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前言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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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二、引分二1

二一、初引

所以事情是怎么开始的?

这里我说的肯定是人,不是脑袋一抽,要探究多细胞生物有性繁殖的进化策略。生物课我们空了再上,但这个问题很明显了吧,在看的人们?当年那男孩遇到他那绝不存在的姐的时候,显然感情这事不是白纸一张了。凡事总有个开始。所谓看实质本相,当追根溯源,这个其实也不用怎么想:这种事的开始,人人肯定都是少年时就有了引子,就算实际上没发生啥,至少心理开端肯定是学生时代。

在曾经某个男孩走完学生时代之后,这世上有这么一句流里流气的话被发明出来:女班长是全班小男生集体YY对象。这句话很早就发明出来了,到底是发明者在2000年赴南太平洋某国留学前还是留学后说的,我现在都记不清了。很多人都听过这句话,在看的各位,如果你没听过,那么至少现在你听了。

但,这句关于男女的话,不是乱说的,合情合理,有根有据。

先来说合情合理那部分。就像每一个新入行的弟弟以为自己是此行的祖宗一样,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以如来般悲悯、耶稣般慈祥的眼光来看这句话。男性择偶,视觉第一,好不好看是王道,班长是个什么鬼?学习好、听话?无非是对成人制定的规则遵守得好,这显然没有一个长得漂亮的来得爽啊。这显然是毛都没长齐的小男生们还没整明白,性吸引力和学习好有什么关系?呵,幼稚得可爱。

很明显,这结论的得出,是在自产自销的旺盛荷尔蒙作用下——太年轻了。

过了些年头“我”不这样想了。有一次“我”跟自己读者群里一个读者书友私聊,记得当时是2010年前后,对方是西北某个大城市的小伙子。当时聊久了说深了,小伙子说了些自己的感情问题,说女朋友劈腿跑了,跑到另外一个男人家里住着。书友就开着车去找,因为被绿当然就上了情绪,然后动静搞得很大,上了当地新闻。然后小伙子就负伤而去,一心要为爱走天涯 ,远赴西欧读书去了。

于是“我”开导了下,问择偶最重要的是什么,小伙子回话无非性格爱好合拍之 类。“我”说不对,择偶第一标准,是人品。不是运气那个意思,就是人品。首要条件对方一定要是个好人,否则跟对方在一起过下去,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甚至如果自私一点的话,对方的道德标准最好高过自己。“我”当时一把抄起感情专业博导的帽子扣自己头上,滔滔不绝自以为是地卖弄了一大套砖家才有的言论,直把书友说得一愣一愣的,小伙子说自己简直被“我”点醒了。

“我”自以为自己没误导小兄弟 ,当时“我”真这样想啊。择偶这事,主观用心比如“对的人”之类的概念,都是玄之又玄、经常错乱的。情绪这痴颠小弟弟不太靠谱,还是客观用脑分析、沉着冷静的理智兄明显靠得住些。 当时“我”真觉得人品应该最重要。本来嘛,一辈子的事,身边是一个坏人,这如何得了?这是自己害自己啊,害完还要害家人啊。“我”当时觉得自己想得很好了。

很明显这是“我”在人生阅历相当丰富后得出的结论。

然而,后来“我”又推翻了自己的这条学术成果。不是这条不对,是这条不够完善。择偶第一标准,还不是人品,不仅仅是,这一条还不够。

后来“我”认为,择偶第一标准,是聪明。

因为“我”不断地自我审视,自我发现,自己不喜欢笨的人,根本就懒得和笨的人沟通,甚至会对笨的人不耐烦。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也这样,笨的,或者自作聪明的,“我”自己的不耐烦有时候表现得过于明显了都。 这确实不好,是性格缺陷,因为某个叙述者也遇到过更聪明的,聪明厉害得多的,还随时不耐烦的——聪明的看到这里会问是谁,对吧?先不说。

但,如果是家里那位不够聪明,那就比较难办。两人这么天长日久的对着坐下去,一个笨的,干啥都不行的,说啥都不懂的,其他方面有负面影响还先别说,这言语无趣面目可憎、随口句笑话都笑不出来,道德品质再高有尼玛个毛用啊,这个确实痛苦啊,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更别说还有遗传给后代的风险。没有人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代比别人的笨,甚至比自己笨——你当年高考本硕连读双一流,你小孩中学肄业刷主播六六六,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对不对?。

