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Going Solo -- 行者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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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首会空中强盗

所以这就是希腊了。与我5个多小时前离开的炎热多沙的埃及是多么不同的地方啊!这里正值春天,天空是牛奶蓝色的,空气让人愉悦的温暖,柔和的微风从海上吹来,转头望向内陆的时候,可以看到几英里外的崎岖山脊就好像光秃秃的骨头。我降落的机场就是一片草场, 几百万朵蓝色黄色和红色的野花正在怒放。

我斜靠在机翼上等着腿部抽筋慢慢缓过来,把我从飓风座舱里抬出来的两位工作人员很同情我。

“在上面有点难过,嗯?”其中一个人问我。

“有那么点。”。

“你这个身高的人不应该飞战斗机的。”他说。“你需要的是一架皮实的可以伸直腿的轰炸机。”

“没错。”

这人是一名下士。他把我的降落伞从驾驶舱里拿了出来,放在我身旁的地上,站在我身边很明显还想多说两句。“我不明白,”他说,“你带来一只崭新的风筝,一只赠光瓦亮,直接从工厂里来的崭新风筝,并且大老远从埃及一直把她飞过来,来到这个上帝遗忘的角落。然后呢?”

“什么?”我问。

“她甚至来自比埃及更远的地方!”他大喊着。“直接从英国来的,万水千山到了埃及,然后又跨过地中海,到了这个国家。为了什么呀?会发生什么呢?”

“会发生什么?”我问他,他突然的大喊大叫把我有点儿弄懵了。

"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坠毁,爆炸,翻滚!冒着浓烟被击落,在空中炸成一团火球,在地面被BF 109舔掉,就在我们所站的这个地方,就在此刻。为什么呢?因为这风筝在这里活不过一周,没有一架可以。”

“别这样说。”我告诉他。

“我不得不这么说,因为这就是事实。”

“但为什么要说末日预言?谁能这样做?”

“当然是德国佬。”他大叫。“多的就像蚂蚁一样蜂拥而来!在山的另一侧,他们有1000架飞机 。我们才有多少?”

“那好,你说我们到底有多少呢?”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感兴趣。

“我们的飞机数量可怜。”中校回答。

“告诉我。”

“你在这个机场能看到多少架,我们就有多少架。”他说。“14架飓风!不对,算上你,我们有15架了。”

我拒绝相信。在整个希腊这个国家,我们怎么也不可能只有 15架飓风。

“你确定吗?”我震惊的问他。

“难道我在说谎?”他说着,朝向另外一个人。“请你告诉这位军官,我是否在说谎,或者事实就是如此。”

“这绝对是真的。”那个人回答。

“那轰炸机呢?”我问。

“大约4架破旧的布伦海姆式轰炸机,在曼妮迪机场”中校回答。“全部就这些了。4架布伦海姆,15架飓风就是在希腊所有的该死的皇家空军。”

“上帝呀。”我说。

“再过一周,”他继续说,“我们每个人都会被推下海,不得不游回家了。”

“我希望你是错的。”

“就在不远有500来架德国战斗机和500架轰炸机,”他继续说,“我们用什么对抗他们呢?可怜的15架飓风,而且我非常高兴我不是飞行员。哥们儿,但凡你有点脑子,就该待在埃及啊。”

我可以看的出他有点神经质了,但我并不怪他。中队的地勤实际上并非战斗人员。他们本来不会上前线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并无武装也从来没有被教授过如何战斗或者自卫。在目前状况下,做一个飞行员实际上比地面人员要更加容易。飞行员活下来的可能性也许远小于他们,但是他至少有强大的武器可以用于战斗。

从他手上的油腻判断那名下士看应该是一名维修工。他的工作是维护飓风飞机巨大的罗尔斯罗伊斯梅林引擎,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些家伙。“这是只全新的风筝啊。”他把油腻的手放在金属机翼上轻轻摩梭。“人们花了上千小时去建造,然后坐在开罗办公室的傻瓜们把她发到这里。在这里她活不过两分钟。”

