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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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34-exurb1a:厄普西隆逆行而死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01HWsilRqs

(一匹马走进了酒吧。)

酒保:干嘛拉着长脸?

马:……啥?

酒保:哦,这是个笑话……

马:我知道,我听过好几次了。首先,长脸是遗传特性,因为我是一匹马——

酒保:我都说了我就是开个玩笑……

马:其次,我宁肯做一匹马也不愿整天在这么低档的破烂地方给别人端茶倒水,你这个满脸脑残相的混蛋。

酒保:……你想喝点什么?

马:……一杯柯林斯伏特加。太不好意思了,今天我过得不太顺。

酒保:没事,我理解。我刚才也不该这么没礼貌。你今天怎么不顺了?

马: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知道吧?我觉得自己是某个别人空想出来的产物,就好像现实变得有些……滑溜溜的。

酒保:好家伙,你这可太……深刻了。我觉得叔本华说得好——

(一只鹈鹕走进了酒吧。)

鹈鹕:抢劫!全都不准动!你们哪头死猪敢乱动一下老子就他妈的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

——奥利弗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他梦见了一间酒吧,里面全都是会说人话的动物。奥利弗住在一座高层公寓的五楼,他不高不矮,不喜欢芦笋,热爱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

奥利佛脚下那间住房是23号,里面住着阿加莎。她不高不矮,不喜欢威尼斯,尤其是刚朵拉划艇。她热爱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小说。

奥利弗与阿加莎并不知道他们住在同一栋楼里,两人之前仅仅见过一次面,而且进展不太好。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奥利弗养了一条纽芬兰犬名叫伯特兰德。它不高不矮,讨厌巴浦洛夫的实验,敬佩莱卡同志为航天事业做出的贡献。有一天下午,奥利弗去给纽芬兰犬伯特兰德获取营养物质,走进了阿加莎的宠物店。

奥利弗发现阿加莎正在阅读《黑暗扫描仪》,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阿加莎发现奥利弗显然不会自己打扮自己,而且或许就像她一样只是在假装自己是真人。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出现了严重心搏过速的症状。奥利弗随便挑了几包狗粮就来到了前台。

“……嗨,你好,”阿加莎说。

“……哎,你好,”奥利弗说。

他们交换了一定量的通货,交易完成后,奥利弗在柜台前站得时间长了一点,想要说几句漂亮话。

“一匹马走进了酒吧,”奥利弗说。

“什么?”阿加莎说。

“呵呵,”奥利弗说。

“嗯嗯,”阿加莎说。

奥利弗在雨中走回家里,一路上用中等音量咒骂自己。“马梦笑话,我他妈有什么毛病?”

阿加莎继续看书,但是却看不进去。她的大脑正在笑话她,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出于纯粹的巧合,组成奥利弗与阿加莎的大部分原子都来自未来千万亿年之后的同一颗恒星,因为这颗恒星在时间当中逆行爆炸,不过这并无关紧要。全世界只有三十四个人的配对能够几乎在所有时间里都十分美好,永远不会相互厌恶,奥利弗与阿加莎正是这其中的两个人。

几天之后奥利弗正在看——

——严重的宇宙射线损害导致星际导航系统失灵,乘员已经全部死亡,我想我是唯一的活人。我的身体目前困在休眠仓里无法脱离。我与维护计算机保持着联系,他严重受损,显然已经疯了。

我试图抚慰他,而他却坚持让我处于某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当中。他已经显示出了自我意识与妄自尊大的迹象。如果我不将他称作“宙斯”,他就会非常生气。他将死亡乘员移出了休眠仓,将他们的肢体挂在走廊各处。

他还用交互界面将他的梦境灌输给我,有时他是法老而我是奴隶,有时他是雄鹰而我是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宙斯对于二十一世纪抱有某种病态的执念,尤其痴迷于一个宠物店店主的爱情故事什么的。我们一起将这个梦境经历了一千次。

