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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忆昔燕园游春时——悼念我在北大绿色生命协会的好友孔源 -- Cic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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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忆昔燕园游春时——悼念我在北大绿色生命协会的好友孔源

前几天偶然逛北大未名论坛,突然看到一条“悼念通知”的主题帖,不经意点进去,内容却犹如晴天一声响雷:北大英语系本科,俄文系硕士,历史学博士,首都师大历史地理系讲师孔源突然去世了。孔源是我当年在北大的社团同事和至交好友,虽然好像近年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好像也越来越大,不再如以前那样只为自己和小圈子的事情悲喜了;但是孔源的去世却犹如一记重锤,引起了我的热流和眼泪。

记忆中,初入燕园,还有点战战兢兢的时候,就在开学社团招新时,偶然看到一张不大不小的,字迹和美工都略显粗糙的海报,却因为斑驳的纸面上面在花丛中几个略微歪扭的绿字“绿色生命协会”而眼前一亮,从此开始了和北大一群美好可爱的老师同学的奇妙旅程。大自然中众生的美好从小就是我快乐的源泉,学习进步的不懈动力来源,而我们也是成长在高度工业化城市离自然较远,童年亲眼看到了环境污染的危害或是受到过空气污染的影响,而作为独生子女孤独长大的人生中,伴侣动物也有非常重要的情感位置,大概是这些因素让我们这一代人有不少人额外渴望亲近自然。

参加绿协的第一次燕园观鸟活动时,我就遇到了孔源,他在队伍中和之后一样,永远都是话多,总在给大家科普的那个,而那时候我作为对野外鸟类毫无知识的新人,很好奇地问了大家一个新人最常见的问题,在城区偶尔能看到的头上有冠子的“臭咕咕”究竟是什么鸟,记得韩冬和孔源都回答了(戴胜)。接下去,绿协组织的讲座内容就让我和一众新人叹为观止:神农架金丝猴考察汇报。当时,孔源对于绿协的热情是新鲜而空前的,因为他刚刚从神农架的科考回来。此次科考对于参加了的队员来说,几乎是人生的升华之旅,而孔源也许就是痴迷了。他对在神农架溪谷里看到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娃娃鱼(大鲵),而一群不是保护生物的小鲵则被老师带着微笑一锅炖了当晚餐,上山下山不停跋涉,看到的山泉水都相当洁净,可以直接捧起痛饮,没有看到野人但数次和财富自由以后进山全力找野人的青年偶遇数次,在神农架的深山里攀登了许多天以后终于看到了野外金丝猴群体后整个团队欣喜若狂跪地欢呼的经历不能忘怀,在新学期成为了真正的绿协人,全身心投入了社团的建设中。当时的北大有一个特点,社团的组织和生活对很多学生来说才是真正的归宿以及交往圈子,学院和班级往往靠边站了。于是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学院背景但有相同兴趣的学生之间,就因为共同的社团活动而分外熟悉了。

孔源应该是在六岁前就随着在北大做博后的父亲来到了燕园的,“第一次看到29楼前面的雕塑,我说那是海狮顶球”于是他便成了一路北大附小附中进入北大的土著党,在这中国人文和知识的中心成长,又热爱读书兼有家学指导的孩子,又因为极优越的教育资源而基本免于应试,可想而知其知识面和读书底子的广阔了。孔源几乎在所有场合都能随时滔滔不绝地讲出大量其他人都从未听过的文史知识,是鲜活的“掉书袋子”的实例,绿协也还有几位北大土著,都是这种极有灵性的,而还有一类人是如老狼闻丞那样在边陲之地花木异兽环抱下生长的自然的孩子,他们的共同点是心中充满了鲜活的兴趣和爱好,灵气十足;让我对这种单纯的美好心向往之,孔源以及社团其他老师同学的知识广度和阅读量也督促我这个数学系的理科生见贤思齐,不要掉队太远。

