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三太子传达了正德旨意。
赵良抿唇缓缓望向李龙,欲语无言,侧身向三太子道:“烧吧。”
“大师兄?”周义轻唤。
“陛下以为海前辈武功并无定式,是以要烧了这些图谱。”李龙道。
周义听李龙这般说,便不再言。
钟信轻叹一声,眉目间颇有些沮丧之色,那目光不知不觉便望向院中的风清扬,有些事或许真是命中注定比不过躲不过,可真要人来之安之,顺其自然却又是何其艰难。
三太子便也取了火炉子将图尽数烧了。
婉儿凝视熊熊火光,喃喃道:“朱厚照是认输了?”
“师父,喝酒么?”院外传来风清扬懒懒的声音。
钟信不语,只盯着火炉,望着火炉灰飞烟灭,火苗尽熄。
柳生凉微微一笑道:“前日我收到弟弟托人从家里送来的清酒,清酒比不得中原酒浓烈醇香。清淡之味倒甚适合慢斟慢饮,徐徐醉卧。”
赵良忽紧握柳生凉的手,向众人道:“饮酒。”
三太子和李龙则向众人告辞而去。唐行简随赵琦入内院,搬了两箱清酒出来,柳生凉亲自下厨弄了几个小菜,众人便在院中摆下案几,也不用椅,铺了几张虎皮豹皮于地,一人一瓶清酒,就着小菜慢斟慢饮。唐行简递了一瓶清酒给风清扬,风清扬就抱着酒瓶,靠在树下,时不时的饮一口,睡一下。
幕夜中有凉风拂过。
酒香暗溢。
人静默。
高玉再一次坐在寝宫的屋顶上,即便这几日中有时正德并不在宫中,他也会一直安静地坐到黎明到来,豹房一如既往的人来人往方才离去。
海别吉给了传武堂诸诸弟子九日,于旁人眼中九日不过是忽忽而过如白驹过隙,但于传武堂诸人尤其于赵良而言,这九日却日长似岁。
咫尺之间的两处,各自沉静。
幕夜沉沉,一丝危险气息袭来,高玉骇然一惊。他与正德相处最久,平日与之双修其实也最久,虽不时会有些小岔错,但这般危险气息却从不曾有过。一丝困茧的危险气息。一丝仿佛拼命撕裂身体却怎样都无法挣脱的绝望冲袭而来。
高玉破顶而入!正德是他的君主,更是他永生永世都会深爱牵挂的人,他不能让正德就这么逝去!
密法双修,其中一方是要彻底供奉礼献的。高玉便是那彻底供奉礼献的一方。
幕夜深沉。
酒香渐散,赵良忽喃喃道:“你们说,陛下梦中手持双剑到底是何意?”
众人互望,都懞懂无言。
柳生凉轻轻饮了一口酒,幽幽长叹一声,望向赵良笑道:“阿良,此战过后无论输赢,你且都随我走,可好?”
众人望向她,赵良亦望向她,若有所思。
“无论是传武堂的堂主,还是后军大都督,我都不想阿良当了。我想他随我逍遥江湖去。”柳生凉笑道:“海弟、佐弟二人实是从江湖入京师,乃倦鸟思归。阿良虽有一身武功,却从不曾真的踏入江湖率性而活。我与他蹉跎了太多岁月,目今想来尽是后悔,他年近天命之年,我也不小了,不想再后悔半生。”
婉儿笑道:“凉姐姐,大都督纵然要走,怕也舍不得其他人,难不成你也愿他带着其他人跟你一起去?”
“若是走,自然是只和我走。如何处理,我自有分晓。”柳生凉坚定道。
赵良不语,众人见他沉默倒也有几分意外。
钟信缓缓道:“大师兄,莫非你真有入江湖之心?”
赵良沉吟良久,缓缓道:“倒真是有些想的。但海前辈之事未了,不想。”
沐琚沮丧道:“可是,可是,大师兄,不都说无法击败海前辈?”
钟信抿唇。
周义欲言又止。
赵良郑重道:“若传武堂真个败在海前辈手中,良将穷尽一生钻研玄功要决。”
院中传来风清扬懒懒的声音:“若你们输了,不知陛下有何想法?”
