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宿命难逃,命运玩笑 -- xx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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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11章 送老爷爷升天

老爷爷年岁太大了,在我14岁那年冬天溘然仙逝。

逝世前,老爷爷已有预感,催促抓紧我练功,传下了全部的功法,包括心法口诀,让我记牢才松了口气。每天逼我在他面前背诵三遍,而每天练功时间长达15个小时。他希望在临飞升前让我的功力再升一级。

老爷爷把道门的秘密连同他的医匣藏在了茅屋附近的地方,密封好深埋,并嘱咐我大学毕业前不得取出,让我在祖师爷的灵牌前磕头做出保证。说实在的,那时我根本没有那份好奇心,老爷爷教我的东西还没消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老爷爷教我的东西学好、练熟再攀爬更高的医术山峰。

老爷爷临飞升那天,仿佛自己知道似的,满脸带着慈爱,满目是对我的不舍,看着我为他忙来忙去,又是做饭,又是帮他老人家擦洗。我不大在乎干净,但老爷爷还是在意的,每天我都要用温热的水为他擦洗两次。这也是以后我比较善于为老人擦洗收拾干净身体的根源,小时已经习惯了的事。

这一天,老爷爷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我看他的精神挺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为老爷爷高兴。唉,小孩子呀!

老爷爷见我忙完,让我坐到他的身前,再让我背本门心法,并逐字逐句地为他讲述。不知为什么,这一天我讲得格外流利,说得也都很清楚准确,让老爷爷听得老怀慰藉,不住点头,像是做完了什么大事一样。

我背完讲清楚心法、术技,又给老爷爷演示一番。老爷爷看得仔细,还不住地讲解动作要领,经过几个小时的高度用心,老爷爷已经是油灯耗尽,在我收功时,明亮的眼睛顿时暗淡下去,然后,头一斜,停止了呼吸。

见老爷爷不动了,眼皮慢慢合上,我以为老人家累了,就将老爷爷放平,为他盖上被子,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可是我要给老爷爷做晚饭,问他想要吃什么,他老人家再也不回答我的问话,怎么叫都叫不醒。

此时,我犹如雷殛般,心里慌乱得不行!

这时,我方晓得亲人已去世,阴阳永隔。

那一刻和那一晚,我像失了魂似的,守着老爷爷的尸体,不知如何是好,就那样流着泪,握着老爷爷的手,那只手是越来越凉、越来越硬……

直到次日太阳升起,我心里才仿佛有了主意,该给老爷爷办后事。

道爷羽化,要在朝拜殿或东西道院举行葬礼仪式。可是,老爷爷并没有在山上搞个道观,就一个茅舍为隐居之地。没有场所,我也不会那些道家治丧的方法,只有从老爷爷枕下找出一件他老人家早已准备好的新道袍,为他换上。其它的也没什么了,穷,连块玉佩都没有。我手哆嗦着,不知该往老人家身上放些什么带到另外的世界,心里好难过啊!

老爷爷就葬在茅舍的不远处,背靠山峦、面朝山阳,我自己挖的墓穴,将老爷爷的遗体放进了他自己打的棺材里,找了几个乡亲帮我把老人家下葬。

下葬前,我烧了几柱香,拜倒在地,久久伏在灵前,痛哭不已。然后我垒起了坟包,坟前插了块木板,上写:先师祖之墓,下落:门下小徒立。这是遵老爷爷的嘱咐,不要写明道号和名讳,待以后我能保护墓的安全再另行立个石碑。

我不舍离开老爷爷的坟墓,是被山中乡亲硬拉了回来。我不想回茅舍,那里只有我一个人,实在是太孤单了,我不想离开老爷爷。

那天从送葬回到茅舍,就失去了悲痛的感觉;悲痛在极点上持续,就不再是悲痛。那些山民,都在屋子里站着,翻来复去地说着那几句话:“人死了就活不回来了。”“再说老天爷要收人,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都没办法。”

昏黄的油灯把山民们的身影映在墙上,看久了就会产生某种幻觉。在那些逝去的夜晚,我在屋子里练功,仿佛看见墙上有老爷爷的身影,一动不动。

夜深了,我在漆黑的茅舍枯坐,一会又到门坎上坐下来,望着天上的星星,不知哪一颗属于老爷爷,在心里仍满是老人家。那时因为老乡陪我一晚,菜籽油点净了,黑漆漆的空室,格外寒冷,不能再在门槛上坐,做到窗边,想着念着待我如至亲的老爷爷。

一个差不多14岁大的孩子,在老爷爷仙去后,下葬了老人家,而与他老朝夕相伴了九年,那份依恋不舍的感情和无边的伤痛,哭了两天我才缓了口气。

夜里风很大,也很纯,风中裹着一丝丝衰草的气息,这是山里面才能分辩出来的气息。没有月亮,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衬出远山朦胧的轮廓。山这么沉默着,已经有无数世纪,是山外人很难想象的。