当时的北大绿色生命协会是一个神奇的集体,它的灵魂可以溯源到在文革时期毅然进深山为中国人和世界重新找到大熊猫的潘文石、吕植教授,当然进一步更可以联系到中华民族充满自然神性的人文传统和西方大航海后发达的博物学积累,又立足于北大生物学院的宏观研究。绿协的指导老师有中国的珍、古道尔,多年在神农架观察金丝猴的严康慧博士,也有在大山中寻觅熊猫多年最终为大熊猫保育事业做出不可磨灭贡献的吕植老师,同样是北大土著热衷于自然摄影,魅力无边的王放,成长于红河哀牢山郦的自然之子“老狼”闻丞,学科领域横跨博物学,动物学、植物学,人类学,社会学,环境规划学,经济学等等。其中的许多前辈都是仙风道骨,气质脱俗如神仙一样的人物,而年轻人则多是言谈含笑,又安静聪慧,风雅俊秀之人。而大家都集体投身于最艰苦又默默无闻,只是出于对自然的挚爱,放下名利世俗进入人际罕至的旷野中,进入人类集体认知的边界之外去探索自然中的至美,这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而在纪录片中吕植老师在秦岭深山里的煤油灯下一边翻炒着油锅一边哼唱着当年的流行歌“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的场景和另一位摔下山崖意外牺牲将遗体永远留在大山顶上的北大学长,其父亲年年进山白发人悼念黑发人,直到身体衰弱到再无法爬山的时候,在最后一次扫墓中和儿子诀别的故事都曾让我唏嘘不已;人类总是向往着进入太空,然而地球生命系统如果是母亲,我们也只不过是有了一点意识还依赖着母体营养供给的胎儿,或许我们已经有力气掐断脐带消灭自己,或许我们已经有能力拳打脚踢破坏母体,然而在我们真正低下头去理解这绿色大地上的草木生命,去理解这些和我们四十亿年前是一家,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可以论资排辈,被我们吃喝用,尸体还化作了为我们目前的工业文明供能的同源生命之前,我们也远远没有能够脱离母体而自立的能力。就如庄子所云,宇宙之至道恐怕不仅仅在苍茫浩瀚的星云间,也在被我们不以为然的粪溺细菌和无告而可被摧残的柔软生命之中,就像荒郊岭外的野生稻种为杂交水稻的基因做出极大贡献养活了无数中国人一样。

在北大绿色生命协会当时的群星璀璨下,无论孔源或者我,还都是一个因为读书太多而在现实中依然有点笨拙的半大孩子,虽然对动物保护事业充满激情和动力,永远不缺少想法和主意,但是对如何让想法在现实落地还是太缺少历练了。记得在绿协孔源的发言永远是充满丰富的知识和情感的,只是有时语言都无法完全表达他充沛的感情,说到激动处还会有点结巴,而他极广博的知识在连绵不绝地喷涌而出以后有时也会因为密度太大让听众迷失在知识海洋里失去方向,每当这个时候,大家就会互相对视,善意地发出微笑。

记得严老师和王晓书会长提到孔源,总是有一种无奈而宠溺的语气,如同说自己家里的调皮孩子;在神农架的时候他就是初到野外兴奋不已精力旺盛的熊孩子,常常不听劝阻地到处探索;在社团聚餐时,孔源总以能喝酒著称,虽然喝得只是啤酒,但孔源一个人就能喝掉一箱,喝到大家都开始苦劝的程度。记得孔源一喝酒,脸就是红通通的,现在看或许是亚裔红脸症?而喝酒竟然也多少和他后来突然的去世有些关联。可是这样的狂喝痛饮,也许是他过于激荡的感情无法在现实中得到完全宣泄和表达的缘故。记得严老师用有点担忧的语调说过:“孔源这孩子啊,将来可得找个好媳妇!”显然作为从小一心一意读书的独生子女,又加上内心重视关心的外在事物太多,孔源对自己的个人健康和生活的照顾程度在当时看来可能也是不够的,他对太多现实的或者抽象的事物投入了感情,留下关注自己的空间可能就少了很多。

但无论如何,孔源不仅了解了许多的知识,而且他对书中世界对应的一草一木,日月星辰,国家民族,以及它们在现实中的对应,都是充满了真挚感情的。可能这也是他读书能够过目不忘,脑海里的书本可以自如调用的原因。而对他倾注感情的事物,他是能坚持的,而北大绿色生命协会一度就是孔源在业余时间全力投入的社团“绿协就是我的家”,孔源这样说过。其实,作为一个和经济世俗很难攀上关系,谈爱好又过于学术清高离荷尔蒙太远的社团,在绿协做事也是不容易的。记得我大一时和几位社团新人战战兢兢地主办了猛禽救助中心在北大的讲座,孔源也一起帮忙做了很多杂事,然而因为宣传细节处理和题材冷僻的问题最终观众寥寥,让我对猛禽救助中心无论男女一身黑衣相当精干的团队感觉非常惭愧。不过说起来,绿协在我们入会之前曾经独家承办过的一些重要讲座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挫折。在现实中做事总是困难的。

而第一次参加绿协的远程暑期考察,也让我对现实的复杂性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一次去云南个旧红河哈尼族自治州绿水河热带雨林保护区的科考活动,因为车票难买,最终我们购买的是北京到昆明四十七小时的绿皮硬座车票,北大考察团占了两个六人座。而从郑州站开始,车厢里挤满人的密度是我所前所未见的:不仅地上坐满了人,车座上面、下面也塞满了人,甚至厕所的洗手间都坐了人。在这样极有压迫性的环境里,孔源一面来回走动时都很有烟火气地吆喝着,让大家讲讲秩序让一让;另一方面,一旦遇到带小孩的妇女,孔源也一定会站起来让座,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而我们当然也不能眼看着他一直站着,于是大家轮流每人站半个小时。实话实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个人是不会主动让座的,而在孔源的赤诚和坚持下,我们轮流站一会也便不以为苦了。

