,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中国!洪武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甚至痛苦到恨不得放声痛哭一场!他想立刻坐船回中国去,哪怕是回去后被砍头、凌迟也无所谓,只要两脚能踩一踩故乡的土地!就这样,他满腹辛酸地想了又想,就像一个马上要被推上刑场的死囚犯一样苦恼。然而落崖时受的伤和强烈的情感起伏后产生的困倦还是让他睡着了一小会。

当洪武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四周还是漆黑一片。他侧耳倾听了一番,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之外,没有一丝其他气息,甚至没有空气流动的声音。苏菲应该还在她的棺材里躺着,吸血鬼睡眠的时候就像死尸一样毫无动静,这种无声的KB比群魔乱舞还要摄人心脾。洪武轻轻地把手教活动了一番,沉重的镣铐令他的血液循环受阻,手脚几乎麻痹。他看看漆黑一片的四周,在脑子里回忆有烛光照明时的景象。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间石洞与其说是吸血鬼的巢穴,不如说是一个女孩的玩具室。那些洋娃娃和书籍扑克等等都是幼儿到女孩阶段的玩物,而那些衣箱则是富贵人家女孩长大成人以后对镜搔首弄姿的庞大财产。想到这里,洪武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苏菲看不见镜中的自己。想象着苏菲照镜子时的景象,洪武觉得好笑。等等,什么时候开始叫她苏菲的?不能因为她的一张俏脸就被迷惑,不管怎样她也是个魔鬼,而我随时都可能做她的夜宵!洪武在心里把自己的动摇责备一番,他将双手放下,手铐与脚镣相碰发出一声金属相撞的脆响。忽然间洪武心中一动:这副手铐脚镣都是中世纪的那种老式镣铐,只要有一根金属丝……他忍着心理强烈的希望,用手在地上摸索起来,希望能碰到好运气。经过一番摸索,终于给他摸到了一枚细细的金属物,他用手指来回抚摸了一遍,觉得这好像是女子用的发卡之类的东西。不过这时不是分别这个的时候,洪武带着满心的希望将金属丝摸索着捅进锁眼里,小心地探索到里面的弹簧机构,终于在一番细心的拨弄之后,他的手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开了。洪武屏住呼吸,留神是否惊动了苏菲,在确定安全之后,他又依葫芦画瓢地把脚镣也打开。当他确认自己的手脚已经摆脱了镣铐恢复自由之后,满腔的兴高采烈使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以免喊出声来。

洪武蹑手蹑脚地在黑暗中行走,忽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前面跑过。他被吓得连忙停住动作,仔细听着动静。可能是老鼠?不过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要没惊动棺材里的苏菲就行。洪武继续向前探足,他踩到了一张铁片上,于是他俯身去摸,没想到这是一把剑。当他将刀柄握在右手手心里的时候,立刻分辨出这正是自己对付吸血鬼的那把腰刀!洪武不禁为了终于找到一件防身武器而松了口气,他正要转身的时候,左脚却碰到了一个木制的东西,他用手试探了一下,不禁心中狂跳——那是吸血鬼的棺材!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升起——一刀捅下去把这自己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杀掉!洪武满怀杀意地向前走了一步,连胸前的银龙吊坠都感应到他的情绪而散发出微微的光芒。可是就在一瞬间,洪武又想起苏菲在倾听自己历史时的那副神情,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带有一丝同情的神情,是除了比埃尔之外他在欧洲从未得到过的怜悯。在这一瞬间,他又觉得苏菲很有“人性”,甚至他在心底有些感激她的怜悯。更何况是这个女吸血鬼把自己从洪水里救出来的,就像师傅当年所作的一样。师傅……想到自己竟然把吸血鬼和师傅相提并论,洪武顿生深深的惭愧。他默然摇摇头,转身离开棺材。就在这时,他迎面撞上一个柔软的躯体,好像是个女人正站在他面前!洪武就算再胆大沉稳,此刻也不免魂飞魄散。他向后猛退却忘了身后就是棺材,于是他被棺材绊倒,一下跌倒在棺材盖上。那盖子竟是虚掩的,洪武一直滚落到棺材里面,他的心里慌乱地连害怕都忘掉了,由于一切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简直一路跌进了十八层地狱。在洪武来得及作出反应前,一双手早已闪电般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洪先生,我一直在看着你的表演呢。”苏菲把脸凑进洪武的脸,嘴里毫无表情地说着:“很遗憾,你一直都没想到从发卡到你的刀都会摆在你面前这件事不是太奇怪了吗?”

洪武借着胸前水晶的亮光,能模糊地看到苏菲的脸部轮廓。他感觉不到苏菲说话的气息,因为她的心脏是不会跳动的,再过片刻,洪武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心脏是否还能继续跳动下去。他感到吸血鬼的利爪在他的颈动脉上滑过,又轻轻地停在他的咽喉上,那种似有似无的被刺穿的感觉逼迫他浑身僵硬。这时苏菲又问他:“你刚才为什么不向棺材刺下去呢?你明明杀气十足,为什么停下来?”

“因为你救了我。”洪武回答她:“我不能杀一个救过我命的人——或者是其他什么……”

“其他什么?在你眼中我并不是人,是个妖怪,是魔鬼对吗?”苏菲追问洪武,洪武能感到她獠牙就在自己的脖颈上方游走。他觉得自己在下一分钟就会死去,于是在这一瞬间他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孤独!我自己也已经孤独了十年,痛苦了十年,我不忍心伤害一个同样孤独的女人——哪怕是个吸血鬼!我看到你的玩具摆满了这座山洞,这里是你回忆的地方不是吗?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把剑给我,在戏弄我吗?还是你真的对永生厌倦了?”