“指挥室在哪?”我问。

他指向跑道另一侧的一间小木棚,那旁边聚集着大约13顶帐篷。我用肩勾起降落伞,开始穿过跑道走向木棚。

某种程度上我是了解我闯进去的是什么样的一种混乱情况的。我知道几个月前在小规模空军的支援下,一支小型英国远征军从埃及被派往希腊去抵抗意大利侵略者。只要我们抵抗的是意大利人,那么还是没问题的。但是一旦德国人决定接手,形势就立即变得绝望起来。英军目前面对的问题是在被杀光或者被捉之前,如何把陆军从希腊完整的撤出来。这是敦刻尔克再现,区别在于,这里并没有敦刻尔克那样的曝光度,因为军事上出了个大丑,最好能掩盖住。我猜测那个下士跟我说的事情啊,八九不离十。但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为此担心,我当时恰巧够年轻,也够天真,把这场战斗看成不过是一种宏大的冒险,那种我可能没法活着离开这个国家的想法,从来没有出现在我脑海里过。我本应该多想想,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惊异于我竟完全没想过。如果我当时犹豫了一下,计算生还的几率,那么我就会发现只有大约1/50的可能活下来,而这会让任何一个人颤抖。

(希腊战役一开始英国和澳大利亚新西兰的希腊远征军还是有二三百架飞机的,此时估计都已经损失了。德国入侵希腊是因为害怕英国以希腊为基地轰炸罗马尼亚的油田,这是二战德国唯一的大型油田。后期由于缺油,巴登反击战甚至想到用烧木头的汽车。英国41年占领伊朗也是要确保石油供应。它在中东的石油产出用于供应中东北非战场,英国本土主要依赖美国的石油产品,高质量的油品支撑高质量的武器系统,令轴心国流下口水。所以北大西洋航线是生命线,维系着石油,粮食和武器,用海外基地换这条航线的安全也在所不惜。Quora上有个帖子说二战供应德国的罗马尼亚油田比英国在伊朗油田的产出还少,美国石油供应则近十倍于伊朗伊拉克之和。能源即地缘,即将到来的台海之战中国的能源源头只有俄国吗?够用吗?容易被破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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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f-109战斗机(又称:Me-109)

(二战德国主力战机,德国巴伐利亚飞机厂设计师梅塞施米特设计,ME是梅塞施密特,BF是巴伐利亚飞机厂,曾经和BMW-巴伐利亚发动机厂是一家公司。WIKI上讲是二战生产数量最大,生产时间最久和产生王牌最多的飞机-世界前三大王牌都是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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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伦海姆式轰炸机

(英国的民转军的轻型双发动机轰炸机,一开始是按照公务机设计的。由于速度火力在二战初期都已落后,损失惨重,被蚊式取代,43年后在欧洲战场基本就退役了。)

我推开指挥室的门走了进去,里面有三个人,中队长他自己,一名飞行中尉和一个正带着耳机的无线电操作员。我从没见过他们,尽管表面上我已经是80飞行中队的一员6个月了,但直到现在,我事实上都没有办法哪怕接近中队。上一次尝试我就在西部沙漠里面摔成了火球。中队长有着黑色的胡子,卓越飞行勋章挂在胸前。他皱着眉,表情忧郁。“哦,你好,”他说,“我们盼着你有一段时间了。”

“对不起,我晚到了。”我说。

“晚了6个月。在一个帐篷里给自己找个铺位,明天早上像其他人一样出动。”

我看得出来他手头很忙,想尽快的打发我,但是我还是犹豫了。就这样随便的对待我,让我相当吃惊。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恢复健康,重新加入中队,我期待着至少有一句简短的表示,比如我们很高兴,你终于回来啦,或者是我希望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之类。但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完全是一场不同的游戏了。这是一个飞行员像苍蝇一样消失的地方。当你只有14名飞行员的时候,多个人对你来说又有多大意义?几乎没有。中队长需要的是至少100名飞行员和飞机,不是一名。

我仍旧肩扛降落伞走出了指挥棚。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纸袋子,里边装着我可以携带的所有个人物品: 一把牙刷,半支牙膏, 一把剃须刀,肥皂,额外的一件卡其T恤衫,一件蓝色的衬衫,两套睡衣,还有我的飞行手册和我心爱的照相机。从14岁起我就是一个摄影爱好者, 30年代开始就使用双倍延长相机自己冲洗放大照片。现在我有一架蔡司Super Ikonta相机蔡司鹰眼F6.3镜头。

我和另外一名飞行员住在一顶帐篷里,当我低下头走进帐篷的时候,我的室友正坐在他的行军床上,用一根绳子穿进他的鞋,因为他的鞋带断了。他的脸狭长而友善,自我介绍他叫大卫库克。很久以后我得知,如果不是死在飓风飞机上, 他如今应该是在英国拥有巨大而美丽庄园的莱斯特伯爵,尽管我从来没有遇上过比他更加不像未来伯爵的人。他古道热肠而又勇敢慷慨,在后面的几周里,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我坐在行军床上,开始问他一些问题。

“这里的情况是不是就像别人告诉我的那样棘手?”