所以,一个聪明的人,明显要重要得多。这个聪明,还必须要到一定程度,是真聪明。经常看到的一个聪明厉害的坏人,很大程度上,那只是精明,不是聪明。因为对真聪明的来说那不值得,既然当好人都能找到路子大赚,去当坏人岂不是自找过不去?一个足够聪明的人,一个真正情商智商都高的人,绝不至于把自己弄成一个坏人。

听上去很有阅历经验哈?呵呵。刚刚讲到这里我发现自己脸上有点异样,摸了一下,是痉挛般怪异的笑。

摸上去很真实。

所以,当这个结论升华出来之后,“我”陡然发现一个事实,就是毛都没长齐的小男生,居然,在这个问题上的认识是对的!很简单,女班长必然成绩好,对应的是足够的智商,至少是超过一个集体中大部分的;女班长必然刻苦努力老师欣赏,那么必然也是个足够情商的人,会自律自控,懂自我延迟满足,也必然是超过同龄人的平均水平。女班长必然人品不错,把自己搞得好好的,而且多半不会太丑,不然老师不会喜欢。女班长除开学习品性,还要求具备一定的管理办事能力,有点大女主的意思,意味着能力高于在群体间的他人。

所以,女班长的吸引力,源自其是在以上所有判断维度集合下,在一个群体中可能的最优选项,是“价值”最高的选项,符合那个最“对的人”的标准。这里要多说一句,女班长只是一个称谓,具体不同的时空有不同的身份。好比在贾宝玉那个位面,一堆大小姐姐只成同伴不成班级,但“最优对象”的内里逻辑是一致的。

不可能有小男生能看得这么透彻,能客观理智到这种程度,只是生物择偶本能,驱使他们做了这个选择。而这个本能般的吸引力,需要现在这个叙述者的理智,在以后的人世行走中慢慢发掘、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逐渐积累,终于被加以一个轮回般的确认,让我们开头那句混子学生口头禅般的话,陡然开出超度之光,散发出某经中乳香加没药才该有的真理般的迷离香味。

在看的,把女班长搞到手的,恭喜,真香。虽然你们当初下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至于,当年曾经的某个男孩自己,在不在这些追求真理的小男生当中……啧啧,摇头。

猜呢。

不管怎样,自认为大致想通了这个问题,好,2010年之后,“我”准备写一个东西,讲一讲自己人生中的三任女班长,高中的,初中的,小学的。标题叫《初见之缘》,就是来自纳兰容若那句著名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话实在记忆太深刻了。

然而,当时“我”只有个大致脉络,刚开了个头千把字,就讲不去了。“我”能回忆得起来那三个女孩,“我”记得发生的事——严格说起来是高中和初中,小学时候确实太小了,只有印象片段没发生什么事情——但当时“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而又说不出来不对在哪儿,所以无法下笔。

于是一放又是约十年,一直到目前此刻,一直到我打出这行字,我才发现是什么不对。

是什么不对?

女班长这种角色,根本就不是小男生自己可以主观意愿选择的,根本就是给塞进来的。你遇到谁是女班长,谁就是你的女班长,你选择个毛线啊。要选,最多只能在各位女班长中间选一个。

有没有曾经担任过女班长的大姐姐小姐姐,看到这里想打我的?打就打嘛但请不要打脸——啊不是,但道理是这样的吧?我认为是,这歪歪逻辑很顺畅自洽。关于这问题里面的道理,应该就是这样的。

这里,和上一篇从未想过要讲出来完全不同,这篇十年前曾经有心却没能成功讲出来的文字,我想,是终于到了时候,可以合情合理地来完成了。

合情合理终于讲完了,特么的,板着脸讲大道理讲得累死。我知道许多在看的人们,已经对一上来就阐述认识论腻烦了,没关系,马上开始讲有趣的部分。搓搓手,来来来,我们来有根有据一下下。先说好,不比上一篇讲完就翻脸不认,这里的所有对话,所有场景,所有人物,都是真实个人史。虽然出于天性和经历,我总是要忍不住张嘴乱说一气,但这并不矛盾,看着你们都会懂的。何况这篇人证太多,要翻脸不认账说女班长们也绝对不存在,确实做不到。总之一句话:事实皆然,证人俱在;百般出处,各自认领;名字切音,当者自知。

嗯,说到自知,就先从这里开始。关于自知这件事,我有一个相当深刻的相关记忆。记得那次就是在高中,当时应该是1998年,那男孩在成都十二中——现在叫四川大学附属中学——读高三,十七岁。那天是一个节假结束,那男孩返校和交好的同班男生舒厚碰上。时候尚早,于是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高中楼过道上,肩并肩边聊边走。

