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个小公务员之死 -- 五度

早晨，不知道怎么，眼睛自己就睁开了。我钻出被窝，迷着眼，看看闹钟。指针刚过7：40，离8：00还有20分钟，于是我又钻回去，但怎么也闭不上眼睛。就一直望着屋顶，看着它一点点地亮起来。就在我聚精会神的时候，闹钟突然响起来。在我听来好像晴空里打了个炸雷一般。我神经反射的跳起来给了它一拳，它立马老实下来。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生在原始时代，一个没有时钟的年代。每天太阳的光线从岩洞的豁口照到我的肚皮的时候，我就会伸个懒腰，然后起床。这时，按现代时间是中午12：00。我会提起一根大棒子，到附近的平原找不是那么机灵的动物，趁它不留神的时候，狠狠地朝它脑袋来那么一下。于是我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和邻居的嗷嗷和噫噫一起唱歌跳舞。等待着太阳从西方落下。

现实是我用不到15分钟洗漱，上厕所，穿好了衣服，而且吃完了一袋方便面，已经走出了家门。下楼梯时看到邻居大李正匆匆忙忙往上跑。“李哥，还没走那”，我说。大李勉强挤出了个笑来：“秋明，你李哥车让人顺走了。”“你骑我爸的车吧，就在楼梯过道那，我去给你拿钥匙。”“不用不用，我老婆在家呢，谢谢你啊，你赶紧走吧”，大李朝我摆摆手。

大李是看着我长起来的。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他和一群哥们坐在马路牙子上，抱着吉他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大约在冬季”。要是过一个黄花闺女，一群人就开始起哄。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附近的一害。直到有一次，他认识的一个姑娘的大哥拎了一把菜刀找上门来。大李逃跑的速度惊人，一菜刀砍到了门上。之后的一个多月我都没有见过大李。再见到他时便是在结婚的酒宴上，新娘子自然是那个姑娘。

到了楼梯口，我习惯的朝左边躲了一躲。右边第一级台阶是老王坐的地方。他此刻正抬着头看着天空，尽管那里连一朵云彩都没有。

老王是去年死的。走之前他已经是个药罐子，但人挺乐观。有时候还像个小孩那样给自己找乐儿。有次，我看到他的手上缠着纱布就问他是怎么回事儿。他说看到地上有一条线，想试试自己的老骨头能不能跳过去，结果摔了一个大跟头。这个老爷子心里只有一件事儿，就是希望自己能睡着睡着就过去见马克思，死在自己睡了几十年的这张床上。结果去年年初，真有一次老王午睡以后没起来，儿子一看知道危险，叫了辆救护车直奔医院。抢救了3个小时，才把老王救回来。邻居都说是他儿子从鬼门关把他捞回来了。老王却自此以后闷闷不乐，说这是逆了天意。后来到年底的时候，老王自己一个人在家，突然一口痰卡在嗓子里面，活活给憋死了。收尸的时候，我瞥见了一眼，一脸的痛苦，挺吓人的。

一个星期以后，那天我9：00下班。到楼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老王，当时他就像现在这样坐着，眼睛看着天空。我已经忘了当时我是怎么走过的他的身边。我只记得我妈问我：“哎？你脑袋后面儿的头发怎么竖起来了，脸跟白纸似的。“

后来老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每天早晨，我看见楼里的居民从老王的身体穿过去，好像他并不存在一样。事实上，对于他们来说，老王确实是不存在的。每当这时，我也会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疯了？但我还是会朝左跨一步，躲开老王。

我从8岁开始坐公共汽车，到现在唯一改变的只有我的身高。当车门一开，大家好像疯了一样的挤开对手，抢占有利的地形。像我这种能力不强的，基本上是抢不到座位的。一般是站在窗户边能看到风景的地方，然后随着公车里人浪的起伏，左摆右摆，左摆右摆，就这么一直摆大概一个小时。

我工作的地方是家通讯公司。这是家很大的公司，我们是它很小的一个分部。有任务的时候，上面会打电话通知，平时我们就坐着。公司除了我还有老王，老常，老赵。他们既不关心时事也不关心科技，上班也不能下棋打牌。于是三个人就一起斗嘴扯淡。我进门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老王，您那两个大闺女可越长越俊了”。这句话要是翻译成”人”的语言是：“老王，你看你怎么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这下你可没后了“。

除了这三老，还有一个小王。他大学刚毕业，带一副黑边眼镜，平时老是笑眯眯的，但人很偏激。有时候会纠正别人的错误，结果把三老都得罪了。我有时看见三老欺负他实在过分，就旁敲侧击的帮小王一把。小王十分感激，下了班经常拉我去吃饭。三杯酒下肚，两个人打开话匣子，天南海北。我们最喜欢的话题是电影。小王说他看戏很投入，有时候看着看着眼泪自己就留下来了，为此他女朋友没少笑话他。我说我看电影的时候老觉得离屏幕外大概几米远的地方有几台摄像机，我就像个路过的，站在摄像机旁边看那些演员作戏。我说我喜欢电影，但从来没感动过。小王说那你就不叫喜欢电影。这就是小王的脾气，不是黑就是白，没有灰色。

今天，我到的时候已经过了10分钟，小王还没出现。平时他来的很早，坐在那里看晨报之类。三老继续在那里斗嘴，我拿着一本书看。电话突然响起来，我离得最近就过去接。“喂，是大宋通讯吗？““啊，是，你找那位”“你们单位的王建出车祸了，你们赶紧派个人过来，还有叫家属也过来，他人快不行了。”我只感觉脑袋翁了一声，手像不是自己似的，十几个字的地址怎么也写不下来。

到了医院，我冲进急诊室，却看见小王正在往出走。“吓死我了，你”，我迎上去。小王却没有看我，径直的走过来。然后从我的身体穿过去，慢慢的走远了。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心，扶着墙干呕了几声。然后坐在那里等他的家属。

小王的遗物里有一张《十七岁的单车》。他以前给我看过，我说拍的乱七八糟。他说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板砖。还有今天的晨报，一个CD随身听，钱包钥匙，手机。三老这个时候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们一个个的安慰家属，而我这时候却什么也不会说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8：00。到楼梯口的时候，我看到同楼的孙萌萌。她出楼梯口的时候下意识的朝左躲了一下。她躲的正是老王。在两个人目光的交流中，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咱们走走吧。“

我们顺着楼边的路灯一边走一边聊。她说她最早也以为自己神经了。看见老王的这个事儿谁也没敢告诉。又说她真怕再看到别的什么孤魂野鬼走在街上，或者老王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我给她说起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她怎么也不信，说又不是动画片，头发怎么会竖起来。然后我们又说起以前的同学，现在的单位，大李小李，老王，小王。。。等我们想起回家的，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最后我们是一起坐公车回的家。到了楼门口，我约她明天吃饭。她一笑说，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我说去哪。她说英国，去找她大舅。我说有什么企图。她说她就是觉得现在生活没什么意思。我说那你可别嫁了老外。她说行。

看着她进了楼梯口，我挨着老王坐下，顺着他的眼睛望去，一片漆黑，连星星都看不见。“明儿，数星星那”，大李推着辆车走了过来。“嘿嘿，才回来”，我说。“这回你李哥长记性了，学你爸把自行车放楼道里，看谁还能偷了去。”，大李一边说一边拎起自行车进了楼。我继续看着天，突然好像明白了老王的意思。他就是想问一个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