不过之后也不是完全没有听到一些抱怨,毕竟在一个资源匮乏的环境下,如果一个人坚持某种道德准则而吃亏,那么连累的不仅是他个人,还会有他周围的人;那么这种大善就不可避免与周围人的利益发生冲突而成为“小恶”。孔源毋庸置疑是个“好人”,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坚持他心中的道德准则,然而真正的社会里,可想而知他将来会面临更多的碰壁和抱怨。他本身直爽、快意恩仇的性格也难免会招致一些矛盾。记得孔源讲过他在北大附小时因为什么事情被一个老校工训了还是罚了,那时还不过七八岁的小孔源拿起板砖绕着乒乓球桌撵了老校工好几圈,这种雷公一样的脾气在他长大后自然也难免会有所显露。

当然这次绿水河热带雨林考察,对我来说也是大开眼界,不仅是第一次见到了云南的红山绿水,而且在老狼和一众专业研究人员的带领下,从植物、鸟类、昆虫、两栖爬行类,以及人类学、民俗学、社会经济学的角度对云南哀牢山郦的红河流域进行了考察,了解了云南白族历史上的动物崇拜和巫风信仰,以及工业化与大自然的冲突导致大坝决堤最终整个城市中心沉在湖水下如《幽灵公主》一般的奇幻历史,也看到了用背篓背着婴儿的哈尼族小姑娘,以及红头瑶部落老人头上如鸡冠一样的红色缠头;在动植物观测上,我们也发现了一种介于蜗牛和鼻涕虫之间的壳是一块透明圆片的软体动物,曾被认为是单雌繁殖但后来发现是雄体被认为是不同物种的圆斑壁虎,一种通身碧绿全国只有个位数标本的珍贵小蛇,以及热带雨林里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昆虫。而我也“暴露”了自己的激动和笨拙,记得当时我们走在狭窄的山路上,老狼(闻丞)拿起一株山崖上的小草,说“这是生命力极强,在极端情况下可以存活几百年的九死还魂草,我当时一阵激动,加上自己从小锻炼太少的笨拙,竟然从山坡上掉下去,滑到了半坡才被拉上来。

考察半途中,孔源拉我去考察当地一种名贵植物多歧苏铁的盗采盗卖情况,通过旁敲侧击“钓鱼执法”孔源问出了苏铁的价格,兴冲冲回去以后还是因为“无组织无纪律”被批评了。孔源的总结虽然也加入了考察报告,但是明显可以感受到一种善意的“这有什么用”的疑问。是的,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看到的是在全球变暖的大趋势下,许多物种和它们栖息地的快速凋亡以及工业化和规模农业进展之下荒野的消退,当地水土的红土高原化,以及速生林的入侵;我们希望保护那些山间的精灵,然而可能最终无济于事;我们最终只能尝试、观察、记录,但不仅我们往往不能保护我们喜爱的事物,甚至连我们自己的生命也是极其脆弱的。

可见即使在绿色生命协会这个本来就是高度浪漫化和理想化的群体里,孔源也算是个“怪人”了,因为他的心之所向的事物实在是太辽远广阔了,远超于普通人的欲望和兴趣,《庄子》里也有说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当然从这个角度看我多少也是一个“怪人”吧。所以云南之行以后,我和孔源便分外熟悉起来,记得我们生日只差几天,高中也都在各自的主业之外参加过生物奥赛培训。在北大的几年里,我们的成长及生活也和绿色生命协会息息相关。

记得每学期开学的时候,绿协小伙伴们会一起挑选出燕园最漂亮的动植物照片打印成书签送给大家, 迎新晚会上压轴的节目总会是两部影片《可可西里》和“Animals are Beautiful People” 《动物们是多么美丽的人儿呀》,后一部影片每次放映都会引起满场的笑声,在放映完摸黑会宿舍的月夜下,大家因为大笑走得跌跌撞撞,就像是影片中吃老熟水果以后几乎要醉倒摇摇晃晃的小动物们。每年春天,玉兰花盛开过不久,鸟类们便纷纷开始做巢育幼,北大的校园里也经常会有小鸟掉下来,于是绿协便常常需要参与救助幼鸟的活动。记得大家有一次花了很大功夫,才把一直不慎掉到地下的小乌鸦搭救回树上,在这期间,几乎全北大的乌鸦群体都站在树顶上紧张地关注着,鸣叫着,孔源也在中间出了很大力气。