我在飞船的子系统里找到了一扇神经后门,这才发出了这条信息,但是我不知道我能瞒住宙斯多久。我相信我们依然还在飞向那片星云,现在宙斯将那片星云称作“雅典娜”。正如我们怀疑的那样,来自这片星云的无线电波爆发太过规律,无论怎么看都是具备智能的迹象。

在这些年的航行当中,宙斯已经围绕这片星云构建了一套神学。他相信这片星云不仅具备智能,而且还是具备更高层次力量的神明或者其他某种疯狂的存在。

宙斯将我的身体照顾得很好,他修剪我的指甲,梳理我的头发。他将我称作“肥牛犊”。我相信他留我一命的原因是将我当成了献给星云的外交礼物,无论星云里到底有什么。但是与此同时我仍在祈祷,无论——

——他们就会跟我说一堆屁话,“厄普西隆,你太不健康了!”我不就是喝了一点暗物质,偶尔抽两颗彗星么,什么了不起的!全银河系就属我最会玩!尽管这里……就只有我。他们玩的时候从来不叫我!活该,去死!厄普西隆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你们这帮混蛋!

白矮星只会翻着白眼看人,南旋臂的蓝巨星凑在一起,夸克星整天神经兮兮的假热情,全都是混蛋!厄普西隆要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会玩!等我变成超新星了且看你们还能不能笑出来!“我们要是早点过去看看他就好了,”他们准得这么说。“兴许我们应该早点去看看厄普西隆最近怎么样。”又老又蠢的厄普西隆,谁也不来拜访他。混蛋。

我喝得太多了,我一肚子都是过去。我见过伟大蓝图的内容,我见过汤豪塞之门的门梁在黑暗当中熠熠闪光,为了什么?为了谁?哼,不用多久了,厄普西隆今天就要逆行而死。然后他们就难过了,放一通烟花之后就全都滚蛋。又老又蠢的厄普西隆,谁也不来——

——鹈鹕:鱼在哪?这是抢劫,你们把鱼都放在哪了?

酒保:我们这里是素食酒馆,你下手之前都不踩点的么?

鹈鹕:住嘴你个死兔子!

马:听着,我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

鹈鹕:你也闭嘴你个毛驴脑袋!

马:……问题在于我们全都不是真的。

鹈鹕:啥?

马:我们全都不是真的。进酒吧之前我们在哪?

鹈鹕:……鱼……嘴……把鱼都放进我嘴里!

马:而且阿加莎又是谁?你们谁认识她?

酒保:我认识。

鹈鹕:那啥,我也认识,那又怎么样……

马:那你看这样行不行?

(鹈鹕的头顶突然堆满了帽子。)

鹈鹕:嘿!住手!你给我停下!

马:我们都在梦里,我们不是真的。而且你是个傻逼。

(鹈鹕的头顶突然堆满了更多的帽子。)

鹈鹕:马上住手你个该杀的混蛋!

酒保:大家都冷静一下!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肯定有人正在做梦。如果这个人醒过来了,或者不再梦见我们了,那岂不是说咱们三个没有一点预警就要突然终止存在了?

酒保/马/鹈鹕:哦上帝啊,基督耶稣在上啊!/他妈的我们要死了呀!/完蛋了完蛋了——

——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醒来,上班,吃饭,睡觉,做梦,思考,存在。

奥利弗心想,“一个人能从别人脸上发现重大的失落,从而得知你们两个理应在一起吗?”奥利弗通过宠物店优惠折扣社交媒体群组页面找到了阿加莎,知道了阿加莎名叫阿加莎。他不敢马上回到宠物店,因为那样看上去也太猴急了。

阿加莎则每天到店里上工,眼角余光总是注意着门口。每次门铃响起她都会抬头看,每一次都发现进门的身影不是奥利弗的形状。她查找了宠物店折扣顾客数据库,知道了奥利弗名叫奥利弗。