“不,不是戏弄你,也许是我绝望了。其实……我羡慕人类,”苏菲用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我是血族中贵族的孩子,小时候有服务于血族的人类奴仆伴我长大。我饮人类的血,也喜欢她们陪我玩。但当我长大以后,这些奴仆都如愿变成了吸血鬼,我就再也没有朋友了。费尔迪南说我必须嫁给威廉,可是我无法忍受血族的生活,我只能躲在黑暗中,出来杀戮再躲回去。永生实在是一种痛苦,我很想知道人类在阳光下的感觉,是幸福吗?”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吧?”洪武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一下下地跳动,而苏菲的獠牙则在他的脖颈处上下滑动,这是一种轻微的、无痛感的刺激,仿佛是吸血鬼天生具有的催眠一般,但洪武知道自己是不会被催眠的。

“你很特别,很特别。你有一般人类不觉有的特性,我觉得你很有……味道。”苏菲的低语渐渐化为呢喃,而后洪武感到她的獠牙缩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冰冷的嘴唇在自己的脖子上游弋。终于她的唇轻碰了一下他的唇,好像是试探一般的浅啄即止,随后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等待他的回应。洪武感觉到另一种紧张,这是他从不曾体验过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苏菲的手,于是苏菲再次以僵硬的动作给他以亲吻。

难道我的梦还没醒吗?他这样问自己。

血族的清晨始于红日西坠的那一瞬间,苏菲在醒来后很迷茫地发现自己抱着什么东西,于是她一纵身跃上天花板,像蝙蝠那样倒吊着,伸出两只獠牙来对那个闯入自己棺材的陌生人发出“嘶嘶”的威胁声音。忽然她醒悟过来:这个人是我的俘虏,但在白天他却成为我的男人……想起已过去的那一切,苏菲不禁感到万分的惶恐与羞涩——我竟和他躺在一起!她轻轻从天花板跃下,闪电般地披上衣服。血族的眼睛可以穿透黑暗的阻隔清晰地看清他的容貌、他的身躯、他的呼吸、他的脉搏跳动——这个男人身上的血管构成了诱人的网状图案,她暗自想到:幸亏我现在不渴……如果要以女性的角度而言,他则是具有无法言喻魅力的男子,瞧他睡得多熟!难道他忘了自己是身在一位血族小姐的洞穴里吗?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是我们的敌人!也许我现在就该扭断他的脖子——可是这样会扼杀了那一切,那一切的奇妙感受和回忆。苏菲环顾着洞中的一切,在她还是个幼儿的时候就拥有了这间藏身洞穴,这是她的乡间别墅,也是她所有童年回忆的储藏室。而现在这储藏室里又增添了一项新的收藏。苏菲伏下身看着洪武那张安宁的脸,我该吻吻他吗?她犹豫着,心里暗自滋生了一股新奇情绪的体验。她并不知道,这种令她欢欣、羞涩还带点不知所措的情绪,是每一个人间女子都会经历的感慨。

洪武醒了。他躺在一片葱郁的树木前的草地上,晚风正把树叶揉得沙沙作响。这里是森林的边缘,谁也无法相信就在昨天这里还上演了那么多的惨剧。不过洪武此刻想的更多的还是自己在石洞里的那番经历,他简直不能肯定那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幻?在中国从小被教导的礼仪廉耻和在欧洲十年来的驱魔生涯都在谴责他与女吸血鬼的孽情,而经历了那一番奇遇之后留在他心里的却更多是耳红心跳的回忆以及他不敢承认的留恋。苏菲是个好吸血鬼吗?洪武不敢肯定,她肯定杀过人,但她也救过自己。而且还趁他睡着的时候放他回去。不管怎么说,她对我很好。洪武发现她甚至把刀都还给了自己,只是少了一件东西:银龙吊坠。洪武如醉如痴地向远处的点点灯火走去,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我不再孤单了,我不再孤单了!

当洪武回到卡达拉舍镇的时候,他并没有遇到想象中那种歇斯底里的吵闹人群。似乎每个人家都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只是当他沿着街道走向教堂的时候,却被一伙突然涌出来的士兵围住,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刺刀顶着他的前胸后背。领头的军官恶狠狠地质问他:“你是哪里来的人?”

洪武还没来得及还嘴,却远远听见一个女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洪!感谢基督,他终于把你带回来了!”

那是玛格丽特,她飞快地奔过来,推开士兵们,挽着洪武的胳膊把他拉回家。洪武想起前一天玛格丽特的话:别让他送命好吗?比埃尔下落不明,这叫他怎么说得出口!他想问问比埃尔回来了没有,却怎么也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忽然他看见自己的朋友胳膊上缠着绷带,正从教堂花园的边门跑出来迎接自己,在这一瞬间,洪武感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

比埃尔•;巴索实在是个命大的家伙,他和洪武一同坠下断崖的时候被一棵长在岩缝里的松树挂住而幸免于难。他看着洪武被山洪吞没,只能在嘴里一边骂娘一边为朋友祈祷。比埃尔就这样在松树上挂了一天,直到有搜索队来把他救出去。惊惶失措的镇长把吸血鬼肆虐的消息报告给马赛的地方长官,将信将疑的地方长官派出一队龙骑兵来保护这个胆战心惊的小镇。那些逃出去的人宣称森林里的每一棵树背后都躲着一只吸血鬼或狼人,但骑兵们在树林里没找到任何失踪者的痕迹,大雨把血迹和脚印都冲得一干二净。比埃尔获救后曾沿着溪流走了一遍,山洪已经退去,但丝毫也没有洪武的踪迹。所以当他看到洪武好好地走回来的时候,心里也痛快得不得了。但当他随后问起洪武这一天的遭遇时,洪武支支吾吾的回答却令他的好奇心大失所望。

在这以后,两位朋友度过了相对安生的几天。马赛来的大兵们没抓到一个吸血鬼,也再没传出有新受害者的新闻。于是这些悠闲的家伙就在镇上闲逛,跟姑娘们调情,甚至把他们驻地久负盛名的“马赛鱼汤”的作法教给旅店的厨娘。玛格丽特与厨娘是好友,她也弄到了鱼汤的烹饪方法:先用葱、大蒜、蕃茄加上橄榄油熬汤,再加入鲜鱼熬到成香浓的鱼粥,随后加上茴香、盐、胡椒再熬上三十分钟,最后加入马铃薯块及小鱼便大功告成。

