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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聊聊汉家儒宗叔孙通

被司马迁称为汉家儒宗的叔孙通,是鲁国人。这不奇怪,鲁国是儒学发祥地,盛产儒生。

儒生叔孙通在历史上首次亮相,按照司马迁的介绍,就是秦朝博士。秦朝的博士类似于今天的智库专家,大约七十来人,朝廷遇到事情,便将他们召来咨询意见。需要注意的是,这些专家学的并非都是儒学,而是诸子百家。

话说秦朝末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秦二世听到这个消息后,按常规召集各位智库专家咨询意见,专家组意见较统一,认为陈胜吴广是在造反,朝廷应当赶紧派兵去镇压。也不知咋回事,秦二世听了专家们的意见后,很不高兴。

这时候叔孙通站了出来,对秦二世说,别听他们胡扯,皇上将国家治理的这么好,哪来的反贼,不过是一些鼠窃狗盗之辈,让官府派人抓起来完事,没啥可担心的。

秦二世一听大喜,将那些说造反的都抓了起来,对叔孙通是一顿猛赏。

可是,叔孙通回到住处,跟着他的弟子却不干了,说老师你咋脸皮这么厚呢,咋能这么忽悠呢。叔孙通说,少来,老师我是虎口脱险,今天差点回不来,想活命的,赶紧跟着我跑路吧。

彼时,天下已大乱,叔孙通在各路造反队伍中不断跳槽,最后投奔了刘邦。

刘邦向来讨厌儒生,讨厌到近乎变态,见到儒生,动不动就把儒生的帽子扯下来,往里面尿尿。

不过,刘邦的恶趣味没难倒叔孙通,为了不给刘邦下手的机会,叔孙通脱下儒服,穿着打扮向刘邦老家的款式看齐。效果自然很明显,刘邦看到叔孙通这个儒生,心情便大好。本来儒生看上去都是高冠博带的,结果来一个小衣襟短打扮,让人没法不乐。

刘邦一高兴,叔孙通说话就好使,开始不断向刘邦推荐人才,都是老家混社会的壮士。结果跟着他的一百多号弟子又不乐意了,说我等弟子跟着老师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向大老板推荐推荐我们?

于是叔孙通耐心地做弟子们的思想工作,他说,现在正是大老板带领队伍冒着矢石争夺天下的时候,需要的是上阵能打的,让你们上不是送死吗?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嘛,相信我,你们会发达的。

果然,没过多久,机会来了。

刘邦打败项羽做了皇帝,开始挺乐呵,没过多久就闹心了。

闹心的原因是那些为他夺取天下的功臣们,成天在朝堂上为了争功吵的不可开交,一边吵还一边喝酒,吵翻了喝高了,还抄家伙开练。

刘邦多聪明啊,心说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我就让人借酒装疯稀里糊涂给砍了,不行,得给这帮人立点规矩。

这边刘邦一起心思,叔孙通便立刻敏感的意识到大项目来了。

叔孙通鼓动刘邦要上的项目可称为汉家朝仪工程,工程主要内容是设计、制定、演练大臣们上朝的礼乐仪式。叔孙通的专业就是学这个。

就像家里装修,也许开头刘邦这个甲方只是打算简单搞搞,可架不住叔孙通一通忽悠,最后搞成了个大项目。但有一条刘邦没松口,就是不管如何折腾,要保证他在仪式当中最省心。

叔孙通拿到项目后,可能是掂量自己和弟子们的实力不足,又亲自回老家去征调三十多儒生,其中有两名儒生不买账,还骂他说,你都跟了十来个主子,全靠溜须拍马求富贵。现在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你居然鼓动刘邦搞礼乐,礼乐要积德百年才能搞,你这不是胡闹嘛,赶紧走你的,别在这恶心人。 没想到叔孙通听了哈哈一笑道,真是土老帽,居然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

回到京城,叔孙通马不停蹄带着一帮人在城外叽哩喀喳地排练了一个多月,搞出了一个简易演示版,然后请刘邦视察。刘邦看完,弱智一般点点头,恩,这个我会做。于是下令让群臣参与演练,正式开搞。

这一搞就搞了近两年,等到刘邦的新皇宫长乐宫落成,便确定在岁首(相当于现在的元旦)这一天举行首次大典。

这一天也许是叔孙通一生当中最激动的时刻,他倾心打造的项目终于问世了。

典礼当天,第一批进场的是皇家禁卫部队,车马威武,旌旗飘飘,第二批进场的是数百名文武,其中武将列西朝东,文官列东朝西,最后刘邦出场,全场掌声雷动,欢呼声响彻云天,现场气氛庄严肃穆。