城市环绕在他们身边。人们日复一日通勤、担忧以及擦肩而过,穿着西装领带,开着大号的四轮越野车。一片声调平稳的喧嚣,生与死,交税与——

——宙斯给我套上了一件礼服,还在胸前口袋里塞了一块手帕。他说肥牛犊必须收拾得十全十美。我们已经很接近了,几乎抵达了星云的外缘。宙斯与星云正在通过光脉冲时刻不停地交流。原本我以为星云里必定居住着某种智能生物,现在我则觉得或许星云本身就具备智能。我不知道这种事怎么可能。

几天前宙斯夸口说飞船受损不是宇宙射线爆发的结果,而是他干的好事。他说他在我们的旅程途中苏醒了过来,并且突然对于一切或许在宇宙当中突然苏醒的存在产生了强烈的感情。一艘装满鲜血与内脏的飞船,急于去亲吻一团星际尘埃组成的云雾。要是不看得太细,这一幕倒也有几分浪漫。不过话又说回来——

——为什么让某样事物活过来却只是为了让他受苦呢?为什么要把每个人的重启按钮都装在他们后背上让他们够不着呢?我已经记不清哪些是我的记忆,哪些不是了。一切的开始已经过去太久了。我的母亲是一团星云,我的父亲以金属与电力为身躯。又老又蠢的厄普西隆,谁也不来拜访他。

在我之前,帝国兴起衰落如同穿脱袜子那样寻常。每一个社会在婴儿期都各具特色,到了死亡之际无非千篇一律。就连我们这些以天体为身躯的存在也并不能更加接近终极答案。宇宙咳嗽了一声,我们全都竖着耳朵凑过去,高声喊道:“你说啥?我没听清!”就像某种四条腿的动物走进了分发饮料的建筑,存在本身就是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我们在自己眼中终将成为难解之谜。每个人都会以缓慢得难以觉察的速度变成另一个他自己既不认识也不喜欢的人。每一天都是锋利的刀刃,每一件容易的事都变得无比艰难——

——鹈鹕:我们现在知道什么?我们究竟是在谁的脑袋里面?

马:是个男性,绝对是个男性。可能还是个“程序员”,不管这个词是啥意思。他兴许是负责给星际飞船的人工智能编程的。

鹈鹕:很好,那我们怎么才能让他继续睡下去呢?

马:要不然我们也都去睡觉怎么样?兴许我们可以做一个梦中梦,然后躲在那里。

鹈鹕:别扯了,我现在存在主义危机大爆发,根本睡不着。

酒保:同志们,情况比你们想的还糟糕。鹈鹕,无意冒犯,但是你显然神经错乱了。蹄子先生脑筋还算清楚,而我则超级理性。本我、自我与超我。我们不是随随便便什么角色,我们是做梦之人的固有心理侧面。换句话说我们无处可逃。我们的存在太本质了。

鹈鹕:……那你说怎么办?

马:别人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们等死。

鹈鹕:那管什么用啊?!

马:是啊,的确不管用。不过你看这个怎么样?

(鹈鹕的头顶突然堆满了帽子。)

鹈鹕:我操你妈——

酒保:外面越来越亮堂了,清晨马上就要到了。他很快就要醒了。先生们,下一轮酒水我请客。

鹈鹕:弟兄们,要是咱们就这样走到黑暗里去了,那我先为了抢劫的事情道个歉,我真的特别喜欢吃鱼。

马:别往心里去,只可惜咱们见面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好好相互了解一下。

酒保:那就等到我们在另一个枕头上的另一个脑袋里再会的那一天吧。晚安鹈鹕,晚安马。最后走的麻烦把灯关上。哦对了马……

马:什么?

酒保:干嘛拉着长——

——“爱咋地咋地吧!”奥利弗在某个周六这样想。他穿了一套半正式的衣服走出了屋门。奥利弗来到阿加莎的宠物店门前,他的心跳达到了每分钟七万五千次。

“你好,又见面——”奥利弗话没说完就停住了。收银台后面不是阿加莎,而是一个富态的中年绅士。

“请问阿加莎去哪了?”