当时每年都会有一对多年的野生鸳鸯夫妇,在春夏时节来到北大——圆明园一带的水系繁殖育幼。绿协遂成立了鸳鸯观测小组,由我担任小组组长。而近距离观测鸳鸯才发现,它们的魅力远不限于公鸳鸯华丽的繁殖羽,更来自那无论雌雄都气定神闲,在绿树翠湖之畔清丽脱俗的风姿,和那奔波往来千里多年也没有一点风尘衰老之态的精神面貌。从此我对“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话有了全新的感悟。可想而知我们中华民族的自然哲学和人文传统,有多少来自这些灵气四溢的精灵们带来的启迪!每周都有几天早饭前午饭后都要带着双筒去燕园北部的水域兜兜转转一圈,孔源常常也会带着双筒出现,大部队里也少不了他的身影。

孔源后来又拉我去了北大未名一个叫永无岛的俱乐部组群,里面都是知识面极广,热爱自然和人文的小伙伴,可能都因为读书太多大脑神经环路他们讨论的很多话题都是新鲜而有趣的,有一些是我童年读到过但缺乏进一步了解的内容,比如叛教者朱利安皇帝,有一些则是之前知识面狭窄的我闻所未闻的,如西辽的故事,如满都海夫人。大家也会一起玩一些类似哈利波特分院帽以及小动物心理疾病治疗的小游戏。记得孔源的历史知识也极为渊博,那时正是各种民科,各种粉横行的年代,他在历史版上发了不少对当时流行的谣言的批驳帖子。孔源当时的id一直是Bogdan,其实是一个常见的斯拉夫名字,本意是“上帝派来的” 结果被绿协小伙伴戏称为“抱个蛋”,然而也可以看出他在俄罗斯及东欧文学历史上的兴趣和积累,平时孔源也经常会讲点斯拉夫文化里的笑话和趣事。

在北大对我的思想观念影响很大的一门课程是刘华杰老师的哲学系通选课《博物学导论》,也是和包括孔源在内的绿协以及永无岛版诸多有共同兴趣的同学们一起选修的。这门课的核心远不仅仅是博物学的历史和主要内容,更是在反思博物学作为一门学科,它的方法论和哲学对其它学科乃至哲学本身的影响的。而我之前对进化生物学的了解还只是停留在达尔文和古尔德的程度,所以头脑中始终有个问题打转,那就是如最复杂的拟态这样精密的模仿是断然不能通过完全随机的变异产生的,在这门课上也提到了兰花是如何通过拟态诱使蜜蜂为它传粉的,而刘老师对目前以数理科学为基础的科学体系的态度从他的id—antiscience,反科学就可以体现出来,是刘华杰老师最早让我意识到,目前人类的认知体系在对生命系统的进化和彼此适应的复杂度上还有很大的空白,而机械还原论的遗毒却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今天人类面对各种巨大威胁时的力不从心。而就像有了昆虫才有了有花植物,甜美的果肉也是植物为了让哺乳动物和鸟类帮它传播种籽的礼物。生态圈内部各种物种在竞争之外的奇妙配合现象,能不能说是一种生命之间奔涌的情感呢?而这又与中国古代的有情众生之信仰,以及《蝶恋花》这样的曲牌名里的中国传统美学联系起来,让我体会到了艺术、人文、美学与自然科学这人类诸多知识之间的联系。而进一步刘老师也讲到了中国传统园林美学观念和博物学中生态观念的契合,甚至是比西方园林的机械和几何美学要深邃的。刘老师也带领我们在北大的静园草坪等地辨认各种珍稀植物,提醒我们北大的燕园本来就是中国传统园林,当年的草坪还没有被工业化的西方草皮彻底替换掉,所以北大当年的植物多样性是惊人的,我们脚下很多不起眼的小草,也许就是在北京当地都罕见的物种。后来果然也有人在北大和圆明园找到了传说中的曼陀罗(有趣的是还珠楼主也写过,圆明园有大内高手种的曼陀罗花)。绿协也在吕植等指导老师以及闻丞的带领下向北大校领导乃至北京规划局等单位提过建议,保护北大-圆明园水系的生态,保留原始的传统中国园林的草皮。后来我在美国大学印第安学系的“印第安文明正典”课程上,也用到了当年中国文明中蕴含着复杂性思想的理论来对照印第安文明中的生态思想,并理解了两个文明思想中的深层一致性;而在研究生院了解到的发展进化生物学,也即最前沿的进化生物学思想,也佐证了进化方向不仅是路径依赖的,新的变异进化也可以直接出现在生物体的某一个局部中,只要有益就有可能扩散到全身并影响生育细胞;生命就是这样既有稳定性又极其灵动,我们的一切经验甚至一切感悟都会改变体内的基因网络甚至影响后代。

生物世界固然充满残酷的竞争,但终究是生命的世界,人类社会也有竞争,但本质上更是人与人的社会。就像虽然历经多次大灭绝的生命世界在几十亿年以后依然繁茂充满生机,人类社会也在无数次战争和挫折之下不断进步而攀登文明的高峰。无论是学人,还是自然的爱好者和观察者,都是对“有”的生命的力量的信奉者,知识和探索的起源也是对未知的好奇和热爱。

