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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佳人锦瑟说华年――李商隐《锦瑟》破译

佳人锦瑟说华年――李商隐《锦瑟》破译

Ernie

缘起

笔者于大一时读刘大杰先生《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一次接触到《锦瑟》这首诗,马上就被它的华丽、深沉、缥缈、神秘所迷醉,同时也知道了此诗求解之难。从此,“一饮琼浆百感生”,这首诗就“存疑”在脑海里,不时被“调用”(retrieve)出来思考(turn over)一下。想不明白,再放回脑中。这些场合(occasions),多半是在等公共汽车、排队、开会、等人......之类的零碎余暇。而岁月不居,存疑多年的一首《锦瑟》,虽然始未获得自认为满意的“破解”,犹幸本人的学识,虽不能与日俱增,亦尚不无寸进。随着马齿加长,涉猎的范围也不免有所扩大:从理论物理到西方现代派文学,从《红楼梦》研究到经济学上的投资理论,从自然哲学到佛学,侵淫陶冶之后,思维方法也日趋成熟。更重的,是人生遭际,苦辣酸甜都尝遍之时、之后,对人生的体味也有所加深。而此段期间,触机便要想到《锦瑟 》一诗,而《锦瑟 》一诗亦未尝须臾离开脑际也。随着最近对几篇《聊斋》的“破译”成功,对《锦瑟》的思考酝酿也渐趋成熟。有如化学上的过饱和溶液,只待一颗晶种的加入,就要析出结晶。恰值与一位灵犀之交论学,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余,辱蒙热切期许和殷殷奖勉,于是因缘合,执笔写成了本文,自信原则上解开了《锦瑟》之谜。

(一)《锦瑟》定解的存在性和可探究性

每见数学和理论物理学的论文,开宗明义先要讨论“解的存在性和唯一性。”仿此,我们先来探讨《锦瑟》一诗是否可能得到确定的解释。

梁启超先生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

梁任公学际天人,一代宗师,没有空暇去“理会”义山诗“讲的什么事”,而自愿停留在欣赏一种“神秘性”的美这一层次,可置勿论。

作家王蒙认为,像《锦瑟》这类诗“没有定解也就是可以有多种解。”他认为:“情种从《锦瑟》中痛感情爱,诗家从《锦瑟》中深得诗心,不平者从《锦瑟》中共鸣牢骚,久旅不归者吟《锦瑟》而思乡垂泪,这都是赏家与作者的合作成果。”这就有点像历来人们看《红楼梦》那样的见仁见智了。然而,李义山写《锦瑟》,就如同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一样,自有原创的唯一确定的本旨。问题是,后人对此有无“破译”的可能?

我们认为,“破译”《锦瑟》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请看下述思路:

一.《锦瑟》是一首准(pseudo)“无题”诗

《锦瑟》一诗,表面上摘了首句的开头两字为题。一般人都认为这种诗题,是有题而等于无题。但实际上,全诗虽以锦瑟起兴,而开头两句,却都是直写锦瑟而引入正题。写锦瑟而占了全诗四分之一的篇幅,不可谓不重要,故应视作务实而非务虚。这就与其它以开头两字为题的诗不太一样。因而也就有可能不像其它“无题”诗那么费解。于是我称之为“准无题”诗。

二.《锦瑟》在李义山诗集中有特殊的排列位置

《锦瑟》在李义山诗集中,可以作为编年诗而排在末位,可见是他晚年之作。而在他本人晚年编定的《玉溪生诗集》中,却又被置诸卷首。这种特殊的“排列”,提供了特殊的信息。探求原创的本旨,自然要考虑到能否合理地解释这个特殊的“排位”。有了这个限制,也就帮助排除了某些主观猜测的可能性,例如令狐家婢女”的说法。要是《锦瑟》原创的本旨,真是写的“令狐家婢女”,它就不会被排在卷首。

三.《锦瑟》有确定的“边界条件”