玛格丽特兴冲冲地宣布当晚就要试验这种新颖的鱼汤,搭配“马赛鱼汤”最棒的饮料莫过于黑醋栗酒,但整个镇子上也找不到这种酒。这时的阿尔芒·迪瓦尔神父由于镇子上来了士兵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心情很好的老人提议不妨用波尔多一位友人赠给他的圣·特米里昂葡萄酒,说完后老人便兴冲冲地跑进酒窖里。下一个问题是“马赛鱼汤”的沾酱是加上番红花粉的大蒜蛋黄酱,聪明的玛格丽特立即按着迪瓦尔神父的口吻宣布:没有加上番红花粉的大蒜蛋黄酱口味更纯!比埃尔则拿出他那一套轻浮的吹嘘本领,站在厨房里大肆宣扬自己对制作美食的种种观点,这种行径大大侵害了玛格丽特身为厨师的尊严,于是不久之后比埃尔便老老实实地坐在餐桌前和洪武与神父展开法国人进晚餐时重要的前奏:聊天。这顿饭菜其实很简单,只有蔬菜色拉和“马赛鱼汤”,在这个贫穷的小教堂的餐桌上不能奢望会出现诸如法式蜗牛、牡蛎、鹅肝等山珍海味,甚至没有像样的奶酪——虽说这本是一名法国牧师发明的美味。但所有的人都其乐融融、极为投入,因为这是他们久违了的家庭团聚,一股浓浓的温情蕴含在简单的饭菜中。

洪武看着三位法国人彼此间热烈的闲聊,在不知觉中已被无形地推出交谈圈子之外成为一名局外的旁观者。他知道这并不是由于故意怠慢,而是因为他从不曾是这家庭的一员。而就在这一刻,他破天荒地没有想起师傅和江南,那个金发苏菲的倩影就在他心中反复浮现。窗外的月色真好,她现在又会在哪里呢?

吃完晚饭后,神父一家人聚集在花园里散步,用吹风的办法来派遣闷热难熬的夏夜。最后,当夜风已经渐凉,大家都渐渐散去之后,只剩洪武一个人躺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旧摇椅上打盹。月桂的清香弥漫在恬静的月色里,一阵阵微凉的和风正慢慢把人诱入睡神的怀抱。洪武也渐渐慵懒地沉浸在这难得的和煦夜晚当中,直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暗暗透进他的鼻腔。这是他永远忘不了的味道,一个吸血鬼身上的味道。洪武仿佛心有灵犀地抬头望去,苏菲果然已经悄然来临,她把黑色长袍紧紧裹在身上,就像一只美丽而危险的大蝙蝠那样用翅膀裹着身子,倒挂在洪武头顶的月桂树枝上。洪武的那挂银龙吊坠就挂在苏菲的脖项,那枚黑水晶在夜色中泛着微光。显然她已经来了有一会,正在静静地猜测洪武能否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洪武还是对苏菲的大胆而震惊——她竟然毫无顾忌地来到两天前的敌人中间,至少是比埃尔他们依旧是她的死敌。他轻轻赞叹道:“天啊,你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正在说话间,苏菲已无声地滑落下来,她在快接触到洪武脸部的时候闭上眼睛,就像是热恋中的女郎在向情人索吻。忽然苏菲的眼睛睁地极大,她极快地转身逃开,落在离洪武几步远的树荫下。

“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恶心味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发怒:“你是讨厌我才这么做的吗?”

“我做什么了?”洪武感到莫名其妙,他向苏菲摊来双手说道:“我承认没有料到你竟然会来到这里,可是我真的没有觉得讨厌你啊!”

“那么——大——蒜是怎么回事?”苏菲在说大蒜这个词的时候呲牙咧嘴,显然是对这种调味品厌恶透了。

洪武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是因为晚餐中马赛鱼汤的配料大蒜蛋黄酱!如果他敏锐一些的话,在苏菲说话以前就应该自己察觉到吸血鬼讨厌大蒜的传统了。洪武弄明白后连忙向她道歉:“我很抱歉,我晚餐吃的菜里面有这个——我没想到你会来,它伤害到你了吗?”

苏菲飞快地说道:“当然没有,我怎么会被这种东西所伤害!但我无法忍受它的恶臭,这种味道令我作呕!”她看着手足无措的洪武,心里的愤怒渐渐消失了。“好吧,我饶恕你这一次,不过以后不许再碰那东西!”说完,她用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做出半是威胁半是诱惑的姿态。

洪武有点发窘,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上去拥抱她吗?可是自己浑身的味道让她讨厌,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洪武感觉在朋友的花园里与苏菲约会实在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他看着月色漏过枝叶在苏菲身上留下点点光影交会的斑痕,心里忽然想起了《聊斋志异》里的那些狐狸精与书生的爱情悲剧。他一直在回避想这些事,但现实就摆在眼前,一个人与一个吸血鬼之间隔着的岂止是人鬼殊途这一条而已!可是要离开她的话又是洪武绝对办不到的,本来他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只被当作一时的玩物,可苏菲的冒险前来否定了他的一切猜疑!终于他鼓起勇气,向着苏菲走过去。

忽然间一个黑影从空中疾扑下来,袭击者用一双利爪直抓洪武的喉咙而去。这次袭击来得突然,洪武只能本能地凭借太极功夫的“缠”字诀斜身闪躲。那袭击者的利爪在洪武的背上画出长长的划痕,他的衬衫被撕碎,皮下也渗出血来。洪武没有顾得上检查伤口,他转身从躺椅下拽出腰刀来,准备抵挡袭击者的下一次进攻。他在心里想着:苏菲在这里,我不能惊动别人!

袭击者很快再次扑过来,不过这时另一个黑影已经闪电般冲过来挡住了他,那正是苏菲。“威廉!”她低声喝道:“你竟然偷偷跟踪我?”

袭击者回答道:“是的,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让我的未婚妻做出背叛我的决定!”在月光下威廉的脸色铁青,嘴边的獠牙由于极度的愤怒而在不停地抽搐。如果他是个人类的话,倒是很符合古罗马人对日耳曼蛮族战士的描写:金发碧眼、健美的体格与冷峻的面孔。只是现在这一切都由于满腔的嫉妒和愤慨而扭曲了,苏菲抓着他的手臂,渐渐感到手腕发软,已不能再阻挡他的疯狂。于是她急着说道:“是什么让你这样偏执的认为我是你的未婚妻?我答应过吗?我一直当你是我的朋友,威廉,我的好朋友!你陪着我,我很开心。但这不是爱,你该明白!”