这时候的那男孩,还远不是那个光头男孩。恰恰相反,额前的头发,能一直拉到下巴上。至于光头,那更像是学校开始要求整齐发容后的激烈反抗。按另一好友易竹的说法,这叫长发提劲、光头亡命。不准男生长发是吧,好!于是后来和易竹同一天剃了光头,不过那是后话,距离那天还有不少日子。

那天舒厚兴高采烈,可能是那个节假日里蒙面入室采花得手而破了处男,揽着好友的肩膀不断地炫耀。那男孩则可能是头天晚上睡梦中莫名其妙被人破的,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一边心事重重胡思乱想。彼时他正思索着一个毕生的棘手难题,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对。他有心安静下来仔细思索下这个问题,但舒厚在耳边呱噪得正乐呵,他觉得不好打断好友的兴致。他其实不是讨好型人格,但出于某个下面会详解的习惯,他假装自己聊得投机,而心中却想着那个难题,只觉得自己甚是无辜。

那难题当然不是要推理昨晚的案情,而是一个长期以来悬在他心中的疑问。这个疑问吊诡地呈一种复杂的情绪,却没有具体,无法描述,也就没有答案 。这疑问他隐隐感到多少相关他的女班长,连婕婤。他刚刚才看到她。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和自己的事并无关系,于是十分困惑。

两个男孩走到走廊尽头,他临时起意朝厕所拐进去。舒厚正说得高兴,想都没想跟着他一起拐进去。进去没两步,舒厚来不及刹住,一头把脑袋撞进那男孩后背里去。

都惊呆了。

那男孩菊花一紧,愣在厕所中央,看着左前方十一点位置,卫生间隔间里,一个女人。

一个年轻女人,穿得很少,背对着他站着。年轻是因为看相貌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岁,穿的少是因为……内裤还没来得及提上去。

当年那公共厕所隔断只有象征性的不到腰间,也没有门,这个角度啥都一览无余。那位姐姐就这么背着身,站在隔间里,光着下面,回过头,望着那十七岁男孩,脸上露出一副“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的幽怨表情。

那男孩倒抽第一口冷气:尼玛!我勒个去啊!这女人疯了吧!为什么要跑到男厕所来出恭?假装自己是男人?

那位姐姐的绝望眼神已经是“我马上死给你看”。对着人家的惨白小脸和一样白得发光的屁股,那小色狼的眼光好一会儿才移开,扫到一边,唔?小便池居然不翼而飞……

那男孩再抽第二口凉气:尼玛!我勒个去啊!这学校疯了吧!居然趁假期把男厕所的小便池拆了……这位姐姐不是疯就是傻,特么拆了小便池肯定是还没来得及装新的啊,装修的男厕所是在装修,不是在假装自己是女厕所啊!

那男孩和那姐姐,都没有发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对着彼此互为十一点方向的对方石化。现在我回头看记忆中这画面,那男孩是懵的,懵到思维错乱还自觉情绪稳定,所 以没动作;那姐姐是吓的,吓得提内裤的动作都没有。两人都是一动不动,厕所里很不方便的气味在凝结中。直到矮他一头的舒厚终于挣扎着把头从他后背拔出来——是探头看了看这情况,抢先一转身跑路。但那男孩都还在对着生无可恋的半裸姐姐发痴:切,舒厚这怂货,为啥要逃?这疯女人跑到男人的地盘来耍流氓,难道不该是她落荒而逃么?切切,我是男你是女,这种事谁怕谁啊,难道不……不……

那男孩这才抽第三口气:尼玛!我勒个去啊!

满头黑线地把自己从女厕所里甩出来,这坨又疯又傻、毫无自知之明的奇葩大狗屎还在自觉无辜,还在埋天怨地的,只觉是女人不好,这世上少了女人不知道要清净多少——看嘛,事情关系到女人就牵扯不清的,连进个厕所都那么难,其他事更别提了!太难了太难了,女人实在麻烦得讨厌——至于关于女班长的难题,以及那泡尿,都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当时成都十二中高中楼是一层男厕一层女厕,舒厚是聊得高兴,他是心不在焉,空无一人的过道又没其他同学参照,没注意就走错了楼层。写小说的话我会说这姐姐就是当时他的女班长。最好安排成第一次见面的偶遇。但实事求是,确实不是。那位不幸被冲撞的姐姐完全是个路人,此后那男孩也没有再见过。只是时隔多年的现在,我在整理自己所有记忆后,猛然发现,那毫不自知还死不认错的傻逼男孩,毕生初见女人没穿裤子,就是这么个荒唐的场面,这么个错乱的心理,这么个吊诡的十一点角度——真特么不是个好兆头。苦笑。