这种对自然的好奇和热爱在我们于北大的短短几年内,每天都在得到满足;每年都会有野牦牛队的队员,康巴汉子们来北大做报告,还有藏族同胞演讲如何守护他们的神山圣湖,保护其间的小动物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和野性中国每年也会来进行巡展,将他们捕捉到中华山水中种种小生命的极可爱美好一面传播给大家;还有乔治夏勒博士的讲座,珍、古道尔的巡回演讲,以及长城保护组织的讲座。在平时除了在校园观鸟辨认植物以外,我们也会在周末去动物园,紫竹院,香山的樱桃沟植物园;去东灵山看猛禽、去野长城看候鸟、去野山坡看黑鹤。每年都要去野鸭湖参加全北京地区的观鸟比赛,由绿协派出的北大代表队都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

在寒暑假时,也会出发去进行更长途的考察,比如去安徽调查金头闭壳龟,去广西崇左考察白头叶猴,甚至计划去红河探寻可能还存活的世界上最后几头斑鳖。

这些活动中的大部分孔源都参加过,他从本科的英语专业到最终选择在北大城市环境学院攻读自然地理博士,相信在绿色生命协会行万里路的经历也有很大关系。由于完全出于兴趣和信念,我们当时组织、筹划实践这些活动确实也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却并不觉得苦,反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孔源当时参与既积极,也不缺乏点子和计划,而他对各地文化历史在本科阶段也早已了如指掌了,记得孔源讲到过东北人参和采参人的种种传说,由此我们聊到了小时候看到过的同一部动画片。

当年和孔源同作为绿色生命协会的骨干分子,不仅许多讲座、组会、调查、徒步都一起参与,线上的绿色协会和永无岛版块也一起灌水,线上线下的活动空间都多有重合,一起聚餐喝酒的时光也自然不少。大概自绿水河考察回来以后,每隔一两周总会抽个晚上,去北大南门外的一家云南饭馆小酌几杯。孔源实在是爱喝酒,不过好在他并不讲究度数,用竹筒装的低度云南米酒是我们自从云南回来以后都非常喜欢喝的,于是经常就着几个小菜喝点米酒,偶尔会点壶青梅酒,就这样度过了许多个夜晚。我们都不是很喜欢过于功利竞争的氛围,却能在自在的闲谈和知识性的调侃中感到趣味。

喝酒时孔源和他生前后来参加的许多次聚会一样,喜欢唱歌,不过那时的他还不会蒙语,顶多唱一些汉语歌词的新蒙古歌。记得孔源知道我是山西人,还特意唱过一首《交城山交城水》,让我很是惊讶,因为我母亲的籍贯就是交城,姥姥姥爷都是交城人,虽然没有回去过几天,但是在我的幼年里姥姥教给我的唯一一首民歌就是“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不浇那交城浇了文水”,当然这首歌背后的历史他也是了如指掌。记得孔源说起过,北大附中的音乐老师颇有几个唱戏曲和蒙古歌的好歌手,给了他非常大的影响,喝完酒孔源也会一路唱着晋陕蒙民歌、信天游,蒙汉调,或者改编的蒙古歌走在深夜的燕园里,让他沉郁悠远的歌声回荡在燕园深沉的空气中。

北大汇聚了在来自国内外大江南北最优秀的学子,可以感到各个地区民族文化的优点在大家身上各自体现,无论是北方的大气还是南方的灵秀细腻都让人赞叹不已。在大城市长大,从小也是习惯于接受最流行的电影书籍游戏漫画,家乡文化也不强势的我们往往惭于把自己地域化。但说起来我确实是两个文化地理区域的“混血”,晋中的晋商文化和晋北的游牧-农耕混合文化的产物,我能感受到晋商文化里的文质彬彬、精打细算、和气生财,然而晋北血脉里的坚忍好强又内秀热爱自然的情感又奔流在我的体内,让我从小像是表兄弟姐妹堆里的一只黑绵羊。我乐于说自己是晋商后代,但是从小对摔跤和格斗的热爱,对竞争的热衷,也是那么自然而然,说起来,我父系的老家是雁门关北离关口最近的村子,还有一个细思颇有趣味的名字,天晃,这名字背后也许是中国古代历史中几乎从未被正面描述又很重要的一面。