“该明白的是你,苏菲!”威廉望着苏菲的绿眼睛,眼中似乎充满了泪水:“我从柏林慕名来到法国见你,不仅是为了我们两家族的联姻,更是因为我爱你!在法国的这些年里你没有一点感应到我的爱吗?费尔迪南作为家族族长对我做出的承诺你当作耳旁风吗?”

“威廉,你难道认为费尔迪南能决定我的感情吗?”苏菲告诉他:“他虽然是德·巴尔家族的族长,可是他不是我的主人,我不会因为他的某种决定牺牲我的自由!”

这时洪武说道:“苏菲,你放开他,既然他找的是我,那么就由我来和他决个输赢吧。”威廉一听这话,立即甩开苏菲,恶狠狠地扑过来和洪武缠斗在一起。苏菲又气又急,她想说什么,可是花园里立即被快刀劈过空气的啸音和身形闪躲腾挪的风声所笼罩。

洪武曾与数个吸血鬼搏斗过,可从没见过像威廉这样强悍的敌人。如果说苏菲是以鬼魅般的敏捷灵巧令人难忘的话,那么威廉则属于那种拥有钢铁般力量的战士。洪武按照自幼练熟得“两仪刀谱”把腰刀施展开来,向着这个强大的吸血鬼削劈砍刺,可每一招都被对方避开。威廉在闪避开腰刀快速的进攻之余,还多次试图夺过对手的武器。虽然没有成功,但在利爪和刀锋交接几下之后,洪武暗自感到虎口发麻,这样下去如果被它击中刀身的话,腰刀肯定会被震飞。贵族……洪武忽然想起来苏菲曾这样自我介绍的一个词,它们到底是什么?竟拥有超过普通吸血鬼数倍的力量!

一套两仪刀法共六六三十六路,洪武直到把刀法使完了也没占到上风。幸亏他身手敏捷,把刀锋舞得像座银山护体一般,这样使得威廉无法击中他的要害。苏菲在一旁眼看着攻守渐渐转换而心急如焚,此刻在她心中威廉是比费尔迪南更可恶的敌人。血族的圣经《血经》中记载着不可饶恕的数条罪行,其中之一便是帮助人类攻击同类。可是现在她绝不让自己所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在决心下定之后她露出尖锐的獠牙和利爪,开始跃跃欲试。

威廉在洪武露出疲态之后迅速进击,他连续施展出扑击和钩抓,每一下都如雷霆万钧般迅猛。洪武则显得有些狼狈,不断在吸血鬼的进攻下后退。在他眼中已经看出了威廉的攻击套路:他就像个西洋拳师,出拳迅猛有力,但招数固定,只要习惯了几次攻击之后,便可以预测他的下一步举动了。洪武知道自己无论从速度还是力量上都远逊于敌人,可吸血鬼习惯赤手空拳作战,他却有武器在手,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恰当地使用就能一举扭转乾坤。于是他故意做出体力不支、气力衰竭的模样,刀法也越来越显散乱。威廉心中大喜,更加快了进攻节奏,恨不得一下扭住这个人类情敌的脖子,把他身上每一寸骨头都捏成碎块才解恨。洪武正等着威廉这样放松警惕的进攻,他佯装左脚一滑,屈膝半跪在地上。威廉全身都扑了上来,洪武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猛地向前一扑,侧转身把手里的刀刀锋向上,闪电般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形。

就在洪武十拿九稳地要像在森林里杀死那个吸血鬼一样把威廉从下到上劈成两半时,苏菲却已经忍耐不住从侧面扑上来,她一脚把威廉踢开以挽救洪武,却没想到这样正救了威廉而将自己挡在了洪武的刀锋前!一切都在霎那之间发生,洪武从小就反复琢磨着一句话:“眼比手快还是手比眼快”。而在这一瞬间,当他的刀砍进上方吸血鬼的躯体时,他痛苦地明白了练武之人到底还是手比眼快。他本能地把手腕向下压以挽救苏菲,力道之猛以至于差点弄断了自己的双手,可他还是听见苏菲发出了一声惨叫倒在自己的身旁。霎那间洪武的脑袋“嗡”的一下进入了无意识状态,这种情形旨在多年前他得知师傅罹难时发生过一次。他心里哭喊着我害死了她!当他绝望地跪倒在她身旁时,发现她竟然还活着!

洪武的那一刀砍在苏菲的肩胛骨上,如果不是他及时地撤刀,苏菲就会被砍成两半。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伤得不轻。银是吸血鬼的毒药,被银砍伤后的吸血鬼伤口复原很慢。洪武把刀丢在一旁,脱下自己的衬衣想给苏菲包扎伤口。忽然他被一下拎起来,面对着威廉那幅狂怒的脸。德国来的吸血鬼瞪着通红的眼睛说道:“你将到地狱的底层忏悔你的罪!”

一个声音救了洪武,苏菲忍着剧痛说道:“威廉,如果你还想拥有我的友谊的话,就不要伤害他!”银中毒造成的痛苦使得苏菲的嘴角微微抽搐,威廉痛苦地看着她说:“亲爱的苏菲,这就是你接近人类的结果,他会毁了你的一切。”象是为这出悲剧渲染可怕的气氛一般,忽然在小镇的四周都响起了乱纷纷的枪声和人们的惨呼。很快小镇上的每一扇窗户都亮了,人们纷纷点亮蜡烛想一看究竟。洪武猛地一下挣脱开威廉的手,他将苏菲抱起来,觉得她轻得简直像片羽毛。他告诉威廉说:“带她走!带她回到她的山洞里去,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们。”威廉一言不发地从洪武手里接过苏菲,苏菲攥着脖子里的银龙吊坠对洪武说:“我把它私自留下了。”那神态像是在请求他的原谅。洪武则攥着她的手说道:“那曾是我生命的象征,现在我正式送给你!”苏菲无力地却又是幸福地笑了一下,她被威廉抱着像风一样飞速离去,洪武站在月光下怔怔地望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苏菲那张惨白的笑脸依旧浮现在他的眼前。

“洪,你在做什么?”有人洪武身后忽然说话,把他吓了一跳。他像个被抓住的贼一样仓皇回首,原来是比埃尔推开窗户在招呼他。“你听见枪声了?”