我们知道,求解一个比较复杂的数学物理方程,如果没有“边界条件”,那么,这种方程的解就会是一族曲线,称为“解族”。如果有确定的“边界条件”,我们就有可能得到唯一的定解――― 一条曲线。再说简单一点,那就像是不定积分与定积分的区别。

《锦瑟》一诗,有着明确的“框架”。我们可以将它“化简”,而不会影响它的主旨。这也与其他无题诗不同。我们可以将其“化简”为: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诗当中的四句(颌联和腹联),仅是对“追忆”“华年”的内容的具体展开,将它时忽略,不会影响全诗的主旨。相反,这种“简化”,却可以使诗旨凸现出来,让我们一下就能抓住全诗的内在逻辑。“破译”就可以从此入手。而“破译”的结果,自然就被要求能够满足上述框架。毫无疑问,一首诗也是一个逻辑系统,它是逻辑上自洽的(salf-consistent)。

下面,就让我们进入具体的“破译”程序。

(二)对颌、腹二联作“陈情限定”

李商隐的《锦瑟》诗是这样的: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兰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笔者按自己的理解加了标点)

这首诗有一个特点,就是:颌、腹二联,迷离恍惚,发散而难以把捉;而首尾二联正相反,却是回环呼应,收敛而且规范甚严。正如田同之在《西圃诗说》中所说:“盖此诗之佳,在一弦一柱中思其华年,心思紊乱,故中联不伦不次,没首没尾,正所谓‘无端’也。”职是之故,千余年来,人们受颌、腹二联困惑,始终觉得“一首锦瑟解人难。”

既然如此,我们何妨“向红楼存问春消息”,先从首尾二联入手,看看能得到什么对“中联”的提示和限定。

首联借锦瑟起兴,关键在“一弦一柱思华年”。而关键中的关键,是“思华年”。所以笔者在标点中加了冒号“:”,说明“中联”的内容必然是“思华年”的具体展示。至于“思华年”的具体展示是否要由“一弦一柱”引发,因而与锦瑟的乐曲有关,还不是最重要的。

末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对“思华年”的具体展示作收束的同时,对“中联”的内容又有了进一步的提示:“此情”,说明“中联”所述的情事,所重者是“情”。而“此”字的含义,相当于“前述”(above-said),即“中联”所述,殆无疑问。什么样的“情”呢?在末句有进一步的说明:“惘然”。即“惘然之情”是也。

综上所述,本诗中联的四句,其内容应该被首联和末联限定为:由锦瑟引起联想“思”及前尘影事,并主要传达当事之时的迷惘心情。全诗的关键,有四个字,这就是:思(“思华年”)、忆(“成追忆”)、迷(“迷蝴蝶”)、惘(“已惘然”)。抓住这个精神,“中联”就会从“发散”而回归于“收敛”,不是那么“漫漶不可收拾”、那么随意地可以让人见仁见智的了。

在对本诗试加诠释之前,现在已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将笔者对本诗的理解略述如次:

《锦瑟》这首诗,李商隐以锦瑟起兴,由锦瑟中五十弦柱中的一弦一柱而生发对自身前尘影事的“追忆”,并通过颌腹二联,用不同的意象,表征和传达了作者在前尘影事的当时亲经亲历中就已经存在的迷惘心“情”,这种 迷惘心“情”,并非要等到事过境迁之后回首前尘,才感到“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也。(韩冬郎《五更》诗)。

正如苏轼凭吊欧阳修的《西江月》所说的:“莫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也就是说,李商隐在《锦瑟》诗中告诉读者,他在“未转头”时就已经疑梦疑真了。

需要提请注意的是,笔者这样分析,并不等于说一首《锦瑟》,只说得“情如梦”四个字;也不等于说,笔者同意《锦瑟》是李商隐“自伤身世”之作。应该说,《锦瑟》的主旨是“怅触人生,情怀历乱”,有着更高远、更深沉的意境。它向读者传达的是一种人生的感受、感悟和迷惘之情。虽有感伤,却不限于“自伤”。而对人生的感悟和迷惘,乃是人所共有,古今中外 ,概莫能外的。