众人欲加无言。
唐行简饮了一口酒,缓缓道:“我们蜀中唐门若单论武功技艺实在只能算二流门派,但因我们自创派以来便苦心钻研暗器,历次武林大会我们皆可以暗器对战,倒渐渐变成武林大派。”
众人望向他。
“我年少闯荡江湖与居易相识,江西霹雳堂向以雷火见长,武功则大开大阖,打不过又不肯以雷火伤人便一跑了之。”唐行简继续说。
众人皆笑。
“随后我与他来到京师,跟随国公爷入了锦衣卫,又见着京军装备的各式火铳鸟铳火炮,那时我这心里倒着实有几分感慨。”唐行简笑道。
“哦,如何感慨?”李景钰好奇地问。
唐行简略有所思,正色道:“拳脚功夫难敌刀剑,刀剑双绝难防暗箭伤人。但那火铳竟兼具刀剑与暗器的双重优势,虽则难以锻造,但若如居易、幸嫔般潜心钻研,持之以恒寻求突破之法,难说不能替代刀剑弓弩。”
婉儿听了,微微一笑望向周义道:“周大哥在神机营任职,最是了解火器前景,不知如何看?”
周义沉思半晌,摇头道:“纵然火铳有此优势,但以目今兵部之技艺,至少百年之内尚无法取代刀剑弓弩装备军队。”
“且慢,且慢,怎生就从大师兄要穷尽一生钻研武功变成说火铳如何装备军队了?这与比武一事有何关联?”沐琚疑惑不已道。
“我只是忽有所悟。传武堂武功已是高深莫测,却仍有海前辈可拆解。大都督更意欲比武之后穷尽一生钻研玄功要决。但无论海前辈还是传武堂,即便如何穷尽一生钻研武功,或许在将来岁月里都不再重要了。”唐行简缓缓道。
众人一时竟觉唐行简的话无可辩驳,十分在理。
刀眉却笑道:“行简到底不曾从军,不知打仗最重要的是排兵布阵,而非个人武功高低。武功从来不是军队重点。即便将来有一日火铳真个能全部装配军队,也无可能使天下臣民人手一枝火铳。便如自秦以来历朝历代皆不许臣民私藏兵器。所谓侠以武犯禁,其实这个‘犯禁’最根本便是习武之人逍遥江湖,总爱手拿朝廷禁止的刀枪剑戟四处游荡,一如流民令官家头痛。”
“武功之道,初学之时难免惹事生非,恃才傲物,但行到高处也无非是修身养性,坐看云起,自得其乐。”婉儿笑道:“哪怕将来出个比火铳更强更可怕的物事,这武功之道,还是会有人埋头痴迷,只求精进。”
毕景钰点头道:“我行走民间行医多年,多得有武功傍身才不致被浪荡小儿欺负。至少习武能保护自身。”
“若将来真以火铳装配军队,朝廷怕只会更严格管制民间使用火铳。如此,武功于个人安危而言反是更重要的。”周义道。
“我们传武堂还不曾输呢,何必便想此百年后事。”钟信终开口说话。
众人不由自主点头,亦觉钟信说得甚是。
石勇从院外一溜烟跑进来,高声惊唤:“师父,师父。”
钟信一惊,起身出门:“勇儿,何事?”
“师父,适才,适才我与乃诺去见陛下……”石勇说。
“如此深夜,诺儿有何要事要去见陛下?”周义跟出来急问。
“勇儿,陛下出何事了?”赵良出来,沉声道。
“我与乃诺到得寝宫外,只觉寝宫内有一丝令人恐惧不安的危险气息涌出,乃诺数次想要闯入竟是不能,我俩生怕陛下出事,便由我过来唤师父。”石勇惊道。
赵良大惊,疾奔而出。众人也被吓到,紧跟其后。风清扬似也被惊到,跟在了身后直奔正德寝宫,愈到近前,果然愈感受到一丝深不可测气息涌来。刺麻星吉和天心都奔来了,两人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尤其是天心,惊异之余眼眸更是变幻莫测。乃诺见众人奔来,忍不住再次向寝宫高声唤道:“陛下,陛下。”
“大师伯,如何是好?”石勇望向赵良,急道。
赵良待要言语,寝宫内传出一声悠长长啸,众人侧耳细听,正是正德的声音。
“朕无事,是高玉救了朕。乃诺,去传太医来。”正德的声音里有一丝疲弱。
赵良担忧道:“陛下,您?”
