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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忆昔燕园游春时——悼念我在北大绿色生命协会的好友孔源 -- Cic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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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但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不都是生命不死意志的表达么?生命采取一代代繁衍的形式,不是为了让一代代的秩序凋亡,而是为了这精妙的秩序跨越风霜刀剑而永续的存在。在我们作为独立个体而存在之先,不是已经伴随着这生命秩序本体存在于这地上几十亿年了么?生命为了存在而建构了DNA这样精妙的代码库,我们全身的细胞虽然每过若干天就要大部分被完全替换一遍,但是记忆却伴随着寿命几乎和机体一样的神经细胞而常常能伴随我们的余生,那么记忆和基因不都是我们的生命为了不同尺度的永生而建立的神妙机制么?我们显然都拥有来自亿万年造化,百万年人类之崛起,千年家国族群延续之基因记忆,虽然无法显性表述出来,我们的身体思想反应却无时无刻不在其控制中。也许现代人的无数苦闷和诅咒,就来自远离基因中传输的本性而这来自远古的记忆亦沉睡而未被唤醒吧!

而同理,生命虽然变幻莫测,但自其不变者观之,留下的除了记忆也再无它物了。一个人有了持久的记忆才谈的上人格的持续和进步,人类文明也需要通过纸笔媒体所传递的思想来保存传播集体的记忆以让文明薪火相传,由是观之,个体人生乃一小梦,家国千年历史无非一大梦,最终化为精神基因沉淀在每个人的记忆里。个人的精神世界可以包罗万象,就像个体细胞可以拥有整个多细胞生物的基因蓝图一样,是全息性在不同等级的生命尺度的统一表现。

什么样的基因应该被保存在我们的精神文明中?我想,大约就是关于“生命”的记忆罢。虽然各种日常的刺激能有效的让我们焦虑、惶恐、疲于奔命;当我们回忆往事时,却往往只有那些和情感、精神的记忆留了下来,一切有如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月光下,这大约就是所谓的“自性”了。在这一层面,生命中的嫉妒、仇恨、焦躁,好像消失了一般,你只会为生命本身无与伦比的禀赋、经历、和灵性而战栗颤抖,也将它的美好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中。也许就是庄子说的所谓物化,柏拉图所说的精神世界了,而当年绿协的气氛也是如此。而生命是这样虽起于微末却可以灵气四溢、星火燎原的神奇存在:一个细胞发生的小小变异或者可以影响整个机体以至后代,一个个体的偶然进化可以影响族群,一些偶然的灵光乍现也可能影响人类文明。人与人、生命与生命之间激荡交流对后世的影响更是绝无可能量化的。

我不知道孔源去世之前想了什么,也不敢去多想,稍微细想就会心痛不已;但是在我的人生记忆里,他在月夜星光下饱含着情感又有着愁绪的眼睛是让人终身难忘的,正如那首诗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不仅孔源的青春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而且,他的心灵也值得我这拙笔的描摹。也许孔源还没有来得及出专著,但是他的人格和情怀同样具有永恒的价值。

也许,我根本不了解后来为人师为人父为人夫的已经进入中年的孔源,我也懊悔着:在他后来抑郁忧愤时未能及时联系。我心中的孔源还是那个充满激情和兴趣,不断探索自我和世界的,有时有点笨拙,常常是群体里的书袋子和开心果的青少年孔源。在搜索他生前文章时,也看到孔源后来还是喜欢参加北大未名的版聚;他说只有和年轻人在一起,才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果然,孔源的内心深处,也未必有太多变化吧!那个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出门游觅,鸟语花繁的青春年华,我们当时以为只是人生华彩段的开始,哪里知道其实已经是高潮了?后来看到古人也常常用一生的时间回忆少年游,想念着长安那个春天的柔风杨柳、酒肆花香,才感到释然。