但,和女班长的偶遇却又是有的,是在这一幕的大约五年之后。2003年末或者2004年初,那个暑假“我”是出国留学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国——第二次就彻底回了。那天“我”百无聊赖去四川大学旁的一家网吧,找旧时的高中同学余狮打游戏。其实出于某个理由 ,那时候“我”已经对游戏毫无感觉了,纯属混时间或者陪朋友而假装自己感兴趣。还差二十米就走进网吧,“我”被人叫住。

回头一看,连婕婤,高中女班长,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客观点,我们实事求是,连婕婤确实不能说是美女,五官并不出众,但给当年某个男孩的印象,她却有一种冬天里毛线手套般的气质,是很温和的感觉,有时候甚至可以说乖巧。她身高应该就在一百六十,成都小姐姐里算是正常,身姿却很矫健,当年是班长兼体育委员。离开高中直到此刻的四、五年间,这是第一次两人再见到彼此。当时感觉她变化还不大,依然是记忆中温和的表情,温和的语气。于是两人就在网吧外面站着聊了一会儿。基于两人的过往交道,主要是她说,“我”听。她介绍自己念的四川大学,又说已毕业工作好一阵,第一家东家是一家外资世界五百强,现在我忘了名字,惠普宝洁之类的。只记得她还说大型外企和国企是一回事,言笑中不满,又说准备换东家了。

多年不见,一开口就说得这么深,“我”其实已经看出她那略显急迫的讲述很可能意味着重大信息:惠普或者宝洁即将倒闭,由此引发产业链断裂、亿万人失业、经济危机、社会动乱、第三次世界大战、数万颗核弹爆炸后文明灭亡、废土中绝地求生各种惊险……一堆癫狂画面在“我”脑海里瞬间划过。面对故人,这高中时代思维方式瞬间跳出,一句“不是我干的”都出现在“我”舌头上,好歹还是吞回去了。因为“我”毕竟已不再是那个荒唐的中学狗屎,明白她不是要对系统之熵的不可逆来一次街头讨论,能猜到,可能她不过是很想和自己多聊一会儿。

要是现在此刻的我,多是当场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然而当时“我”有非常严肃的理由迅速结束这对话——和余狮打游戏这样更伟大的事业——就在脸上堆出对人类文明存亡非常关注的表情,一边心里希望快点结束。她又看出来了。她那有重要得像世界末日预警的信息,化作个人近况经历以声波形式波到“我”这里,只换来还好还行之类的反应,于是对话很快结束。“我”转身走进网吧找到余狮,坐下熟练地乔装一阵就开始杀人:操起AK47突突特警,或者拿起M4被恐怖分子突突,血肉横飞任务失败,战士跪地炸弹引爆……于是女班长那世界的拯救重任只好留给他人。进网吧前两人应该是交换了手机号码,然后就此互道再见。再见的意思就是再不相见,此后既没有打过电话,也再没有其他联系,就此人海别过。这偶遇,是和高中女班长的最后一面。

关于女班长的难题,显见不是在此时,而是在当年。当年那男孩其实和连婕婤初中就是同学,他们都是成都十二中初高中连着读了六年的。初中她在初九六级五班,他在七班。他初中是认识她,知道她是五班班长,但不知道初中她认识他不。三年时间两人在过道上看见过无数回,但顶多用眼角余光互相自我介绍过。升到高中,他们被分在同班,逐渐熟悉起来,然后文理分科又一起去了文科班,高九九级九班,她还是女班长。他们在此时算是很熟了,严格说是高三才算很有点熟了。

什么叫很有点熟了?当时不是高三嘛,他、余狮、连婕婤一起找了个补习班,每周日在成都教育学院补一天。那地方离他们各自家都不远,他住四川大学附近,余狮和连婕婤干脆就是川大子弟,住大学里面。

临到高三,周末找个地方集中复习,听起来不错,其实很可疑。什么可疑?这个人物组合很可疑啊。连婕婤是优等生,女班长,日常永远是985的水平——后来果然考上了——哪儿有这样补习的必要;余狮是中等生,常厮混,但家中老爹管得紧;而那男孩是差生,年级倒数,全年级知名的混子。这鬼主意我记得是余狮出的,有可能是压力太大,找个借口周日溜出来,没老爹看管逍遥一天;他压力全无,周日一个人正无聊,有机会溜出来鬼混那是求之不得。他们俩凑一块儿很正常,但连婕婤为什么在高考临近、需要花时间看书复习的紧张时候,也跟着来,我至今不知道确切原因。我甚至不知道,到底余狮当时是给年级上所有要好的朋友们都说了,想多拖一些人一起“补习”,还是只给那男孩和连婕婤说了。甚至是,整个主意其实是连婕婤出的?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疑了,是不是?