我在风中听到了一种声音,很多年来我都听到这种声音,像是召唤,又像是诉说。仰望星空使我想起刚到山上的岁月,时间开始时的岁月;还有那些遥远的地方,被称作天尽头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什么存在。可是老爷爷他死了,死了就活不回来了,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老爷爷在山中,在永远寂静的山间深处。

自那以后,我依然守着老爷爷的坟和他的茅屋生活,还像以往那样练功、学医、采药,而且更是专心于修炼。我憋着一口气,练好老爷爷传的功法,让在旁边看着我的老爷爷放心。

我有些麻木了,不去想什么,干着那些熟悉的事情,饿了用白水煮些腌野猪肉,老爷爷那些剩下的食物,我都没动,还给他老人家留着,怕他老人家哪天回来我拿不出来。

白天光线好的时候捧着医书读,记呀背呀;练功心腻了,就去山里踅摸有用的东西。山中的老乡,有关心我的,过来看我太苦了,要我跟他去过,可我不从,他拿来些吃的,我能吃上一口粮食了,竟给他磕头致谢……

不过自老爷爷去世后,独自夜晚在深山中,即使是熟悉的地方,我仍然感到有些害怕。害怕了,就起来练功,气息吐纳、周天运转,心踏实了,功力也升级了。我终于实现了老爷爷对我希望的内功功力达到四层。

我就是这样,靠着那头野猪剩下的肉,维持着自己极度清贫的生活,没有一丝退缩,苦熬深山,真真的是有上顿没下顿的。

那时是冬季,我没有钱,山里能吃的东西也少,饿了就是修炼,把天地间的灵气吸进自己的身体,让身体变强,让饥饿感在修炼中慢慢消失。我也努力学着本门的医术,死死地记住医案中的记载,在空明之中好似把道医的知识、技能融会贯通,成为自己的诊治病人的能力。

那时我只知天明日落,全不记得自己过了多少日子,不知不觉间到了年底,父亲上山来探望我。

妈妈很想我,让父亲过来看能否接我回家,在家住段时间,也可春节全家团圆。离家那么多年,老爷爷也该让自己的孩子回来看看爹娘了!为了能让老爷爷放我回家,父亲费了大力带上山过节的食物,我走后老爷爷可以吃些日子。可是父亲到山上只看见是我独自一人,茅舍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瘦瘦的,只有眼睛亮亮的,头发比女孩还长,穿着破单衣、破布鞋,看到我是如此艰难,父亲的鼻子都酸得想要落泪。

这次见了父亲,感觉大不一样,把他当作了依靠,也不管自己有多脏,紧紧抱住他,“呜呜”地哭了。

父亲又在山上陪我两天,帮我把茅屋收拾好,把我的东西收拾好。父亲带给老爷爷的食物全被我们父子二人吃了。好长时间没有怎么吃人该吃的食物,感觉真是香啊!能一天三顿有饭吃,觉得好幸福、好幸福的。

第三天下山前,我在老爷爷坟前磕头,长跪不起,心里默默地向老人家保证:大学毕业前绝不会把本门的道统轻易挖出。不管到哪,都会坚持练功不辍,学医医人。

下山的时候,父亲要我换身衣服,我不干,不能老爷爷刚去世,我就把自己变了。我依然穿着那身破烂的道袍,长长的头发,盘个发髻。那瘦瘦的样子,活像个逃难的。但我的力气蛮大的,背了自己全部的东西,还提了父亲的提包。像爸爸那样走惯沙漠的军人,在山路上行走是很吃力的。

1989年初,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已经熟悉的深山,往山下走的时候,真是一步一回头,我已经与这座大山融为一体,离开了它就像失去了生命,或是心中满是不安。

我随着父亲坐汽车、乘火车,一路向北回去他的部队我的家。有记忆后,我从来没有在那个家生活过,一点也没有那个家的概念。

看到山外马路上汽车开得飞快,到处都是人,让我不知所措;坐上火车这样的大怪物,“吭哧、吭哧”地在铁道上跑,跑到哪都是陌生的地方,我就有点恐惧了。

我和父亲坐火车到了京城火车站,下了车中转到开往塞外的火车上,懵懵憧憧看着外面越来越少植物、越来越荒凉、越来越沙尘飞扬,害起怕来。我可怜巴巴地对父亲说:“爸,你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是不是又要把我扔到哪个穷山沟里?要不还是让我回老爷爷那吧,那里还有绿树、青草、溪水、蓝天,这外面干的差不多就是沙漠了,在这生活多惨啊。”

父亲听我说的,不应是可怜,是对自己的不信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怔怔地看着我,满脸痛惜。父子、母子之间的感情在我身上是那么的淡。

我又说了:“外公家好,外公不要我,把我扔给了老爷爷。就是老爷爷对我好,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呜呜地哭起来。

爸爸把我抱在身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想让我安静下来。待了一会,爸爸轻轻地对我说:“儿子,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呢?我从小就没见过你爷爷,我知道孩子对父母的盼望,我知道孩子离不开爹娘。”

听了爸爸的话,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趴在他身上,呜呜地说:“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通宝推:加东,绝望坡前,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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