洪武面无表情如同梦游一般地点点头,这时候有几个士兵们骑着马小步奔跑着经过花园外的巷道,他们手里拿着来复枪和马刀,惊惶地彼此交谈着:“镇上一下死了十多个人,有士兵也有老百姓,他们大举杀过来了!”

洪武心里好像被人刺了一针——他几乎已经忘了吸血鬼会杀人了……

两个驱魔人再度深入森林,这次是镇长和龙骑兵的队长半是请求半是胁迫地将他俩派遣到森林里侦查。他们负责为远远跟在后面的大队人马充当向导,所以比埃尔每走一段便在树上砍个记号。在经过一条溪流的时候他俩坐下来休息,宁静的山谷里鸦雀无声,很难相信这条默默流淌的小溪竟差点将洪武吞没。洪武单膝跪在小溪边捧起水来喝,当他喝完后站起来一转身才发现自己的朋友正举枪瞄准自己。

“比埃尔,你……”洪武心里一下明白了,他一定看见了昨晚的事情。

果然比埃尔铁青着脸说道:“你怎么会跟吸血鬼们交上朋友的?”

洪武就像个被抓住的贼一样脸色苍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朋友的原谅。他有点艰难地问比埃尔:“你打算杀死我?”

比埃尔毫不为之所动地回答:“那要看你会做出怎样的解释了。”

洪武颓然坐下,他心里苦恼之极,既为自己爱上苏菲而受到背叛朋友的自我谴责,也为苏菲的安危担忧,可他的职责要求他必须与苏菲和她的家族为敌,在这时候他恨不得比埃尔开枪打死自己算了。可就在这时,苏菲那张惨白的脸又在他心里幽幽升起,于是他说道:“好吧,你听好我说的每一个字,也许这是我在世界上最后的话了。”

在某处阴森的地下宫殿中,正举办着一场规模宏大的聚会。数百位头戴面具的来宾把他们华贵的礼服裹在黑袍里,围绕着一座安置在石阶平台上的大理石石棺翩翩起舞,石棺上雕刻着百合花、一头独角兽和一只带翼的雄狮组成的徽章。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聚会,男人头戴黑色面具,女人头戴白色面具,他们吟唱着古老的诗篇,不停地旋转。

“时代已经酝酿,时序即将更新,童贞女神将重回人间,盛世又将重现,新时代的曙光已经从天而降,即将光临地上。以血之誓,圣痕将指引我们前进。”

在几盏巨大的牛油蜡烛的桔黄色光芒照耀下,每当男女舞者们手拉手旋转时,男与女的身影重叠,黑与白的影像交汇,整个地下宫殿都充斥着这种妖媚的漩涡。一名男子健步走上石阶平台,他身后跟着两名穿白衣的随从。舞者们立即停止了舞动,安静地聆听这男子的指示。很多假面具后的眼睛在看到男子的随从时,立即变得狰狞血红,那是血族看到食物时干渴灵魂所冒出的火焰。

“女士们、先生们,好一曲〈牧歌〉!”那男子彬彬有礼地向台下鞠躬示意,台下的舞者们也都恭谨地向他还礼。他接着说道:“昨晚有人离开了这里去寻找晚餐,我只得再重复一遍我曾告诫过大家的话,不要让一时的冲动引起外面世界不必要的关注。我们从法国各地赶回来参加聚会并不容易,请不要让我失望。更何况我们许下庄严的誓言,是为了纪念伟大的——”说到这里,这男子向大理石石棺微微鞠了一躬,“法西·德·巴尔,我们不朽的祖先而斋戒。”

这男子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位舞者向他深深鞠躬致歉。他们谢罪说道:“对不起,费尔迪南。肉体是软弱的,我们向欲望屈服了。”

费尔迪南微笑着伸出手轻轻一挥,宽恕了那些犯错的人。他接着说道:“血族的戒律告诉我们绝不能同类相残要互相守护,而德·巴尔家族的传统就在于通过与其它悠久家族的通婚来保持贵族血脉的尊严,所以我作为德·巴尔家族的现任族长很希望能在这里宣布几件神圣的喜讯!”

听到这话,舞者中有一位女子浑身一震,她面具下的绿眼睛里透露出满腔的恐惧和焦急。“苏菲,”费尔迪南柔声对苏菲说道:“你是家族中最年轻的女孩,我期盼你的婚事能早日举办才好。”

“不,费尔迪南。我有些不舒服,请允许我先离开。”苏菲急匆匆地从舞者群中挤出去,威廉为她推开一条道路。当他们来到进出宫殿的台阶前时,费尔迪南早已守候在那里。他对威廉说道:“你真是位绅士,能够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舍妹。”然后他转脸对着苏菲说:“亲爱的,你应该知道家族对于违反贵族与人类接触禁令的处罚吧?”

“要说接触人类,服侍过你的人类都能站满大街了。”苏菲满不服气地还嘴反驳。

费尔迪南眼里散出一股慑人的光芒,他低声喝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家畜,而是那些肮脏的畜牲!他们身上的气味让我作呕!”这时他注意到苏菲脖子下散发出来的光芒,于是他伸出手说道:“看来你找到了很有趣的首饰,能让我看看吗?”

苏菲忙用手紧紧攥住挂在脖项里的银龙吊坠向后退了一步,她说道:“这只是我的一件新首饰,我不希望别人动它!”

威廉对费尔迪南微微鞠躬致意,然后扶着苏菲沿着台阶向上走去。费尔迪南不祥的声音在紧紧追逐着他们:“苏菲,刚才你舞蹈时的动作很奇怪,好像受了不轻的伤啊。以后外出要留心些。”

比埃尔刚才在听完了洪武的坦白之后愣了半响才说出一句:“我真希望你能找一个正常些的女朋友。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你的那个女朋友早晚会害死你的!”