现在我只能自作多情地乱猜,有可能,那男孩的高中女班长每周日跑出来补习,是因为教育女神姐姐的感召,但也有可能,是为了他。只是有可能,可能性极小,也不重要。

补习分上下午,他们上午都约好去上课。他和连婕婤同桌,余狮和补习班结识的谢勇力同桌。他和连婕婤都学习得特别顽强。特别是指方式:他们会打开一袋瓜子之类,各自翻开一本小说。顽强在于他们需要克服讲台上的老师制造的背景噪音干扰,边吃边看,以至于一边余狮和谢勇力在干什么都不知道了。那阵他基本是集中精力攻读武侠,连婕婤看了些什么他没留意过。

那阵,那男孩当人面不肯看武侠以外的书。因为不比现在网络文学发达,除开漫画,要文字消遣,当年一个混混学生的唯一选项,只能是武侠。要说起来,刀光剑影快意任侠,他其实更中意《水浒传》,不是男渣女奸就是杀人放火,实在是淫邪残暴诚意满满的完美教材,实在是雪夜闭门读而后快的禁忌读物,怎么坏怎么来好过瘾的。但可惜此书被莫名其妙安上了个古典名著的假名头,不仅没了禁书的刺激,还多出一股来历不明的酸臭味。被人发觉在看此书——还反复看——他实在不敢,怕被人发掘。于是他平日里只能与武侠为伍,捏着鼻子学习胯下骑鸟的残疾大侠如何的规规矩矩、手上飞刀的富二代书生怎样的痴痴迷迷,啥啥的。

他们每个周日早上都这样一起过的,有一回被补习班老师说了一次。但这些老师本是各个学校出来挣个外水,忍不住说他们可能多是面子问题,而不是真有什么心思传道育人,他们也乐得其所。有一次,她带了那年月大家都有的随身听,磁带的,边听边吃边看。他让她给他听会儿,她只分给他一只耳机,说她也想听。于是他塞一只右耳,她塞一只左耳,听的是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专辑。A面听完,她开始倒带。他奇怪,她说,你不觉得B面难听吗?

这专辑名字听着就是四个字,余情未了。刚刚这里我打开某易音乐搜了一下,A面五首歌分别是《想和你去吹吹风》、《三天两夜》、《自由》、《台北不是伤心地》、《火花》,分别讲旧爱、一夜情、失恋自我安慰、异地恋终于失败、分合纠缠中的恋人,没有一首扣得上两人的关系。想来她当时还不会拿歌来双关这一招,就是单纯地听个好听。

这是他和她唯一一次两人听歌,原本能完整的专辑只有一半,却连听两遍,想和你去吹吹风。

嗯,至少是好听的那一半。

于是下午他们马上就会去吹风,吹得教育女神掉鼻涕那种。下午他们都不会去教室,中午各回各家吃完出来,四人会在成都十二中旁的红瓦寺汇合,然后开始自习。第一堂自习是研究人类第八艺术。当时成都红瓦寺那一圈像个大学城一样,周围三百米内密布有三个高校、N个中学。红瓦寺正在中间,却既没有红瓦也没有寺,那泥泞小岔路上,有的是许多条件简陋的小影厅,放些镭射电影,消费不贵,每人三五块一场,专供青少年学生自习的。据说特别刻苦努力的攻读到了午夜,还有爱情动作片的学习研讨会,但他一直无缘入学。下午看电影一般他们四人坐一排,我记得连婕婤总是在他右边。

第二堂自习则是心算。看完电影出来,他们找个茶铺坐下吹风加喝饮料。茶铺是一个塑料顶棚毫无遮拦四面畅风的那种,饮料是一人一杯一两块的汽水,就是可乐机那种。然后四个高中生忍着吹风就着饮料开始心算——打升级,不打钱,打的是剩下的时间。记忆中,总是他和连婕婤对家,余狮和解勇力对家。后来打对家久了熟了,我记得他和她配合甚是默契,自习效果甚是显著。再加上毕竟都还年少,火力旺,四面畅开的茶铺里,冰镇快乐水就着周末大逃亡的快感,即便寒冬腊月的冷风吹吹吹,四个十七八岁欢声笑语中的男孩女孩竟是毫无所觉。