正因如此,《锦瑟》才会历久常新,具有永恒的魅力。

(三)《锦瑟》全诗试释

一.“锦瑟”的意象(image)

“锦瑟”是什么?根据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中的注释,“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周礼乐器图》)。又:“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汉书.郊祀志》)。

由此可见,锦瑟,是“绘文如锦”者,是有“文采”的瑟。而“五十弦”的瑟是古时候天神之所用,人世间现时所用的只是二十五弦的瑟。因此,“锦瑟”的意象,就有可能是作者自况:博有文采而不同凡俗,意存高远而不合时宜。这样,锦瑟五十弦中的一弦一柱,才会像树的年轮一样,触动作者思忆几十年来的往事。细玩全诗,似还可以加上一种“迷惘”:是义山寄情于锦瑟,还是锦瑟化身为义山?

  “人生识字糊涂始”,“一饮琼浆百感生”。正因为读书识字,有了文采,有了梦幻,对人生才有了更深刻的体验,更深刻的疑问。百感交侵,迷惘历乱,都只为瑟被“无端”端地“绘文如锦”,人被“无端”端地教以识字明理。可胜概叹!

二.“无端”

汪师韩在《诗学篡闻》中说:“《锦瑟》乃是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已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

薛雪在《一瓢诗话》中说:“此诗全在起句‘无端’二字,通体妙处,俱从此出。意云: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怅望年华,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望不尽;全似埋怨锦瑟无端有此弦柱,遂致无端有此怅望......。”

上面两说大抵近是。“无端”,意谓“没来由”。加上感情色彩,可以释为“好没来由”:锦瑟啊锦瑟,你为什么偏要有五十根弦?义山啊义山,你为什么偏要去读书识字,作赋吟诗?这也还罢了,好端端的一个书生,为什么放着正途不走(二十五根弦),却偏偏要去学道求仙(五十根弦),以致整个人生被弄得连自己都处处觉着迷惘,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在作怪啊?!

三.“一弦一柱思华年”

据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转述,东坡认为:“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大抵李商隐拟想着自己手抚素女所鼓锦瑟的一弦一柱,想像中听到了瑟的曲调。音乐语言与往事的回忆相融合,遂形成了颌腹二联的种种意象。

四.“晓梦”与“迷蝴蝶”

我们开始进入颌联。如按前文所述,瑟所弹出来的曲,有“适、怨、清、和”四种,则颌联与腹联正好四句。分配起来,像是挺融洽。

据《邵氏见闻后录》说:“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此说好则好矣,可惜有孤证之嫌,只作考虑吧。

庄生梦蝶,是熟典:“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庄周做梦,化身为蝴蝶,闲“适”自在;梦醒,又变回庄周。于是他自己都迷糊了:到底是庄周梦为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为庄周?

先说“晓梦”。比如早上五点钟方才开始做的梦,梦必不能长久,只如电光石火,这是一层意思;笔者进一步认为,“晓梦”更有可能写快乐无忧的儿时。汪师韩在《诗学纂闻》中说:“‘晓梦’喻少年时事。义山早负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梦。”有一定道理。但笔者以为,更多地会是和小朋友一起捉鱼、放风筝、捉迷藏那种童趣。然而,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候,聪明慧悟的孩子也会隐隐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对,朴素地猜测到“好物必不坚牢”:“我能永远这样开心吗?”、“我是谁?”,因而会感到惆怅和意兴萧索。几十年后“追忆”,更觉“有情皆

幻,有色皆空也。”(叶矫然语,见《龙性堂诗话》)

再说“迷蝴蝶”。庄生梦蝶之典,取义可以是“迷离变幻”;也可以是“栩栩然适”。从上文可见,笔者是倾向于后一种取义的。

五.“望帝春心托杜鹃”