孔源曾经有点严肃地和我说:“我觉得,北京才是我们这种人的地盘。“我理解他的意思,北京文化中有那浇浓烈的草原和游牧气息让他感觉到自己是被接纳的。在大四寒假的一次赴内蒙古的旅行对孔源的触动不亚于神农架科考,他从此在大草原找到了身份认同和归属。之后孔源开始逐步淡出绿协并建立了自己的草原文化研究会。这期间他写了不少散文和诗歌抒发自己对草原的情感。在苍茫大地上的贫瘠世界中爱恋着绿色和生命,在一个人的孤独中思念着远方的母亲,似乎是蒙古歌曲中最常见的情愫,也颇符合他的心境。当然,孔源对俄国、苏联、蒙古的历史也是了如指掌的,他曾经推荐我上了一门他也参与的通选课,主题大约是俄罗斯对现代中国的影响,记得孔源在那门课上几乎是半个助教了,给大家很多帮助,后来我选择的论文题目也是孔源推荐的和我的专业结合的《论苏联数学对中国现代数学发展的贡献》,并借此了解了苏联援助对北大数学学院发展的重要影响。

在个人情感上,孔源是个诗人,他写的诗和散文都意象强烈,情感浓郁。在北大附中时,孔源也有一个精神上有共鸣的女同学,只是高中没读完就选择了出国,他写的在北大附中生物试验室里和她诀别场景的散文以精细的笔触写下了他强烈的感情在被抑制时的寂寥、悲伤、和一点点迷乱。然而他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线城市家庭较优越年轻人的理性,不过总是能感觉到他在接受别离之后的如同赤子一样的内心起伏。在北大时的孔源也期待着“脱单”,大家有时也为此打趣他,记得大三时他终于恋爱了,以充沛的感情写着情诗,当然诗句中的用词和他平时一样,永远都是婴孩一样赤诚的心态和与欲望无关的干净情感,诉说着精神上的深沉爱恋。第一次经历认识的人的离去也是在绿协,一位之前一起去过天津徒步的社团新人,在军训完几天之后突发心肌炎猝死了,我们绿协成员一起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一进去就是他妈妈悲哀到麻木但是眼神锐利如母兽的面容,我在照片上见过你! 她快速而坚定地说。并狠狠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眼睛里找到她儿子的影子;说到儿子的去世,她说她要求了尸体解剖还看了全程,“该看的我看了,不该看的我也看了,他的肝脏、大脑、心脏。。。”我望向静静躺着的他,脸色格外的红,眉毛格外的黑,一身西装,当然这层表象下面,是早已死亡的无数细胞和仓促粗糙的缝合线下已经被掏空的躯壳。

在排队告别的时候,孔源独自一人站在队伍外面低着头,不发一言,短暂的告别仪式完了,只剩下悲痛欲绝的母亲的哭嚎,我望向孔源,他还是低着头。

孔源每次在离别的场合总是话很少,或者习惯什么也不说,如果是在宴席上,他就是喝酒喝酒,喝到脸通红,也许是为了压抑自己过于强烈的情感。我后来离开北大前,也只是和孔源以及另一位绿协的学姐在药膳吃了一顿烤鱼和火锅,孔源说了些什么都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好好生活”还是什么的。不得不说,相比刚见到他的时候,四年后的孔源气质上多了一些忧郁,也许是经历太多的离别和无奈后,他只有在微醺以后眼神迷离了唱蒙古歌时才能表达一点深沉的感情。

总而言之,我在北大度过的四年里,很多学习与实践的经历和孔源是高度重合的,而我们之前也都是饱读中西方人文经典成长的,又在燕园里把这种情感和现实的山川草木,地域人民联系了起来,从生命亿万年进化的宏观之感情的发展,又到家国故土历史之情的培育,最终又把情感和学术道路结合起来立下终身志向,我见证的孔源在这段年华里的成长经历是踏实、充满热情而又浪漫的,毫不怀疑孔源的硕士和博士研究方向都是他的兴趣和感情之所在,本来,没有比能自由地探索求知,学习自己喜爱的知识更快乐幸福的事情了。

我后来出国以后,每当有新发现和新想法时,就颇想回到北大和孔源聊聊天,“孔源,你知道么,我发现印第安人的medicine wheel体系和中国的四色四方体系如出一辙”,“孔源,你知道么,这里的印第安人和我老家的亲戚太像了,我参加了他们燃烧松柏的祭拜仪式,很多细节和满族蒙古藏族的传统应该颇为类似,他们也管灶火叫老父亲,老爷爷,和蒙古族一样。”后来又重回未名论坛,多少也因为不经意间破解了《红楼梦》这个事情,我也颇有一点想和孔源说说的兴头。我从不怀疑有这样优越的家学积累和社会资源,和自身强大的知识积累,孔源获得学术成功应该也是早晚的事情。我也一直相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们总能再相见,到时我再懒惰荒疏,也多少能有一点心得能和他交流吧。不期然突然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翻看孔源后来的一些发言,我首先心痛于他签名档提到了“碳酸锂的酵母香味”这意味着孔源在服用治疗双相的药物,而双相也往往是因为服用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导致的,而锂用于治疗躁狂的原理则是离子替换改变了神经细胞交流时的介质,彻底让人难以动脑思考,这固然可以让人不胡思乱想情绪稳定,但对于依靠灵感和创造力工作的人,这无异于给钢琴家做手部手术一样残酷,意识到自己只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恐怕对他们又是一层深重的伤害。我已经知道了好几位这样最聪明的头脑,有清华当年的红学会会长,有物理国际奥赛获得金牌的学姐,被强大的碳酸锂浇灭了灵性的。而孔源作为北大二代里不多见的读书种子,当年北大附中文科第一名保送北大的才子,看来这个坑,他也栽进去了!固然有冷酷的“适应症范围”和“治疗必要”背书,但这依然是一件非常残忍的悲剧。我们现在的整个人类文明,还没有办法解释什么是“美“,“天才”,“灵性”,但是却像我们很擅长消灭生命一样很擅于毁灭它们。