那男孩当时就是毫无所觉,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为什么吃瓜子看小说是他和连婕婤坐同桌,他不知道为什么连婕婤会看电影总是坐他身边,他不知道为什么连婕婤总是和他一家打牌。他也不知道余狮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他也不知道谢勇力看出来没有,看出了多少。但,那个阴冷冬季,每个周日,他们都是这样过的。

好吧,可能,他是有点知道的。

有一次,看电影是歌手杜德伟主演的一个爱情故事,好像男主对一个年纪可以当自己母亲的老姐姐产生了些感情。他那天火力特别不旺,坐在廉价仿皮沙发上感觉像坐寒玉床一样,屁股都是冷的,双手也冷得没地放,就借连婕婤的手套戴上。记得她的那双手套是艳色的毛线质地,现在不能确定是不是红色。他就这么一直戴着,从看电影一直戴到打牌。她就这么一直让他戴着,绝口不提要他还。我记得他开口问她时候,她脱下手套给他戴的乖巧样子;我记得他盘算过她既然要戴是因为她也冷,但他也知道自己开口她一定会把手套让给他戴;我还想得起,带着手套抽烟的时候,他闻到了手套上有一股清香,是女孩子的味道。

讲到这里我很想说,在那个烟雾不时腾起的廉价小影院里,在杜德伟色迷迷地探下身去对那老阿姨耳朵吹气的时候,他突然扭过头看向右边。然后出于好奇、启发、感激、对师奶杀手的崇敬之情或者以上所有原因,连婕婤的右手手套自己找到了连婕婤的左手。她没有回头,但她的左手握她的右手手套,握得很紧……没有的事,确实没有,一丁点这个心都没。看完电影他还赖着人家的手套,打完牌,他脱下手套还她,拜拜而去。单车上独自一人收叠心情,车把上一双裸露的手,吹在冬天的风中,冷得意外。

差不多两年以后,在他行将离去前往异国留学的时候,余狮突兀给他说起,曾经有次撮合过他。他当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说的是余狮当时读川大的女朋友的室友,但余狮说不是,却又十分古怪地不说是谁。后来他又问了余狮两次,余狮都没有回答,始终拒绝说那撮合对象是谁。现在,想来也许是余狮答应过人家,不要给他说。也许吧。

算了,坦白吧。其实当时他就知道,不是有点,是全知道。余狮的撮合或者补习班的起因我不敢确定,但没关系,因为当时那男孩是知道连婕婤的意思。由于他心态很放松,放松到没有给自己点破的地步,放松到转眼就忘了的地步,所以余狮的欲言又止,完全没能让他朝连婕婤身上想。

所以,为什么他不点破连婕婤?他懒得。这个其实就是事情的核心,他当时喜欢连婕婤吗?

实话实说,不是男女喜欢的那种。

为什么?

因为时间。

我们都知道,十七岁的高三,那是一生一次的特殊时期。我们都知道,在那个时期,有一系列玩意儿,就是会出岔子。比如卷子上的问题、脸上的痤疮痘、大脑里的神经、看女人的眼神、老师们的语气以及小腹下面那根——上述所有东西,每样每天都会硬起来好多回,随时随地此起彼伏,莫名其妙毫无征兆。这特么导致那男孩错乱得一茬又一茬,在学校内外均是颠三倒四胡作非为。这时候要撮合他和女班长,不如把小龙女介绍给飞剑客,或者撮合张学友嫁给一碗蛋炒饭,那成功可能性大约还要高些。对这事,他注意力不集中在乖巧聪明的女班长身上了。

那是在谁身上了?谁也不在。但在高三这个别人高中学习最紧张的巅峰期,他也同步开启了他高中功课最密集的巅峰期:谈恋爱。当时他已经被爱情女神姐姐找上了,有了个小他两岁半的漂亮妹纸,人生第一个可以称之为女朋友的妹纸。妹纸不是本校的,很漂亮,外校校花,和十七岁的他关系开始的时候她十四岁,差点十五,念初三。他和她的关系持续两人各自的整个毕业年,从1998年的9月,一直断断续续到1999年5月之后,才算拉拉扯扯完结,不了了之。先说,那小混蛋不是什么好人。不是谦虚,真不是,就不是个好东西。纯情羞涩这几个字没哪怕一笔一划和他沾得上,他就是要乱来的那种。这里给在看的大家坦白,当时同期他还跟他女朋友的两个闺蜜胡搅蛮缠着,关系相当复杂:一位和他认了一番干哥哥干妹妹,都懂的;一位和他、他女朋友、他同班男同学易竹形成四角,而还没理顺又另加了一位闺蜜的女同学到易竹那边的关系网,最后一共是两男四女。