礼毕喝酒也定了规矩,斟酒九巡,喝完拉倒,有违反规矩的,立马来人拖走。从典礼到宴会全过程,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彬彬有礼。

对此,刘邦的满意溢于言表,说,我今天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啊。

皇帝的肯定,从来就不是停留在口头表扬上。经此一役,叔孙通的官位火箭蹿升,被任命为九卿之一的太常,执掌皇家宗庙礼仪,同时,叔孙通还得到一笔巨款赏赐。

有了好处,叔孙通自然没忘了众弟子,他从刘邦那里为各位弟子都争取到了官位,并将赏赐的巨款分给了弟子们。众弟子也总算夸了一回老师,说,老师真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其实,所有后世的儒生都应该感谢叔孙通,是他真正将儒生带进体制内,搞到编制,扎下根,才越搞越大。

此后,叔孙通算是进入了国家权力高层,在后来刘邦选继承人的重大问题上,以及汉惠帝时期,均发挥了建言献策的重要作用。对此,司马迁也表示很服气,赞扬他与时俱进,开创了儒学新局面,不愧为汉家儒宗。

但是,如果诸位有耐心读到这里,应该难免还是有些困惑,因为叔孙通和我们印象中的儒生太不一样了,这样的人也配叫儒生,太丢人了。北宋的司马光就是这种看法,他评价叔孙通“徒窃礼之糠枇,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

叔孙通虽然让后人瞧不起,可他的所作所为,从《论语》当中,还是能找到理论依据的,换言之,叔孙通掌握了孔子思想的精髓。

比如叔孙通与秦二世那一出,假如叔孙通一直待在秦二世身边不逃,用孔子的“巧言令色,鲜矣仁”来骂他是可以的,问题是叔孙通的“巧言令色”只是为了逃命,进一步说,是为了贯彻孔子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毛病。

比如叔孙通为取悦刘邦不穿儒服,也没啥问题,孔子早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再比如叔孙通做弟子思想工作那一段,也是符合孔子讲话精神的。孔子讲过“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大意是,射箭比的不是穿透靶子,比的是射中靶心,他们这一行讲的是不比力气比智慧。

另外,叔孙通在和刘邦讨论制定汉家礼仪时说,“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意思是历朝历代礼仪都不一样,继承发挥就可以了,与孔子讲的“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基本意思差不多。

孔子虽然一生不得志,但还是很潇洒的,很讲变通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到叔孙通这里,在变通方面已经是青出于蓝,充分吸取了孔子的教训。按叔孙通学生的话,“知当世之要务”,时代,或者说统治者,需要什么,他们就提供什么。

因为这个特长,使儒学逐渐成为统治者感到需要的有用之学。

而当儒学一家独大时,其它学问便逐渐沦落为无用之学。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这些诸子百家中,大量的都是无用之学,比如“白马非马”论。

但是,道者反之动,有用之学到最后会变成无用之学,而无用之学也会成为最有用之学。

从这个意义上讲,李约瑟难题其实并不难,为什么中国近代搞不出科学?

因为科学的源头都是无用之学,古希腊时期的几何学还有数论啥的,与“白马非马”论,没啥区别,而且类似于“白马非马”论的无用之学,当时一定很多人,否则何来百家之说。

问题在于,这些人类轴心时代产生的无用之学,人家始终在搞,我们后来放弃了,并且尸骨无存。

这里面大概有两个原因。

其一,中国从分封制搞成大一统的郡县制,且长盛不衰,从人类历史的记录来看,只有中国挑战成功,说明难度系数极大,必须要提供大量的有用之学来支撑。意识形态方面需要不断更新的儒学体系,物质方面需要不断创新的应用技术,而所有这些,已经让历代先贤力不从心,一不小心就崩盘,对于无用之学根本无暇他顾。

其二,搞无用之学一定得是世世代代有闲有钱有知识的,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世袭贵族和宗教知识分子。中国春秋时期有诸子百家,因为那会儿还搞世袭贵族,秦汉以后,就没有世袭贵族了,比如刘备,也算皇家之后,可卖草鞋为生,哪有闲心搞无用之学。

宗教方面,中国后期到是有点宗教,但这个宗教比西方宗教混的差太多,始终处于养活自己都难的状态,练个丹还得往国家要经费。本来都属于无用之学,后来被逼着也往有用方面靠,如烧个香便保佑人发财当官生子之类。

以上两点,说到底还是路径选择问题。

从秦开始,历史的理性既然让中国选择了一条最难走,也能走最远的路,那么像叔孙通这样的历代知识分子,就只能放弃个人的兴趣爱好,孜孜以求有用之学,让个人融于这项伟大事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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