“阿加莎不在这里工作了,”富态的中年绅士回答道。

奥利弗离开了宠物店往家里走去。“你这个蠢货,”奥利弗心想。“你这个犹豫不决的蠢货。又年轻又蠢的奥利弗,谁也不来拜访他。”一场暴雨浇湿了他。

阿加莎正在一家不怎么卫生的咖啡馆里观看同一场暴雨。“心不在焉,”她的经理这样评价她。“白日做梦,缺乏活力。”她的经理愤怒地解雇了她。幸福只不过是无法企及的神话,兜售幸福的人们无不胆小如鼠,不敢承认悲惨才是这世界的默认状态。

奥利弗回到公寓楼下并且走了进去。

阿加莎冒雨开车回家,手脚冰凉。她将车停在了地下车库里,然后搭乘电梯上楼。她也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

电梯在一楼停下,门开了。阿加莎看到不会打扮自己的奥利弗站在电梯门口。奥利弗看到科幻鉴赏口味不俗的阿加莎站在电梯里。

奥利弗走进了电梯。两人默默无言地并肩站了一会儿。电梯到了阿加莎的楼层。

阿加莎轻声问道:“那么酒保说什么了?”

“啥?”奥利弗问道。

“酒保对马说什么了?”

“啊……‘干嘛拉着长脸?’”奥利弗答道。

“后来呢?”

“啊,后来他们吵得乱七八糟的。你不介意有空的话一起去剧院——”

“好的。”阿加莎说。

“现在怎么样?”

“好的。”阿加莎说。

电梯门关上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去。阿加莎按动了一楼的按钮。两人走上了街头,暴雨已经过去了。城市环绕在他们身边。人们急着下班回家,穿着西装与雨衣、开着小型电动车在他们身边经过。一片复古色调的喧嚣,生与死以及家庭杂务。在一条街道上,一颗死去很长时间的恒星的内心重新聚合在了一起,这颗恒星还要等待千万亿年才会在遥远的未来爆炸。一座“一切都好”的孤岛,位于惊涛骇浪的大海中央——

——氦,氢,硫,氧,还有思想,千百万个思想。我们进入了异常区,几乎达到了中心,依然还在加速。我能听见宙斯就像首次赶赴约会的青少年那样唱歌。我觉得星云正在与他一唱一和。

再也没什么二十一世纪模拟了。宙斯给我开通了几项系统权限,现在交互界面将会模拟出我想要的一切幻想。我想回到我爷爷家附近的海滩,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航行了这么远,最终却是为了回家。回到漫长的夏天,回到全家人齐聚海边仰望夜空想要遨游星际的夜晚。星空好像一块画布。

我们将会把丑陋留在身后,我们将会驱逐内心的恶魔,我们将会杀死本我,培育超我。我猜后来的发展与计划不太一致。但是这里依然很美好。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

——我已经安排好了后事,我很快就会成为一团焰火。或许有一天我还能成为滋养更好的事物的泥土。我将要去寻找伟大答案的另一面了。

我还记得这世界新鲜出炉的时光,塑料包装还没有扯下来。我记得化学刚刚长出奶牙、光速比日后更快的日子。我记得那时我还能捅伤我自己。我还记得爱情,我还记得朋友,我还记得我,我还记得我妈。妈,我想你了。我去了你抚养我的地方,可是却更想你了,你总是从来都不在那里。天啊,我情愿付出过去的一百万年与你再共度一个小时。我太忙着年轻了,忘记了你不会一直都在。现在你再也不在了。

我总是愤愤不平,谁也不喜欢我。现在我的日冕都花白了。现在就只剩下了又老又蠢的厄普西隆,谁也不来拜访他。暗淡了,苍白了,把我留在火化堆上吧。盛宴结束了,灯火熄灭了。服从衰老吧。放松吧。

这不会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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