讲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在摇头,特么的,这臭小子都搞了些啥啊。

咳咳,总之,他这边的这三位女孩当时是初三,都和他不同校,和她们的纠结故事与成人世界也不大一样。今天不想讲这头,倒不是有什么不堪。不不不,完全没发生那个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都沉迷其中难以自拔的、又黑又湿又腥又粘的体液交换游戏,当真没有。现在我提这茬,是举例说那小混蛋不算好人,不展开讲确实是没心情卖这口狗血,而且详说的话要冲乱今天的主题,就不在这里多说。我们还是就当没这回事,继续假装卖我们的青春情怀,说回到纯洁可爱的校园里来。

女班长女班长,嗯。有一阵,我不记得是高二还是高三了,反正在补习班前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学校里每个月有一周女班长和那男孩有机会坐一起。当时她和她极要好的、形同闺蜜的韦司绮同桌,他右手边有一男生同桌,他们四人在同一排,她们在他左手边。班主任质老师可能是蒸汽朋克迷,为了在教室内营造机器感拼凑美学、宣扬乌托邦朋克信仰,给所有学生写了一道机械化程序:每人座位在每个周一朝左上移动一张桌子。这样每当移动到教室中央两张并排靠拢的桌子,连婕婤就出现在他左边紧挨着,形同同桌了。

对他来说,那时候课堂上老师的声音,像蹩脚马戏团木讷主持人的沉闷冗长的开场白一样,催眠。记得有次在和连婕婤同桌时候,人熊坐着坐着瞌睡特么坐出来了,就准备睡觉。于是他把最厚的教材课本摊开,又拿另外几本书放上面叠好角度。连婕婤问他干啥,他说垫手啊,这样才特么有弹性不是,免得趴久了把手压痹 ——麻痹。这废物利用引得她连连夸赞,回头还给她同桌韦司绮说他聪明。尼玛,他不耐烦,这算什么聪明?人人都特么发自内心地觉得自个很聪明好不好?个个都自觉好有天分只不过没遇上,那特么不是说明其实都差不多?算球,睡了睡了。

在高中学生这个身份下,连婕婤和他是两个极端。连婕婤是成绩好的乖乖女班长,他则不仅是差生,还完全是混子学生,混到底那种,败类过分到异常可怕。这几个词不是夸张形容,是客观总结。

败类是指:上课不听,不是看小说,就是睡觉。看累了睡够了就溜出学校走走,活动活动身体,吃点东西,顺带抽几支烟解乏。如果临时起意拐进网吧、打牌、去镭射小厅看电影之类的,这天他就不回来了。学校于他,就是一个提供免费座位的落脚点。至于考试他就抄连婕婤的,女班长嘛,成绩好;也常常抄都懒得抄,考卷都不交,一样也睡特么的;

过分是指:班主任质老师他是不愿,也不敢,但有的课前起立敬礼,他常坐着不动。有一门他是铁定就这么大剌剌坐着,有几门是心情好给老师面子他才会趴着装睡不起来。还曾有那么五六七八回,他是喝得半醉真睡着了去;

异常是指:后来他发现交白卷不好玩,对一直崇拜的智力女神不够恭敬,于是有心情的时候开始自己发挥考老师。比如在选择题答题卡上整些云雨花月什么的,是画五子棋开局定式;也曾短暂研究过一阵吉他和弦指法,涂在答题卡上,但这个现在我都特么忘完了。问答题则先是在题目一的答案处,把题目二三四五的问题打乱重新叙述,考老师。后来发展到假装认真作答,自己模仿教科书的叙述语气胡编乱造,有时候十分题居然还能骗个一两分。

各位老师都在深深爱上他之余自知水平不够,放弃了报考他的题目,恨他的肯定也有,因为他而恨自己的有没有就不好说了。但上课肯定是没人想理他的。他怀疑过师长们的课间十分钟,大约是有在办公室里虔诚地集体祈祷,希望这学生和老师彼此都是对方脑海中的幻觉,这只藏在学生中的怪物不要脑袋一抽可怕地发作起来就好——可怕是指,翘着二郎腿在课堂上当众出声嘲弄,把老师气得眼含泪水摔门而去,这样的恶劣记录他是曾有过的,好在这还不多见——他最好是特么睡着了。