一个人的人生究竟有何意义?记得中学时唯一一次扫墓就是给了我太原五中和北京大学的双料校友高君宇,后来在北大时王放和大家也提到过高君宇传奇而短暂的一生,和留下的不朽诗句“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以及他的同样才华卓绝,在他死后哀痛悲泣最终也早夭的女友石评梅,这是当年我接触到的结合了革命和爱情,青春和牺牲的一个最为浪漫的悲剧故事。而我们这代人生活在现代性的壅蔽中太久了,换句话说,就是从小成长在多种话语体系里,习惯了跳出框架,嘲笑传统叙事里对人性的刻奇,也难以想象把自己完全套进前人的世界里,然而现实的沉重总会教育每个人,我们面临的对生命的摧残和压抑的力量虽然更加隐蔽或者正大光明,更加难以言说,但是依然存在,只是它的来源更加超乎想象,也许正好需要一种不在五行中的思考模式才能解决。难以想象孔源生命的猝然早逝之对他个人之剧烈痛苦,他极富才华和爱心的生命的崩解消失对世界的巨大损失,对他的父母、妻子、女儿的重大打击和他的离世给亲友留下的长久哀恸,但是我最后还是想着这么一个画面:在场景里,我们还是当年的燕园里的大孩子们,大家带着双筒望远镜,穿着属于保护色的暗淡衣服,小心翼翼的走在石板路上,也穿过过紫竹院的竹子,观赏过朗润园的荷花;看到鸣鹤园旁树上的灰头绿啄木鸟和荷花池后的北红尾鸲雄鸟耀眼的红斑和悦耳的求偶叫声,飞行时一上一下的灰鹡鸰;勺园水池里的鳑皮鱼把卵产在蚌壳里。还有一种棒花鱼以水棉为食;未名湖南面的树上有黑尾蜡嘴鹊;镜春园的湖中,有绿头鸭在安静地打盹;榆树上的榆钱刚刚长出来,灰喜鹊、沼泽山雀们都抢着去吃:朗润园水底潜伏着可以默默花好几年时间,可羽化后在水面只活一两天的号称朝生暮死的蜉蝣。。。

每一场狂风暴雨都会带走大量的小生命,这些生命的消逝有意义么?我不知道也没有能力纪念所有的小生命们,但我知道第二天还是会有动听的鸣叫声响起,而这也是它们努力的目的。

孔源,你还记得么?经常出现在镜春园湖西面的那只红嘴蓝鹊?记得它气势汹汹,外表光鲜,而且一看就很聪明;红嘴蓝鹊是否现在还在燕园里夏天吃青蛙,冬天扑麻雀,还会精明地把一些食物收集起来?

你还记得北大校园里的身材细长,脚步优雅的黄鼠狼半夜扫荡垃圾桶的身影么?还有土坡后面偶尔探头的达乌里黄鼠(土拨鼠)?以及夜晚偶然会在静园草坪以及紫竹院一带出现的小刺猬,竟然出乎意料地不怕人,大家给它清理干净身上的虫子,再拍拍头放它回家。

你还记得绿协在春天的时候,大家一起在周末齐心协力把鸳鸯的巢箱挂到树上么,后来估计被某次大风吹掉了,而为了制作这个巢箱也花了一个周五的午后,在温暖的春风和温润的阳光下,漫步在草长莺飞中收集白桦树的树皮么?

还记得,未名湖上有个湖心岛,午后游累了的野鸭以及水龟会在上面休息,为了防止当时络绎不绝的游人不断登岛拍照惊扰在上面栖息的小动物们,大家决定去把湖岸和湖心岛之间的垫脚石头掀掉。那天是我喊了孔源和绿协一帮男生一大早到未名湖去掀的,因为方便的缘故,是孔源从家里拿的铲子。现在想起来,如果湖心岛和湖边中间还是没有露出水面的石头,那么这也可以说是孔源留给燕园的永恒的影响之一了。

夏天里,四声杜鹃是不是还会回来,并依然用它清亮而具有穿透力的鸣叫让无数个黄昏和薄暮、夏夜和永昼充满了别样的韵味和思绪呢?记得大家讨论过它的歌声在各个民族语言以及方言中的不同解释,当然不管是“插豆拔谷”还是“光棍好苦”,还是“One More Bottle” 都是人类从自己角度出发或善意或无奈的调侃,即使是中国文化里最为悲伤的阐述“杜鹃泣血”也确实只是人类的一种意淫而已。杜鹃的早年生活是充满罪恶的欺骗义父母,杀害义兄弟姐妹的鸟生,这种理解固然是人把自己的道德和情结强加于动物的一种扭曲思想,它的小脑袋简单到只能设计出这稍微有一些曲调的音乐,如何能理解人类的道德呢。然而正因为它孤独地在异族中成长,便在成年后为了寻找遥远的同类而坚持不懈地吟出这绵延数里的歌声,此中存在的生命的意志也是无法否认的。