“绝对让人绝望,”他说。“但是我们在设法弥补。德国战机随时就会出现在我们周遭,而且他们有50:1的数量优势。如果在空中他们不能灭掉我们,他们会趁我们在地上的时候把我们抹去。”

“你看,”我说,“我还从来没有空战过,空中遇上他们的时候我要怎么办?我毫无头绪。”

大卫库克像盯着鬼魂一样盯着我,即便我说从来没有上过天也不会使他更吃惊了。

“你不是说你千挑万选来到这个地方,但是根本没有经验!”他大叫。

“恐怕是这样。但是我本希望中队可以安排我和一个老手飞行,先熟悉一下。”

“你的前景不大妙啊,”他说。“在外边我们各飞各的。上级还没有意识到我们最好双机飞行。我恐怕到了上面,从一开始你就只能靠自己了。说实话,你真的从来没有在飞行中队呆过吗?”

“从来没有。”

“队长知道吗?”他问我。

“我不认为他想过这茬子事儿。他只是跟我说,明天一早我和其他人一样升空。”

“那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他问我。“他们从来不会把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新手派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我简要地告诉他,近6个月来发生了什么。

“我的天哪!原来你要从这个地方开始啊!在飓风上你有多少飞行小时?”

“大约7个。”我说。

“上帝呀,这意味着你基本不知道怎么飞这玩意儿!”

“的确,我可以起飞降落,但是我从来没试过空中机动。”我说。

他呆坐在那里仍然无法相信我的话。

“你来这多久了?”我问他。

“没多久,在来这之前,我参加了不列颠空战。那边已经够糟了,但是和这个疯狂的地方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我们这里没有雷达,也没有信号传递。只有当你处在机场正上方的时候才可以跟地面通话。在空中的时候你也没法跟队友通话,相互之间几乎没有联系。希腊人就是我们的雷达。我们有希腊农民在方圆几英里的每一座山头上, 当他们发现德机就通过野战电话线联络我们。他们就是我们的雷达。”

"效果如何?"

“时有时无吧,”他说,“但是大多数我们的嘹望者无法区分梅塞施密特和婴儿车。”他终于设法使绳子穿过了鞋眼,把他的脚放进鞋子里。

"希腊的德军飞机真的有1000架吗?"我问。

“看起来是的,”他说,“我认为这是真的,你看,希腊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开始。占领希腊之后,他们意图继续向南推进,夺占克里特岛,我敢肯定这点。”

我们坐在行军床上思考着未来。我可以看出来前景相当渗人。

然后大卫库克说。“既然你完全没有经验,我得试着帮帮你。你想知道什么?”

“嗯,首先,如果遇上一架109我应该做什么?”

“你要试图咬住他的尾巴,”他说。你要试着转一个半径更小的圈儿。如果让他抓住你的尾巴你就完了。,梅塞施密特机翼下有机炮,而我们的只有子弹,甚至不是燃烧弹,只是平常的子弹。他们的加农炮弹,在击中你的时候会爆炸,而我们的子弹只是在机体上留下小小的弹孔。所以你只能正中引擎部位来击落他,而他可以打中你机身的任何部位,那些炮弹将会把你在空中炸开花。”

我试着消化他告诉我的一切信息。

“还有一件事儿,”他说。“不要,绝对不要,把你的目光离开你的后视镜超过几秒钟。他们通常从后面扑向你,并且来的非常快。”

“我尽量记住你说的这些话。如果我遇上轰炸机,我该怎么做?最好怎么攻击?”