“也许你说得对,但我现在已经没法脱身了。”

“如果那位贵族小姐能发誓不再害人的话,你就跟她继续谈情说爱吧。可是她不吸血就会饿死,所以我看你早晚得变成她早餐时的奶酪和面包。”比埃尔有些忧伤地说着,他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够硬了,可是看到朋友陷入一场灾难性的畸恋他却帮不了忙时,他还是觉得大为沮丧和失落。

洪武很感激朋友的宽容,他告诉比埃尔:“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比埃尔没等他说完就点头说道:“我明白,那时我会干些自己该做的事情。”洪武心情沉重地与比埃尔握了握手。两个朋友继续在林间穿行,好像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以往的无忧岁月再也不会重来了。

转眼间两个人再次来到当初发现枫丹白露家徽的地方,在一片苍茫的草地中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比埃尔问洪武:“你说他们会躲在城堡废墟的地下室之类的地方吗?”

洪武想起来苏菲的那间石洞,缓缓摇了摇头说:“吸血鬼不是老鼠,不会落魄到在这片荒地的地下打洞,他们的躲藏地肯定在别处。”

“那上次的狼人你怎么解释呢?难道那是一只主人死后仍在看家护院的老朽忠犬吗?”

“也许是忠犬,也许是疑兵。”洪武指了指远处的山坡说道:“去那里看看吧。”比埃尔用脚踢了踢身旁的一棵古树,无奈地跟在洪武后面重新钻进茫茫林海。

夏日里在森林中漫步是舒适的享受,但洪武与比埃尔肯定丝毫也没有这种念头。他们提心吊胆地搜索着猎物的同时,也时刻警惕着自己被当作猎物,因为他们要捕杀的实在是些太过骇人的生物。在神经紧张的行动中,人很容易疲惫,这时候他们会觉得浑身的衣服都是莫大的负担,似乎在身上落一片树叶或者是仅仅增加一根头发都能把脊背压断。比埃尔与洪武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这不仅是因为疲惫,更是因为担心——本来应该跟在后面的龙骑兵们为何迟迟不见跟上来?如果说他们遇到了威胁,至少也应该有枪声传过来。而现在寂静的森林里除了他俩的呼吸声以外,连鸟鸣也听不见。

洪武坐在一棵树下慢条斯理地呼吸,他在调理着体内的气息涌动;而比埃尔则没有受过中国武术内功训练,他只能尽量放低声音,像头牛那样“呼哧呼哧”地喘气。洪武思考了半天之后对比埃尔说:“我想咱们该去检查一下你留下的路标。”比埃尔点点头,他回头沿着来路走回去,一路上留心查看自己用大折刀在树木上削砍出来的路标。当他经过一棵树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招呼洪武:“你来看看这个!”

洪武跑过来一看,原来在树干上有用刀削出来的一个箭头,这个标志很新,被削去树皮的树木露出白森森的树干。“这个不是我留下的,但和我削出来的很像。看来有人故意弄乱了我留下的路标。”比埃尔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回跑,他和洪武果然陆续又发现了许多伪造的路标。比埃尔恼火地说道:“这就是那帮龙骑兵没跟上来的原因!他们怕中埋伏就逼着咱们来探路,可现在他们自己倒像头眼睛被蒙上的驴子一般在森林里瞎转!”他掏出手枪来瞄准天空,嘴里说着:“希望这下能让他们知道走错路了。”

正在他举枪待放的时候,洪武突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头。转眼间啪地一声,一枚横飞过来的匕首擦过比埃尔后深深刺进树身。一高一矮两个身穿白色长袍、头戴面具的偷袭者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树木背后,他们其中高的一个手里拿着西洋刺剑直冲过来,那个矮的家伙刚丢出飞刀现在正从长袍里面掏出一支手枪。洪武正在想着他不敢放枪的,却看见那家伙已经把枪瞄向了自己,就在他一低头的功夫枪子已经在他头顶上炸开,把不少树皮和树叶崩地四处飞溅。枪声在这片丘陵迭起、树木高大的林间回声四起,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开枪一般。怪不得他们敢开火!洪武只来得及想到这里,那个拿细剑的家伙已经来到他的面前挺剑便刺。中国人往往瞧不起西洋剑法,觉得无非是劈砍而已的粗鄙技法,但洪武已在欧陆漂泊十载,领教过西洋剑术高人的剑法。他眼前的这个家伙运剑自如,在不利与长剑格斗的林地间竟然进退自如,以交叉步伐步步紧逼洪武,他连环施展开直刺和弓步刺,把手里的剑使得矫若游龙一般。本来西洋剑法讲究攻守一体,但这个剑客则一味猛攻,其势非将洪武一举刺穿不可。

洪武手里的银剑是为了对抗恶魔打造的,但要用它跟真正的西洋剑交手看起来就太吃亏了。但洪武心里并没有慌乱,他一边窥探着对手的剑法套路一边暗自琢磨反击的办法。他的刀短而宽,所以在抵挡西洋剑进攻的时候便很不灵活,但只要他能躲开剑锋迫近敌人的话,那受制的反而是长兵器的拥有者,但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要想躲开西洋剑的剑锋还得另想办法。于是洪武急速地后退,在一棵棵树木间穿行,那个西洋剑客见无法将洪武逼迫在某处就范,心里开始焦急起来。他因为穿着长袍而行动不灵活,头上戴的面具更让他在纷杂的树林中视物困难。这时候在战场的另一边比埃尔与那个矮个刺客对射,他们一来一往的枪响简直像是有规律的问答。

高个刺客猛地将面具摘掉,他满头灰白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湿透,紧贴在布满皱纹的前额上。洪武一看那人的相貌不由地大吃一惊,原来他竟然是巴黎的名流,一位大名鼎鼎的国会议员。当年洪武流落巴黎街头饿得发抖时,曾见过他带着年轻的妻子得意洋洋地坐在马车上在闹市招摇而过。洪武认出他后不由地感慨了一句:“没想到你这样的达官贵人竟也跑到穷乡僻壤来做吸血鬼的狗腿子。”