你还记得当年去野鸭湖观鸟时,一脚踢出一只惊飞鹌鹑的快意么?还记得喜鹊群大战红隼的壮观空战么?我们都很喜欢各个种类的猫头鹰,在白天的时候,它们除了清晨偶然会从低空笨拙地飞过,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树上,蹬着一只或者两只大眼睛看着观察它的人,不怕人也不会躲避。希腊人认为猫头鹰是睿智的学者,大概是把这种行为看作书呆子的呆萌,古代中国人可能联系到它晚上的活跃捕猎而认为猫头鹰是擅于伪装的枭雄。还记得我给自己起的鸟名纵纹腹小枭么?

在野鸭湖看到过一只俏丽的小老鼠,和丑笨的家鼠比起来精明轻盈的让人惊叹,可回想起来,却是最危险的存在,差一点让北大绿协灭团,实在是后怕。

还记得老狼当年介绍过,乌鸦喜欢在最高的地方待着,因为它觉得这样很酷么?北大的乌鸦果然也最喜欢站在校园最高处的旗杆顶上,欢乐地俯视着众生。我后来也在大峡谷上看到了它们的身影,它们一样是在谷顶俯视着深邃的谷底,感觉自己很酷而随着上升气流盘旋飞翔着,可以看得出来它们极为自在享受。我也有幸看到了我小时候养过的牡丹鹦鹉的同族自由地栖息在高大的仙人掌里,它们的发出的欢乐的尖叫声和我当年养的鹦鹉完全一样,或者更自由,更欢欣一些。佛家说的转世,也大概就是此身虽异而性同的意思吧。话说绿协伙伴的下一代里,也出了一个未至学龄但是画的动物画灵性四溢让人惊叹的小天才了,可见这生命之灵力的不断流淌,是多么神奇而实在!

遥想在北大共处的四年里,大家因为共同的志向和价值观,并不需要多少语言,就能够莫逆于心,为了同样的目标而无私奉献、紧密合作的美好经历,不禁感慨言有尽而意无穷,我只能尽力描摹出一点当年的美景和大美的生命们,而你那曾经漫步在这最理想的自然和人文世界的敏感而天真多才的灵魂,又是多么美好!

我们很难再像过去的文人那样,陷于世界黑暗,生命脆弱的叙事不能自拔,人是生命,生命是软弱的,可以被摧残的;然而生命又是多么的坚韧和神奇,可以从极微小的单细胞体通过无私的牺牲和合作改造无生命世界,最终才有了今天的绿色星球!生命的本质是欢乐、永生、向前的,当然,也凭着这点欢乐和积极,我们才有力量面对人生和世界的冷峻真相,为了所爱的那些生灵进行不懈的斗争。就像这篇草草写就的文章,究竟是要写欢乐还是悲伤呢;也许这就正是所谓“悲欣交集”吧。古语有“哀兵必胜”之说,悲伤也是最强大的力量和动力,和欢乐一样,都是来自生命和感情的,最元初而洪荒的力量。而在强烈的悲欣之上,又有一层“维度的突破”一种更大的超越感笼罩住了我,只有汩汩而不息的眼泪能表达这种感悟于一二,而这一切,也都在你的心里罢。

恰似拉满的弓上

颤动的弦啊;

月光下悸动不已的,

是你的心

那如雪般美丽的利刃啊,

如刀般锋芒夺目的,

是你的侧影;

知道藏在哀伤与愤怒里的,

你那颗真心的

只有森林中的精灵

只有精灵们而已

只有精灵们而已。。。

——《幽灵公主》主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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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或许他人已有“不知所言”之感,那就到这里吧!文章中所记录故事不排除有脱漏之处如有故人看到欢迎指正,孔源的早逝留下了老年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不敢想象他们的极大损失和不尽悲哀,愿上苍安慰他们的心灵,也永远保佑我好友孔源那天真而赤诚、充满爱心和热情的灵魂!

行遍河山,草木同悲学人其讯逝

心念妇孺,亲友永怀赤子之音容

关键词(Tags): #孔源#绿色生命通宝推:大眼,愚弟,李根,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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