“你所遇上的轰炸机,很可能是容克88,”他说。“容克88是很好的飞机。差不多和你一样快,而且他有一个尾部炮塔和一个机首炮塔。容克88炮手使用燃烧弹,他们射击时就像使用消防龙头,可以始终看到子弹轨迹,这使得这种飞机比较致命。如果你想从尾部攻击它, 确保你安全的属于它的下方。这样尾部炮手无法击中你。当然在这种状态下你也无法击中他们。你只能射击它的引擎。这么做的时候,记住要打足提前量, 把他们引擎的前端套在你瞄准区域的外侧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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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克-88轰炸机(Junkers Ju 88)

(二战德国的主要轰炸机,主打快速,速度竟然和飓风战斗机相似。二战前德国抢先研发了几款领先的武器装备,性能震惊英法,然而无法在能源上面获得优势,反而形成了研发奇迹武器的路径依赖。)

我很难准确地理解他提供的信息,但是我点点头说:“好的,就按你说的做。”

“上帝啊,”他说,“我没法用一堂课教会你如何击落德国佬。我是多希望明天我和你一起升空,照看你一点。”

“可以吗?”我急切的问他,“我们可以问中队长的。”

“没戏。”他说。“我们通常总是各自为战。除非全体出动,那时所有的飞机会组成队形。”

他顿了顿,用手指捋了捋淡黄色的头发。“这儿的麻烦在于指挥官不怎么跟他的飞行员交流,他甚至不与他们一起飞行。他之前一定是飞过的,因为他有卓越飞行勋章。但是在这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爬进飓风战机里。在不列颠之战里,中队长总是跟他的中队一起飞行。他提供许多经验帮助新手飞行员。在英国,我们总是双机出动,这样新来的飞行员可以和有经验的飞行员一起编队。而且那那个时候我们有雷达而且通信工作做得不错。我们在空中可以随时与地面联络,并且飞行员之间也可以随时通话。但是在这里完全不是这样。一定要记住,在这里你基本上只能依靠自己,包括指挥官在内没有人帮的了你,而在英国的时候,新飞行员是被仔细保护的。”

“”今天的任务结束了吗?”我问他。

“是的。”他回答。“马上就要天黑了,事实上马上就要开饭了,我带你去。”

军官区位于一座大敞篷里,大的足够容下两张大桌子。一张桌子上放食物,另外一张供飞行员坐下吃饭。食物是炖牛肉罐头和大块的面包,还有一些佐餐的热茜娜酒-希腊本地的松脂葡萄酒。希腊人会耍一种花招,在劣质葡萄酒里加入一些松脂来提味,因为至少松脂尝起来没有这里的葡萄酒那么糟糕。我们喝这些是因为只有这些了。中队里其他的飞行员都是一些经验丰富的,几次死里逃生的年轻人。他们对待我就像是中队长一样漠然。正式的礼节在这里完全不存在。飞行员来来死死,我的存在很难被注意到。在这里真正的友谊也不存在。像大卫那样善意帮我绝对是特殊的,而他也是一个特殊的人。我意识到在这里没有人会照顾像我这样的新手。每个人都被包裹在他们自己充满各种问题的茧房里,完成任务并且尽可能活着的巨大压力迫使每个人聚精会神。他们都非常安静,没有什么人大声喧闹,只有一些关于哪个飞行员今天没能回来的低语。仅此而已。

帐篷架子上有一个告示板,上面订着一张打印纸,写着第二天哪个飞行员什么时候起飞巡逻的计划。从大卫那里,我得知巡逻意味着在机场上空偷偷摸摸地飞行,等待地面呼叫你的名字把你派往一个确切的地址,在那里我们山头上的希腊同志发现了德国飞机。我起飞的时间定于明早10点整。

(执行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是什么感觉?从这里开始这本书的气氛开始压抑了。Roald遇上大卫这个室友算是幸运,然而像平时一样,课堂教育和实践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从希腊开始的确糟糕,因为这里试错的成本就很可能是生命。

除了拉帮结派掐能源,似乎英美系的军队还有个传统是高度重视制信息权,无论是二战时的雷达,谍报还是俄乌的星链,台湾的认知战,目前对中国的纳粹化刻画,都是在信息作战,达到倍增其在大陆的有限军事投射的效果,苏联甚至像个醉汉一样不战而解。所以彭胖说的我们撒谎,欺骗...实际上是少见的夫子自道。现在国内外那么多意见矛盾,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我们面对的不仅是战争贩子,更是几百年来玩弄人心的大师啊,可以做到不依靠硬实力当众颠倒黑白让人为自己卖身叫好的程度。而朝鲜战争,越战处于认知,信息及谍报困境的战争都打的不好。他们最怕的除了科技落后,就是意识形态破防。所以按照英美传统,我们现在已经处于战场了,有可能台海之时大家都上不了网了。)

通宝推:一刻馆皆様,本嘉明,桥上,不远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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