女班长对于这一切显得毫不介怀,虽说不至于沆瀣一气,但总和他关系煞是很好,丝毫没有一丁点通常那种好学生对坏学生的不容。我记忆里只一次是他被抽到讲台上,下来她笑着说裤兜里的烟盒太过明显了,但那显然是出于好意。

因为大家比较好,他和她坐一起免不了东拉西扯,越聊就越熟,越熟就更聊。那聊的内容我真想不起多少来,不过,那熟的时候我却记忆深刻。

聊的内容,现在还有印象的内容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一次嬉皮笑脸给她聊什么完了后,她发现这头废物和班上其他差生有不一样,奇怪问他为什么会那么地爱看书,看小说,从无间断,不停地看,而且一看就指着一本书反复看,看很多遍才换第二本。

心里咯噔一声,好聪明的女班长!他吓了一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法作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子里想的是,被她看出来了吗?

她浑然不觉,见他没反应,给他解释,拿着和其他混子比较了一番:你看比如常跟你一块儿厮混的某某,就从不像你这样看书……既然那么爱看书,可为什么又偏偏不好好学习?

这问题当时他没给解释,因为不能给。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只是留意到了,但没有看穿他那根怪物尾巴,于是面上掩饰着笑笑,把话题岔到一边去。女班长尽管够聪明,毕竟还年少,单纯可欺,话题一带果然就没有多想下去,聊过也就算了。

另一个聊的有印象的内容是,他们曾讨论过张清芳和优客李林的《出嫁》那首歌。于是到了那天,可能是聊到了火候,要开始熟了,女班长突然问那少年郎中午吃啥。他说他回家吃。她问他家人做饭吗,他说中午家里没人都是他给自己做。

她很是大惊小怪了一回,一脸三观倾覆的样子,不相信这小痞子居然有这手,又说要和他一起回他家,去吃中饭。

去就去嘛,去了,蛋炒饭。

连婕婤说去他家,他当即就同意——不然呢?他都说了家里没人,他能说不欢迎人家吗?现在我想来,他就是个被叫的,但当时他不知道啊 。其实他那时候还不会做饭,煮煮面条饺子,炒个炒饭什么的,中午胡乱对付对付。相比几年后那个到国外历练成厨师、日常给一家人做饭的他,完全两回事。

连婕婤平日里都是回家吃中饭的,但他当时也没多想。他们一路说说笑笑骑着车回他家,到家他进厨房看了看,没啥别的可吃,只电饭煲里有大半锅剩饭。于是两人商量了两句,决定蛋炒饭。他开始打蛋、炒蛋、起锅、炒饭,饭有点太多了,他自作聪明又加了点油。正炒得膀子发酸,突然惊觉,连婕婤就像已经在身后饿晕死过去了一样,很长时间一声不吭,两人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过话了。

癫狂脑子里,浮现出连婕婤饿得不行、倒在地上休克、口吐白沫直抽抽的画面,他连忙回头,看他的女班长是不是已经横在地上了。

没有,竖着的。

她依在厨房门框上,看他,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为她做饭。看他回头,她连忙转身掩饰。

他不知道——我可以保证,这个时间点上,他真不知道。他不懂这眼神。

他更不可能知道,这场景,后来他还会再看到:还会有一个女孩,靠在另一个厨房的门框上,看他做饭,看他为那女孩自己做饭。

然后他还会再看到这个眼神。

把这懵逼小子剁了炒进那锅炒饭里,他都绝对想不到,再然后,这个眼神的女孩居然还有另一个,还再有另一个,还再再有另一个,还再再再有另一个……现在我数来,女班长之后,嗯……靠,讲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不扳手指就数不清!说实话自己都吓了一跳——女班长开引之后,不同厨房里有这同样眼神的女孩,居然特么还有八九个。

只是,那些不同的厨房里,都同样的没有镜子。所以这里我只能猜,可能是他做饭的样子很好看,锅铲宝剑,油烟披风,厨房少侠帅气一场,风流飞菜刀例无虚发,是不是?

好吧好吧,那男孩确实是大众脸,谈不上帅。那么也许是她们都饿了。也许又是他不对,是他让她们饿着了,饿得她们一个个虽然来自天南地北,但看他做饭的眼神都是齐刷刷绿油油的。

总之,如上所述:从前以后,从那男孩及我,人生第一个,自己以外的第一个做饭对象,同时也是第一个在做饭时候用这种眼神看过来的女孩,是他的高中女班长,连婕婤。

通宝推:桥上,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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