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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回忆吾乡过去二十五年来医疗条件变迁 -- 假日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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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回忆吾乡过去二十五年来医疗条件变迁

这两天河里出现不少讨论医疗体制的贴子,我也来搀和一把.

我是一个农村个体医生的儿子,现在我就我自己耳濡目染一些事情做一点回忆.

我很小的时候,就是七十年代中后期,乡里有卫生院,村里有卫生室.乡里卫生院的老医生们或多或少学过一点医,基本上中西医混杂,中药方子也开,西药针也打,但是多少还是有点技术的,但是要命的是老医生们会老,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往往有子女,按那个年代的规矩他们的子女就顶替他们的位置了,那就必然带来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问题.而村卫生室就更糟糕了,那里是清一色的赤脚医生.

我们的卫生院只能看一些小病,大病得去城里,从我们这江中小岛去最近的医院乘船加坐车一小时能到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我小时候颇多地听说喝农药自杀的人来不及送医院就一命呜呼了.而生孩子则当然是在家里,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初.

还好这卫生院没有长命百岁,否则我父亲也不能靠行医来供我读书上大学.刚才说过,原来的集体医疗系统处于垄断地位,不容人插手.到八十年代初,在敢为天下先的故乡,这一垄断地位才随着卫生院的解散被打破,但是里边的医生门不管合格不合格,都出来自立门户,而他们的护身符就是原卫生院工作人员,而且这更在二十年后成为他们的翻身之本.

我父亲本是我们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这时候刚好被排挤出村小学.幸亏他有先见之明,在几年前就私下拜对岸的一位名医为师,每天轮渡来回,乘课余时间学习.所以他就想乘机考一张个体行医执照.可这一张纸却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姑且不论他因为文革耽误才上到初中毕业,还有当时想借一本卫生学校的教材难上加难.让人气愤的是他居然要到已解散的原卫生院负责人那里去开介绍信才能参加考试,这可有点与虎谋皮的意思.反正是几经周折,我父亲终于可以参加考试并顺利通过,成为吾乡到现在为止仅有的四个拥有正式个体行医执照的人,其他三个是一原卫生院的老医生,他小儿子及女婿.

其实这次考试还挺有人情味的,它规定在当地深孚众望超过一定年龄的老医生可以免试获得证书.也是,你说让六七十岁的老人去背一些理论能行吗?反正你如果让我现在去参加高考肯定会名落孙山的,尽管我才三十岁.而我的师公就是其中的一位.说起来我的师公也很不容易,在当地名气很大,好象解放前还当过乡长,所以后来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上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女儿还提起当年她出嫁都必须偷偷摸摸的,在吾乡这样喜欢婚事大操大办的地方是很不寻常的.不过他老人家后来福气不错,儿女满堂,都事业有成,他现在也差不多九十多了,身体还算健康.

言归正传说吾乡的医生吧.但是你千万别以为,吾乡就这么四个人在行医,而是多很多,因为原来卫生院出来的人都在自己家里继续行医,卫生局也从来不查办他们,毕竟他们都是一家人吗,如果出了医疗事故也是靠农村的一些传统方式解决.

记得我父亲行医之初,最大的困难是获取药品.那时候国营医药公司一家独大,根本不卖药给个体医生,要走门路才可以,后来慢慢就好了.有一个时期药厂们还比较纯朴,推销药靠的是各种各样适合当茶杯的瓶子,在满足了自身的需求后,这些杯子也成了我父亲和病家联络感情的工具了.当然现在买药不成为任何问题了.

就这样我父亲靠着一副听筒治好了不少人的病,也支持我读完大学并出国.万幸这么多年还算稳稳当当的,可是在三年前我回家的时候他却因为医疗当局的一些不甚合理的新政策而很不愉快.

这新政策是这样的,重新恢复卫生院,原来的工作人员回归或者可以以卫生院派出人员的名义行医,由此他们无须参加资格考试.另外由于原个体医生资格考试是限于地区级,现在有全省或全国统考,所以原来的行医执照作废,所有原执照持有人必须参加新的统一考试,不管年龄如何,我父亲这样五十几岁的人如果要继续行医的话就必须和现在医科大学的年轻毕业生一起参加考试,真是情何以堪啊,幸亏我们家现在的经济情况还不坏.通过这两项政策吾乡的医生队伍面貌真是大变样,原来合法的就变成非法,而非法的反而变成合法了.

去掉个人的感情因素,我对这种让原有的计划经济医疗体制回潮,重标不重本的改革模式很不以为然.

另外提一句,那个当年刁难我父亲的人,由于其妻子大量贪污我们乡信用社的钱而双双偷渡到美国,还在纽约唐人街私自开业,据说生气极其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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