而孔源为什么抑郁,我虽然不敢妄加臆测,但也可以想象到他这颗饱受最优美的人文教育后不乏有道德洁癖的心理,和他天生的内秀却热血的性格和时而暴烈的性格,在进入社会后难免不会发生与冷酷现实的强烈冲突,更加之年轻人早晚会发现,读书时被灌输的知识体系中间充满误导和迷魂阵,而个人的力量去改变现实往往势单力薄,也许,他的抑郁还来自对某些宏观问题有了悲观的判断的时候。从自然的角度讲,抑郁本来是自然的倾向,就像一个原始人发现这个方向打不到猎物,那么抑郁情绪可以帮助他休整一下换个方向。然而现代社会不希望负反馈,它挟裹着所有人前进,也包括这些本来应该为社会把舵的心灵,它需要肤浅的快乐而不是深刻的痛苦。当然,生命的本能无不是追求快乐逃避痛苦的,但是也因为生命有感知有灵性,能够通过情感而联系方能形成互相守护的关系,才能有难以想象的合作,就如被呵护的神经细胞也要感受到普通细胞的痛苦才能保证机体的存活;而大尺度上对痛苦的感知与生命本质的欢欣和交流的喜悦也并不应该是矛盾的。

因为大尺度上的悲哀造成个体的痛苦而至于抑郁和忽视现实逃避负面只为了一己的快乐而活着,似乎是中国学人面临的一个矛盾,也可以说是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了,似乎大部分人都很难在个体层面的乐观和集体层面的理性之间达到一个平衡。当然更可怖的是一步错而步步错,落井下石和趁你病要你命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中也太强大了,而作为凡人,掉到一个坑里也许就万劫不复了。

继续看下去,孔源后来开始关注的方向竟然也和我类似:孔源出于对蒙古文化的喜爱去学蒙古语,而同时我也因为思乡情切时听到了蒙古歌曲如听到父伯的呼唤而大为震动,也开始学习蒙语。而从大学时为无告的小动物而奔走呼吁,进入社会后自然开始关注弱势群体的权益,也是顺理成章的。

说起来,感情是什么?我相信感情涉及生命这个超级复杂系统里最为本质的一个层面,是目前我们的数理科学还未能完全揭示的。从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可以推到爱人如己的黄金法则,这也是道德的基础,而道德是社会几乎一切良性互动的基石。很多人会担心、反感他人看起来难以理解的感情,就像是我们绿协当年保护生态和动物的强大激情,在他人看来或许难以理解一样;然而从爱山川万物到爱家乡民族再到爱家人朋友自己,不是最自然而然的么?能够去珍惜和人类异种的弱小花草植物的人,体会到它们那点微末的却同作为生命的美的人,怎么可能不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最有灵性和智慧的生物——人类呢,怎么能不理解不同地域民族之间共同的人性,人群中跨越代际性别的一体性,忘记父母学校家庭社会之恩义呢?在我的记忆里,孔源未曾和他认识的长辈、同辈、晚辈的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有过一句不尊敬、不庄重的话,即使表达反对意见,甚至有点动怒的时候也是真诚的。我曾经和他开过一句玩笑,他的反应也让我惭愧至今。他的举止言谈固然来自个人极高的道德标准,其基础是强烈的人文情感;但因其强烈的道德感,可以想见他看到论坛上后来盛行的一些没有底线、泯灭人伦的发言时会是多么气愤!真正的勇气和战斗力当然来自强烈而充沛的情感,孔源就这样以笔为枪开始了他一个人的战斗。然而很多对手深愔耻文化和教室斗争的三味,既然知道怎么在规则内引起有道德洁癖者的愤怒,就可以在被还击后抓住把柄不放,最终再嘲讽失态者的人格也不过如此。而孔源去世后,我看到未名论坛有很多人出来嘲讽孔源“竟然是个男的”起因是他出言抨击很多物化、嘲讽女性的言论并多次强调女性怀孕生产之痛苦的时候,确实也有了恼恨欲狂之感。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时候,对大多数人来说,爱的力量远没有恨意强大,生的力量远没有死的暴力强大,也许药物也影响了心态,但是有多少人能理解他的激烈言辞下迸流的情感,无情者的消极和戾气能有如此的血勇和坚持么?