顺便说一句,颌联所用两典,与崔涂《春夕》所用两典相同:“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都用了蝶梦、鹃啼两典。当然,用事虽同,用意迥异。

根据冯浩注,《文选.蜀都赋》注中引《蜀纪》说:“杜宇王蜀,号曰望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望帝也。”又据朱鹤龄注,引《蜀王本纪》:“望帝使鳖灵治水,与其妻通,惭愧,且以德薄不及鳖灵,乃委国授之。望帝去时,子规方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

总之,这也是个熟典。望帝本人的“春心”,是“使鳖灵治水,与其妻通。”义山的“春心”呢?

前文我们说到“晓梦”应是指儿时情事,“春心”自然应指青年时情事了。义山风流韵事很多,我们这里只需说一件最刻骨铭心的:

据钟来茵先生考证,义山二十三岁于河南玉阳山东峰学道。而玉阳山西峰的灵都观里,有一位姓宋的女道士,她本是侍奉公主的宫女,后随公主入道。宋姑娘年轻、聪明、美丽,因两峰之间的来往,很快就与义山双双坠入情网。当然,这种偷欢是不容于礼教和清规的。恋情曝光后,男的被逐下山,女的被遣返回宫。但真诚的相恋,往往终生难忘。义山晚年在长安还与宋氏相逢......(《李商隐爱情诗解》,学林出版社)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正是“望帝春心托杜鹃”很好的脚注。华阳山的初恋,由于环境险恶,欢期幽会都是“来是空言去绝踪”(义山《无题》),来去飘忽,为欢短暂,并且随时有败露分飞的危险。恋爱中的义山,深知“盖人生奇福,常恐消受不得也。”在滞雨尤云之时,一方面会十万倍地珍惜欢娱之短暂;另一方面不由得会因为想到“永好”之无望,而怅然若失。这也是当时就会“惘然”而不必等数十年后“追忆”才会觉得“万缘皆空”的。不会有结果的恋情,换得的肯定是终生的哀怨。“赢得更深哭一场”,宛似杜鹃啼血。那么,是作为皇室后裔的李义山(望帝)幻化成杜鹃呢,

还是杜鹃幻化成了望帝?欢会时的春宵一刻,轻怜蜜爱;离别后的牛衣清夜,独对孤灯,在在都要让人迷惘。

“望帝春心托杜鹃”,说的是:作者想象中手抚五十弦锦瑟,瑟曲转入“怨”调。随着乐曲的韵律,回忆起玉阳旧梦的双飞彩凤、血泪相思。整句写的是一生中的爱情、怨恨和迷惘。

六.“沧海月明珠有泪”

这一句比较复杂,共有四个意象(image):沧海、明月、珠、泪。让我们先来看看它们之间的关联:

1. “海”和“月”

海的运动(潮汐)和月的盈缺相关,这是自然常识。

2. “月”和“珠”

据《吕氏春秋》说,“月乃群阴之本:“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亏”。又据《吴都赋》说:“蚌蛤珠胎,与月亏全。”又:《汉书.扬雄.羽猎赋》说:“剖明月之珠胎。”可见,“珠”也和“月”的“望、晦”相关。

3.“珠”和“泪”

《博物志》说:“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又,郭宪《别国洞冥记》说:“味勒国在日南,其人乘象入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宫,得泪珠,则鲛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可见,“珠”可以是鲛人的“泪”;而“珠有泪”,则是一个逆向变化:“珠”开始化去而重新变成“泪”( reducing to tears )。

4.“海”和“珠”

根据上条所引,可知鲛人是住在海中,而孕珠的蛤蚌也是在海水里的。因而,“沧海”应是“珠”的出产地。恰如“兰田”是“玉”的种植和生长地。

又据《新唐书。狄仁狄杰传》说:“......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

综上所述,我们来试释这一句:

瑟的曲音转入“清”,随着清越的曲音,我们似乎渐渐见到这样的图景:茫茫沧海,上有一轮满月。而沧海中有一颗孤独的明珠,却含着眼泪,其意境凄“清”而寂寥。意思好象颇为明显:政治清明之时,本应野无遗贤,珠玉均应搜罗殆尽。可是独有明珠一颗,被遗忘在它的产地(尽管它并未故意隐于山林!),寂然垂泪。联系作者的身世,抱绝世之才华,却莫名其妙地卷入牛李党争,终于不为世用。一颗明珠,被投闲置散。从鲛人之泪变成的“珠”,日渐被“还原”(reduce)成“眼泪”这种无用之物。真是“ 岗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腾王阁序》),真是万般无奈!

因此,如果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讲了“华年”中的爱情,那么,这

句讲的乃是“华年”中的事业。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当时已惘然”是怎样的一种“惘然”呢?

作者青壮年时,人们所见到的是犹如“海上生明月”般的一派政治清明好景,月是满月,正是报国的好光景。可是,作者却不无迷惑:

1. 月“满”,则暗示着开始走向“亏”和“缺”。作为大唐宗室的作者,忧心国运,不由会预想到唐室残破,兴索靖荆棘泾驼之悲,黯然垂泪于众人皆大欢喜之时,见满月而怀疑:“好则好矣,只怕不能长久呢。”这,是“惘然”;

2. “珠”和“泪”可以互相转化(见前文)。鲛人泣,而泪成珠;珠有泪,则珠逐渐“化去”,又“还原”成泪。是珠还是泪?襟上不分明。正如庄生和蝴蝶一样,是庄生梦中幻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在“非梦”时幻化为庄生?是鲛人泣泪成珠?还是珠“退化”而成泪?此时此身,到底是合该受人欢迎,争相宝爱的明珠,还是“百无一用”的“带汁的”书生?这也是“惘然”。

作为参考,让我们来看一看《红楼梦》。人人都看着贾府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而宝玉所感受到的却是:“苍凉之雾,遍被华林”。

七.“兰田日暖玉生烟“

据《长安志》:“兰田山在长安县东南三十里,其山产玉,亦名玉山”。无独有偶,李义山及第前,曾在玉阳山修仙习业(见前文)。义山有诗一首,篇名《玉山》,实暗指玉阳山。该诗的开头二句说:“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玉水”应指玉阳山下的玉溪。义山以“玉溪生”为号,可见“玉山”、“玉水”,对其一生影响之大、之深,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玉山”还有一个典故,那就是《穆天子传》说的:“天子北征东还,至于群玉之山”。而《山海经、西山经》中“玉山”一语的注解说:“《穆天子传》谓之群玉之山”。我们知道,玉山,乃是西王母所居之处。穆天子到玉山拜访西王母,在瑶池上祝酒时,“西王母为天子谣曰:‘......将子无死,尚能复来。’”(《穆天子传》)。而李义山的《瑶池》一诗也说:“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那么,“玉”和“烟”有什么关联呢?《搜神记》中有一篇《吴王小女》,说的是吴王之女名叫紫玉,和童子韩重要好。因吴王反对,紫玉殉情自杀。而韩重情难尽,意难忘,趋紫玉墓吊唁。于是人鬼情未了,紫玉与韩重欢会,并赠他以陪葬之珠。后来紫玉又在宫中现身,向父母说明这颗珠不是韩重盗墓所得,乃是自己所赠。这时,“王梳妆,忽见玉,惊愕悲喜,......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焉。”这就是说,“玉”会物化而成“烟”。(犹如“珠”会物化而成“泪”)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窥见其中消息:“玉生烟”就是说,人已经衰暮。潜台词是:恐怕难有希望重回那“华年”时学仙而遇“仙缘”的玉阳山,作旧地重游了(“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这是全诗中最难的一句。通过以上分析,现在可以试释如下:

瑟的曲音转而为“和”。宇宙万物,一片谐和,而渐归于寂灭。兰田,乃是产玉之山和煦的日光照临着。无论天时地利,对于“玉”的成长,应该说都是最有利的。在别人看来,中年的诗人,正是“如日中天”,前途无量。可是,诗人却好像看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偏偏是“兰田日暖”之时,可惜美玉已经“生烟”,不由兴“人寿几何”之感喟。看到一生之“好光景”的同时,想到“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不禁“惘然”若失。也并非是要等到写这首诗,作人生总回顾之时,才因“追忆”而“惘然”的。因此,本句乃是在追忆爱情、事业的“华年”之后而写到了人寿。

这句诗之所以迷惑人,并且千年以来,一直误导了读者对全诗的理解,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困学纪闻》所引司空图的说法:“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兰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我们看到,这已是第三手的材料!(《困学纪闻》引,司空图说,戴叔伦讲过如此这般一句话)姑毋论义山这一句,从字面上说或许真有可能是脱胎于此(字面上也确实太像了!),但义山也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取义。让我们看他本人《祭外舅王茂元文》中的一句:“植玉求归,已轻于旧日;泣珠报惠,宁尽于兹辰?”用的也正是“兰田种玉”、“鲛人泪珠”的典故,取义却是“用事同而义则异也”。

所以,我们在试释本句时,对《困学纪闻》的说法“不予采信”。

作为比较参考,让我们来看一看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该书以贝多芬为蓝本,写约翰.克里斯多夫作为音乐家的一生。小说的节奏、变化犹如一首大型交响乐,主人公的一生分为“黎明、清晨、少年......燃烧的荆棘,复旦”诸乐章:少儿时的闲适,青年时的到处树敌,中年时对音乐和爱情的炽热追求,老年时万事渐趋于“和”、“静”:昔日的论敌得到了谅解,和小友葛拉齐亚的爱情仅限于心心相印(最热情的也仅是隔着面纱的轻吻),一切和谐而恬静。似乎大抵上也经历了瑟曲“适、怨、清、和”的几个阶段。或许音乐是相通的,人生更是相通的。

  让我们再回顾一下颌联和腹联:庄生化碟、望帝化鹃、明珠化泪、良玉化烟,在在使智慧而又善感的诗人感到“惘然”。恩格斯说:生命每时每刻都是它自身,同时又是别的什么东西(《自然辩证法》)。因为每一瞬间,细胞都在裂变。此刻的我,已不是严格意义上一瞬间的我,这是微观的解释。人一生中不会两次走过同样的一条河,这是宏观的哲学唯象律。李斯和陆机,要等到就戳时才想到“日影黄犬” 、“华亭鹤唳”已不可复得,是等到“成追忆”时才知道富贵如浮云,往事似云烟,而追悔莫及。比起“当时已惘然”,已不是同一境界了。记得曾看过一部美国灾难片,当飞机历经磨难最后安全着陆,劫余乘客步下舷梯时,迎着灿烂的阳光,一位小伙子说:“This morning is beautiful!” (今天早

晨真美!)。走在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对他说:“Every morning is beautiful , but you are too young to understand!"(每一个早晨都是美丽的,你还年轻,不会懂得。) 这,就很有禅意。明乎此,我们实在应该即时即事都与一切有情和环境一道“皆大欢喜”:要懂得欣赏、享受和珍惜生命中每一瞬间的美丽;每天都在过感恩节(Thanksgiving)!

元朝诗人元好问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好像出了一道谜题,引起了无数爱或不爱李义山诗的後人竞作解人,勉为解人或强作解人。其中不少人以为元好问实际上已读懂了这首诗,并抓到了一个“怨”字,于是纷纷顺着“怨”字的思路去阐发。在笔者看来,他们只不过是自作多情。一首《锦瑟》,其实说的是:

追忆华年无限事,当时今日只惘然。

2000.9.28 于沪上

主要参考文献:

李商隐诗歌集解 刘学锴、余恕诚著 中华书局1988年

李商隐爱情诗解 钟来茵著 学林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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