国会议员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样不开化的东方野蛮人怎么能理解我的痛苦?看着生命渐渐老去怎能让人无动于衷!”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像疯狗一样猛扑过来,把手里的长剑舞得像条吐信噬人的银蛇一般。

洪武一边招架一边逐步后退,他嘴里依旧挑逗国会议员:“他们答应把你变成什么?一只狼人还是一个吸血鬼?”那国会议员闭口不答,只顾步步进逼。忽然洪武被树根绊倒,仰面向后倒去,国会议员心中大喜,不顾一切地向前突刺。忽然他看到从洪武的身下飞出一条如长蛇般的阴影,那阴影有灵性般地缠上他的手腕使他的长剑动弹不得,原来竟是一跟皮鞭!洪武将皮鞭一抽,国会议员的手腕一麻,长剑也跌落在地上。洪武趁机向前一步踩住西洋剑,他用自己的腰刀指着国会议员说:“这皮鞭是我临时借来凑合用的,狼人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扯断它,可惜你显然不是狼人。我很奇怪前几天那些四处横行的家伙们到哪里去了?你要说实话的话还为时不晚。”

国会议员的嘴唇抽搐了几下,他迟疑片刻之后下定了决心。于是他忽然用脚勾起地上混杂着树叶的泥土踢向洪武的眼睛,同时猛地冲向前去试图用西洋拳法攻击敌人。洪武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当看到国会议员眼中的疯狂杀气时便已做好了应变准备。那国会议员踢起的泥土全然落空,而他向前击出的一记直拳则断送了他的右臂——洪武侧身一劈砍掉了吸血鬼奴仆的胳膊,他并没有停手而是随即欺身上去一刀砍中对手的腹部,当重伤的敌人颓然倒下时,他又再一挥手砍掉了国会议员那颗曾经目空一切的灰白色头颅。

“快跟上来!”不远处在奔跑着的比埃尔招呼着洪武:“我打伤那家伙的手臂了。”

“干得好!”洪武一边赞叹着一边快步追去。比埃尔枪法出众,他是故意打伤猎物,好让猎物把他俩带到真正的巢穴里去。洪武一面跟着比埃尔追击敌人,一面想着苏菲的事情,这叫他实在是心烦意乱。最后他打定主意:我要找到苏菲,把她带出来,我不能让自己的女人被杀死!

比埃尔与洪武并肩跑着,他在心里也为这两个吸血鬼的人类奴仆感到羞耻,不过他的烦恼还有一层,那就是洪武会不会最后也堕落成这样?甚至是更可怕的结局,他要真变成吸血鬼了呢?他在心里想着人类在希冀幸福的时候往往会落空,但预料灾祸的时候却往往料事如神,于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开始祈祷,这只迷途的羔羊在匆忙的奔跑当中悄悄祷告基督拯救自己的朋友。

红日在地平线上并没留连多久,转瞬黑暗笼罩了天与地。那个受伤的家伙沿着溪流而逃,在穿越了崎岖到难以想象地步的山岭和满是荆棘的险路之后,这个不自觉的向导把两个驱魔人带到了一处狭窄的山谷入口。这里是个幽静的去处,一汪清泉从山崖上趟下来汇集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里的池水沿着蜿蜒的峡谷向森林流淌过去。由于不能跟得太紧,此时的光线已经不足以让他俩看清猎物的踪影,不过那个矮子已经因为受伤和狼狈逃命的原因而筋疲力竭,只要听着他前进时那苯牛一般的动静还是可以跟住他的。那矮子走下山谷后好像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一股带着怒意的咆哮低低地传过来,悄悄伏在谷口处的他俩可以听见那矮子焦急恐惧的声音,仿佛在为自己辩解什么。

月亮渐渐升上来了,而洪武此刻却在心猿意马地想起了苏菲,他不得不惭愧地承认自己怀恋她肉体得成分占了这股思念的一部分,不过令他可以为自己辩护的是:毕竟此刻他想的更多的还是苏菲的音容笑貌,可惜这一切太少了,他现在还弄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被苏菲看上的,我们谈得太少了!我还不了解她,可是我喜欢她,就像她喜欢我一样!

忽然间,矮子一阵尖锐的呼叫把洪武的胡思乱想打断,紧接着一声脆响干净利索地结束了这股噪音,比埃尔看了洪武一眼,他低低地说道:“听起来是谁把那个杂碎的脖子给拧断了,显然他们不接受那矮子对失败的解释。”

月色渐渐照亮了山谷,那矮子的尸首就显眼地躺在地上。在尸首旁边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身发达的肌肉与狰狞的兽头毫无疑问地说明了他的身份。洪武与比埃尔的心“怦怦”直跳,狼人的嗅觉和视力极佳,在这时候被发现的话

“我还以为那帮疯子都已经被我炸成碎块了!”比埃尔嘟囔了一句,他看到那狼人低头在矮子的尸体上嗅来嗅去——狼人的食量很大,而且几乎不浪费任何一份近在眼前的大餐。果然,那狼人开始低头咀嚼起来,狼牙咬碎骨头时的“咯吱咯吱”声让人忍不住反胃。在山谷里传来一阵急速奔跑的声音,转眼间十几个黑影都像秃鹫一样围拢在尸体旁想分一杯羹,野兽互相争执、警告的低沉咆哮充斥山谷。

“这些畜牲好像个个都饿坏了,看来这里的全部狼人都跑来开饭啦。我有个意外的礼物给他们。”比埃尔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包de-tona-tor和火柴。洪武对他说:“你要是来这么一下的话……”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咱们能跑掉的机会几乎是零。

“这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打算要拼一下,你呢?”比埃尔看着洪武的眼睛,洪武开始诧异于自己朋友的蛮劲,忽然他又明白了:这里是比埃尔的故乡(也许比埃尔的故乡只包括神父和玛格丽特再加上那座破教堂),虽然他嘴里把这里说的一钱不值,但在他心里对这里的爱使他可以不顾一切地鲁莽和勇敢——他急切地要消灭对自己亲人的一切威胁。这十年来他俩默契配合,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在这一刻洪武和以往一样点了点头,这就是搭档。