徜徉在大自然的环抱中,我们还体会到一种深刻的存在,那就是秩序,美的本质,大概也就是对生命这种复杂系统的恰到好处的维持。在大自然的生态系统中,虽然也处处有着竞争,有着弱肉强食,但是也处处存在着一种高层次记得当年流浪猫刚开始在燕园增加时,老狼和我们其他绿协成员就注意到了它们给达乌里黄鼠(也就是土拨鼠)以及虎斑地鸫带来的威胁,而试图和刚成立的猫协交涉希望能够在喂猫之外重视流浪猫的绝育抓捕的时候,很快便有传言说,我们绿协要灭掉所有的猫,猫协和鸟协要打架。人类社会为什么如此害怕矛盾,喜欢回避矛盾,恰恰是因为我们破坏的能力太强了,所以格外害怕冲突,感情的价值和意义好像常常被淡化甚至遗忘。“亲友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然而这只是我们人类的局限性而已,无能和无力并不值得歌颂;如果看到大自然里万物互相争斗但是更多更本质地互相依赖的事实,而有情众生的观念也是古代中国自然哲学的一座高峰,总有一种高于日常冲突层面的感情存在的,就像人类事实上通过经济社会系统紧密联系,又严重依赖于自然系统。孔源个人文集中的唯一一段写于夏天的文字,也提到了地面正在生长的禾本科和菊科植物,而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也依然抽出时间拍下天空和风景,这也是从绿协时代就开始的习惯,记得当时我们是多么习惯于分享各自拍的花鸟草虫,惊叹于王放单反下的世界!头顶的日月星辰,脚下的草木万物,也许始终是支持着他行走下去的力量。

而孔源也对《红楼梦》保持了持久的兴趣,当初我读《红楼梦》时,不知道为何贾府的女儿们都在薄命司里,现在懂了。在封建中国的正统文化里“感情”是个有危险的东西 ,然而被精神文化灌溉而通灵的文人们,无不是被古今之情照亮了心扉的人,也是所谓怡红快绿的人,红是绝大部分脊椎动物血液的颜色,绿是地球上绝大部分植物反射出来的光泽,这就不由得又想起了“绿色生命协会”这个名字。那孔源又何尝不是已经开始用生命和感情铸就的血泪开始为他接受的精神文明“还泪”的绛珠仙子呢?只是他还远未到“泪尽”的时候就过早离去了!不久之前的我也是一个于感情上半通不通的,情商很低的理科生,读懂了《红楼梦》后才理解了人生的真相,才开始知道古人和今人之间尚可以通过书籍建立连绵不绝的情感,何况在活着的时候留下的深刻记忆呢?红楼梦里也有一对好友,她们的原型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是饱受争议的奇人,一个是历经丧乱而痛苦不堪的遗民,但仅仅因为一封朴质坦诚的书信,成就了一份伟大的友情,并救了上百万人以及要彻底陷入黑暗的中国文明,这是感情发生的奇迹,它证明实际上结合了理性的感情是有用的,而且是可以有救世之功的。我后悔没有早些和孔源交流这一点感悟,说说“冷月葬花魂”里面的从理性而来的解脱之道。

生命是什么?在这几年经历了家人的重病和治愈的过程后,我也间接体会到了生命的短暂易逝和健康的脆弱了。而因为专业的缘故也有所感悟。我想,生命首先就不是一个东西,它就像极复杂的漩涡,是无数极精密的生物信息协作下产生的秩序。生命不是物质,而是物质不断流入输出的秩序,可以说生命就像微分方程或者动力系统一样,是个抽象的,形而上的存在。这个极复杂的秩序有自己精妙的调控机制,稍微变动一下就会生病,最后秩序崩溃之后,即使组成秩序的物质还在,也意味着生命的消失。显然,每个生命主体都能本能地感受到自身作为高级秩序的存在,并恐惧害怕这种秩序的消亡的。

但这时就会有两个幻觉出现,一个是我们会执着于对自己的记忆,也就是佛教说的我执,而没有意识到其他的人甚至生命和自己或许没有本质的区别,生命既然只是如旋风,如方程式一样的抽象秩序,也就是古人说的灵魂,我只要知道和我一样、甚至更复杂精密的秩序存在,自己本来也不是“东西”,自己的消亡虽然在个体角度值得叹息,但在宏观上也并不意味着这种秩序的消失,也许就能从最大的尺度上得到宽慰了,这也许就是李叔同遗词“悲欣交集”的真意吧;另一个就是人往往执着于自己的记忆,而没有做到所谓悟空,亦即自己和他人都在不断变化中,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而他人和世界的变化亦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人不应该把自己局限在过去的记忆里,而忽略了生命的蓬勃向前。生命正在流经我们,也终究会流过我们,当它消逝时,也许我们应该如静寂的落叶残花一般冷静而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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