刺麻星吉亦上前道:“ 陛下,为师在此。”
“大都督、师父不必担忧,且都回去将息吧。石勇留下即可。”正德又道。
天子如是说,众人亦不敢强留,除石勇外,其他人都各自回院。乃诺引了太医到寝宫,太医入内不过半刻就出来了。
“乃诺,高玉无虞,待天明时你二人送他到传武堂静休。且先回去将息就是。”正德的声音再次传来。
乃诺与石勇互视一眼,应诺而去。转瞬到了天明,二人随即奔来,李龙已扶着高玉在宫门等候。二人见李龙一脸苍白,再伸手扶住高玉,更是浑身绵软无力,不由暗惊,但君王之前,岂敢多言,石勇一把抱起高玉,向李龙躬了躬身,便与乃诺一道飞奔而去。李龙长吸一口气,缓缓转身缓缓步入宫门。
“是朕太好胜强求了,昨夜若不是高玉,你我三人皆命丧于此。”坐在罗汉床上的正德望着李龙进来,缓声道。
此时周昂正坐在一旁吐纳收息,他面色比李龙更见苍白。
李龙颇为内疚道:“是臣考虑不周,不曾顾及陛下危险。”
正德直视李龙良久,微微一笑道:“朕的确心有余悸,但你随朕多年,向来只为朕披荆斩棘,朕有的是给事中劝谏,你不必也如此,还是一如既往做那为朕披荆斩棘的人吧。”
“臣遵旨。”李龙叩首道。
正德望望周昂,伸手去按他脉息,轻叹一声道:“他的心脉略有起色。”
李龙眼中有一丝激赏,微微笑道:“他在危急中能从容自救,往后武功当真不可限量。”
正德一笑道:“你真是向来夸赞他人。”
“陛下可饿了?”李龙笑问。
“不急,你也好好吐纳修息一番吧。”正德缓缓道:“今日要好好将息将息,明日方可与海前辈一决胜负。”
李龙凝望正德,轻声道:“陛下有把握赢海前辈?”
正德摇头。
“陛下可曾想过若是败了会如何?”李龙再问。
正德哈哈一笑道:“有大都督、皇叔在,朕当是死不了。只是传武堂若真是败了,朕不知会否生气。”稍顷,又道:“周义或许真有所悟亦是难说。”
周昂微微呻吟,正德与李龙不再言语。
一日无忧。
是夜,婉儿于大镇国寺的藏书阁与人相见。那人撩撩衣摆坐在婉儿面前,衣摆上那江南烟雨如梦似幻。
“你真愿见传武堂败于金乌堡之下?”婉儿替对方斟茶,轻问。
那人端茶来饮,淡然道:“传武堂凭甚便输不得?”
婉儿缓缓道:“若是传武堂输了,你说朱厚照会如何?”
那人冷嘿了一声,不语。
婉儿遥望窗外月色,饮茶不再言语。那人将茶饮尽,起身。
“你要去何处?”婉儿问。
“我约了海别吉四更相见。”那人道。
“原来经已约了。”婉儿笑道。
那人不语,手一摆如烟雨般消失于夜色中。婉儿饮尽杯中茶,起身跟了去。
山顶,能遥望紫禁城。后半夜的寒凉,令巡夜的将士们也都有瑟缩着放缓了脚步。海别吉立于树梢,趁着月色望着对面同样立于树梢随风而摆的人。
“我原以为王岳足以为奇才,遇着你方知何谓真正的骨骼清奇,竟是我一生之未见。”海别吉语中充满羡慕。
“你历经沧桑,居然还不曾看淡人间?”那人淡淡道。
“你又看淡?”海别吉笑而反问。
那人不语,身姿随风而摆,身形却是纹丝不动。
“今夜为何约我出来?”海别吉再问。
那人叹息:“我想看朱厚照笑话。”
海别吉瞧了他一眼,等着他下一句话。那人却苦笑了两声,长叹不语。
“你想看大明天子的笑话,却又不愿我辱没了传武堂,可是?”海别吉缓声问。
那人沉吟良久,缓缓道:“你若击败传武堂,他日必也不会臣服于我。”
“臣服?”海别吉略为意外地望了那人一眼,缓声道:“你要我向你臣服?原来你是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说来也是,你天纵奇才,若是不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太委屈你这份才华。只可惜?”
“可惜甚?”那人问。
“我太老了,一生雄心都被消磨掉,怕是无法助你一臂之力。”海别吉叹息道。
那人却淡淡道:“你随我习学玄功要决,自可轮回倒转。”
海别吉一怔,直视那人面容,忽道:“你这张脸不是你?”
那人不语。
“你已练成玄功要决?”海别吉再问。
那人仍不语。蓦然身形一掠,便如飞鸟般在夜空中惬意飞翔,海别吉微微出神,却不想那人已至身后,一掌拍向她的后颈。海别吉只觉后颈一凉,本能地脚尖一点,身体穿过树枝向下坠。那人随之而下,仿若夜风绕身。海别吉突然转身,如箭逆冲,折枝刺向那人心口。恍惚间,两人已于夜空中对拆了上百招,却风清云淡,不曾惊了入睡的夜鸟。婉儿悄无声息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渐渐柳眉微敛。蓦然间婉儿惊呼失声。只因眼中所见,那人瞬间白发苍苍,海别吉却风华正茂。海别吉亦是震惊凝望对手,竟一时忘了还击。那人也适时收手,如风般重回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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