一包点燃的de-tona-tor从高处抛进正在争夺的狼人们中间,因为血肉的味道而趋于疯狂的他们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但在片刻之后的巨大爆炸和火焰的冲击波将他们撕成碎片的时候,他们才在最后的一瞬间愤怒地想到自己被暗算了。爆炸声过后两个朋友站起来向谷底里张望,只见里面浓烟滚滚,那些狼人的残肢冒着烟火散落在四处。

“全干掉了!”比埃尔很兴奋地嚷了一句,他没注意到在狼人的尸体中有一双狰狞的眼睛在怒视着他。忽然间一个断臂的狼人从地上一跃而起,拖着变调的狼嚎向比埃尔猛窜过来。比埃尔抬手一枪,手枪子弹打在狼人的胸膛上丝毫没有迟缓他猛扑过来的力道。这时候洪武身形一闪早已冲过去,他与狼人在空中相交的一刻,一刀劈掉了那颗硕大的狼头。

“干得好!”比埃尔为朋友的身手喝一声彩,就在话还在嘴里的时候他就听出来还有一人在与他异口同声地叫好。这一声可把他吓得够呛,比埃尔仓皇环顾四周,只见说话的是一个把身体倒挂在一株大树树枝上的“人”——也可以直接说是一个吸血鬼。除了这个像蝙蝠一样倒挂在树上的家伙以外,还没有其他吸血鬼出现,这让比埃尔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他用手枪瞄准这个显眼的目标,却发现自己的灵魂几乎被吸血鬼身上一股摄人的气势所压倒。这个吸血鬼动作轻盈的丛树上跃下,接着闪电般地出现在那具无头狼人的尸首旁,把双手摊开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惋惜:“我的好狗儿们都被你们弄死了,真是让人遗憾。”

比埃尔用枪指着这个吸血鬼,连手腕都忍不住发抖。他在过去十年中从没有见过拥有如此巨大邪恶气质的吸血鬼,他在自己的枪口前镇定自若,好像面对的是三岁幼童一般的轻松。比埃尔偷眼看看洪武,他有些惭愧地发觉洪武却表现得很镇定。于是他也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枫丹白露公爵的德·巴尔家族?”

“哦!当然,先生。”那吸血鬼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说道:“我是现任的族长费尔迪南·德·巴尔。我想两位先生这些天来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实在是不少啊……”比埃尔正听着吸血鬼说话,冷不防费尔迪南已如鬼魅般站在他眼前。吸血鬼那双修长苍白的手抓住了滑膛手枪的枪管,比埃尔下意识地扣动扳机,可在吸血鬼强大的握力之下那根钢铁铸就的枪管瞬间变形扭曲。比埃尔左手掏出一把匕首来向费尔迪南喉咙刺去,他却猛的一口叼住了匕首刀刃,眼睛调皮地向比埃尔眨了眨,接着猛一扬头把匕首折为两半。“该我了。”费尔迪南嘴里轻声说了一句,右手闪电般地掐向比埃尔的脖子。就在他的长指甲几乎触到法国人皮肤的时候,一股外力迫使他停了手——那是洪武挥出的鞭子缠住了吸血鬼的手腕。费尔迪南似乎有些恼火,他漫不经心地一脚将比埃尔踢出很远,然后上下打量着这个不自量力的东方人。

比埃尔在地上滚出很远,他的外套和脊背皮肤都在地上蹭破了,火辣辣地疼。他在地上躺着,听到身旁的树丛里传来一股轻轻地呼声,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隐藏在树丛里的吸血鬼们通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死亡的光芒。

就在比埃尔像头陷入狼群中的大号肥山羊一样惊惶不安时,费尔迪南发动了对洪武的进攻。这个强大吸血鬼对自己的力量充满自信,他唯一的愤慨来源于事态竟然发展到需要他亲自出马收拾两个普通人类,由于这几天一系列来自人类的骚扰,使得德·巴尔家族的盛典一再受到打扰,今天白天他派出两个最好的人类奴仆去阻止这种骚扰时还是很从容的,但现在竟被这两个家伙找到了巴尔圣殿的门口!在数百年的时间里巴尔家族已分裂成数十个小家族,每个小家族都等待着从所谓嫡系的费尔迪南手中夺权的机会,费尔迪南清楚地知道垂涎族长位置的家伙极多,他已经不能再失手给竞争者留下借口。

费尔迪南猛地一扯将那根皮鞭从洪武手里夺过来,他把粗牛皮编成的鞭子团成一堆,然后像扯蜘蛛网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它撕成碎片。他看到洪武举着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刀对着自己时,吸血鬼从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你这个畜牲身上的味道难闻极了,我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忽然吸血鬼凭借自己锐利的视觉察觉出危险,他急忙侧身闪躲,一把飞刀掠过他身旁钉在一棵松树上。这就是洪武的答复,一种无言的嘲弄。洪武在掷出飞刀后便纵身跃上一块高耸的巨岩,他用脚踩着石壁上凸出的棱角,三下两下便攀了上去。他居高临下,看到树丛中的红眼睛足有数百双之多,他默默想着苏菲,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在这里。忽然他看到了比埃尔还站在那里发呆,于是他对着比埃尔喊了一声:“快去找那群迷失的羔羊吧!”

比埃尔立刻明白了洪武的意思,他看着数从中像繁星一样多的红眼睛,心里想着要是我能跑出去的话……忽然他想到一个主意,于是他脱掉自己那件破烂不堪而又血迹斑斑的外套,使出平生的力气大喝一声,在吸血鬼们大吃一惊的时候,比埃尔把外套用力向他们丢过去,自己则一转身冲向池塘,他没有听见洪武对他的警告和大群吸血鬼在他身后追击的喧闹,因为在那一刻在他耳中只有鼓鼓的风声。比埃尔跑到池塘边纵身一跃,他只希望这个池塘别像自己洗脸用的铜脸盆一样浅才好。比埃尔扑通一声沉入池塘,他兴奋地发现这个池塘的水很深,于是他憋住气,潜在水下快速地向对岸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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