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类似的恐惧同样渗透了民权阵营。贝亚德.拉斯廷花费了无数个小时来联络警方布置安保人员,还从纽约请来了四千名法警志愿者担当辅助部队。此时他已经将办公地点搬到了华盛顿纪念碑附近的一座帐篷里。他宣布和平的心态十分脆弱,暴力与冲突随时都可能爆发。很快就会有两千辆大巴车将全国各地的大游行参与者送进首都,万一袭击者就像当年对付自由乘车运动那样烧毁了两千辆大巴车当中的一辆,又或者效仿伯明翰的先例在首都引爆了炸弹,那么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可就谁都不敢想了。因此拉斯廷一门心思只想着根除大游行当中的每一处安排漏洞,以免幽闭恐惧症或者不适感演变成暴力。他将自己手下由两百名志愿者组成的核心员工团队撒向了林肯纪念堂的各个角落,在活动现场布置了几百座便携式厕所,二十一台临时饮水机,二十四个急救站,甚至还有一处支票兑现点。与此同时在纽约河畔教堂里,三班倒的志愿者们正在准备八万份奶酪三明治袋装午餐,准备连夜送到华盛顿——饥饿的游行者很可能闹情绪。在大游行预计通过的广阔区域,拉斯廷将告示海报贴得非常高,就算挤在人群中间的人们一抬头也能看见。他不停地告诫手下员工:“组织大型活动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要假设每一位参与者都是百分之百的白痴,而且还要假设你自己也是白痴。”
至于游行队伍来到林肯纪念堂之后的安排,拉斯廷同样煞费苦心。他通知全体发言人,如果他们的演讲超过七分钟,就会有人用长杆钩子毫不体面地将他们从台上拽下来。他决心在天刚放亮的时候将游行队伍引入华盛顿,并且在天黑之前把他们弄出去,因此他绝不容忍演讲人员连篇累牍炫耀自我的惯常套路。严格的纪律可以保证游行人员及时撤离。只要不让众多黑人在入夜之后在陌生城市街道上游荡,那么他们遭受或者施加暴力的可能性就会降到最低。此外严格纪律还能驳斥黑人生来粗枝大叶磨磨蹭蹭的种族刻板印象。规划人员不仅要在物流方面费尽心思,还要克服数百年来积累的成见与偏见。美国白人社会还从没见识过预定日程并且全国瞩目的黑人政治事件。负疚感或者厌恶心态致使许多最富有同情心的白人也依然在潜意识里将黑人与暴力联系在了一起,甚至就连无辜的殴打受害者也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这种宿命。
所有这些风险迫使大游行领导层采取了外向的宣传口径——强调民权运动所要实现的目标以及全体美国人共同的不满情绪,而不是一味批判民权运动与黑人的敌人。像这样自觉的政治外交立场再一次与非学委领导人自觉的身先士卒精神发生了冲突。许多正在监狱门前示威的非学委领导人都在努力将公众注意力转向他们所在的监狱。他们围拢到约翰.刘易斯身边,每个人都在他的演讲稿中增加了一两行。科特兰.考克斯(Courtland Cox)加强了演讲稿的政治意味,他指出肯尼迪政府的民权法案当中没有任何内容可以保护寻求投票权或者抗议种族隔离的黑人,更不能保护 “成千上万因为莫须有的指控而被捕入狱的人们”。曾与考克斯一起在霍华德大学就读的年轻白人社会主义者汤姆.卡恩(Tom Kahn)则强化了这份讲稿的意识形态色彩:“如果想在我们的社会促成任何激进的社会、政治与经济变革,就必须发动人民群众的力量。” 詹姆斯.福曼的增补内容提到了若干起特定暴行,比如奥尔巴尼治安法官杖击C.B.金的事件,并且本着一贯的雄赳赳气昂昂风格构想了一幅征服的愿景:“我们的游行队伍将会像谢尔曼将军那样穿过南方,穿过南方民主党的心脏。我们将会执行新时代的焦土政策,用非暴力的烈焰将吉姆.克劳化作飞灰。我们要将南方打碎成一千块,再按照民主体制应有的形象将其拼合起来。”经过朱利安.邦德(Julian Bond)和埃莉诺.霍姆斯(Eleanor Holmes)等人的进一步润色之后,刘易斯演讲的最后稿成为了早期非学委的集体宣言。科特兰.考克斯为此感到非常自豪。后来他来到斯达特勒-希尔顿酒店,看见报刊桌上摆着一堆先行版本的惠特尼.扬演讲稿,于是他也油印了一叠刘易斯的讲稿放在旁边供人取阅。
大游行开始前一天的周二下午,刘易斯的演讲稿惹出了大麻烦。一位天主教主教将刘易斯的稿件交给了华盛顿大主教帕特里克.奥博伊尔(Patrick O'Boyle)。按照计划,奥博伊尔大主教要在游行开始时进行祈福。他认为刘易斯的言论煽动性太强,这条意见很快就传到了伯克.马歇尔,沃尔特.路泽以及其他同意参加大游行的白人神职人员耳中。不出几小时之内,拉斯廷就被迫在斯达特勒-希尔顿酒店召开了一场紧急调解会议。刘易斯坚决捍卫自己的言论,反对老一辈们的审查。老一辈们则反驳说刘易斯的演讲稿写得太冲——文中尤其斥责新版民权法案“内容太少,来得太迟”,以至于不配得到非学委的支持——如此咄咄逼人的文章与大游行的整体目标不相容。双方随即激烈争辩起来,老一辈与年轻人对于大游行的具体目的各执一词,争吵声甚至传到了楼下的酒店大堂里。可巧的是,马尔科姆.X此时正好在大堂里接受记者提问。这位黑人穆斯林领导人机敏地利用这场争吵支持了自己的论点:白人当权者制造了一大批黑人傀儡,并且将原本的抗议活动变成了肯尼迪的造势大会。日后马尔科姆.X还会将华盛顿大游行蔑称为 “华盛顿的闹剧”。如此尖锐的批评很快就传到了楼上的非学委代表团耳中。刘易斯以及其他几个人当天都见过了马尔科姆。他们很佩服他有话直说不怕伤人的性格,但同时他们也想证明至少还有一部分黑人并不是白人当权者的傀儡。
几个街区之外,鲍勃.摩西正率领一队纠察员堵在司法部门外的人行道上进行抗议示威。摩西向来不喜欢关注公开演讲,也不喜欢参与政治交易。哪怕这些演讲与交易都是与他最亲近的非学委同事们的杰作,他也依然不感兴趣。但是摩西确实相信某些行为体现了坚定信仰的本质,并且始终高度关注着此类行为。他坚持认为,只要联邦政府切实履行了保护潜在选民与合法示威者的义务,民权运动就可以通过辛勤工作自行取得胜利,其他的一切喧嚣造势无非都是浮云。任何游行都不能影响这一根本现实的重要性。联邦政府的责任早就一清二楚了,可是如今他们居然还要为了承认这些责任而煽动公众情绪,一想到这一层摩西心里就难免觉得别扭,忍不住要唱唱反调。他与阿美尼亚囚犯以及奥尔巴尼九君子的支持者们一起攻击司法部厚颜无耻地为了政治利益而舍弃了正义。摩西本人高举的标语牌上写着“倘若正义不存,国家岂不只能贼匪当道?!”许多过路行人都把他当成了宣扬世界末日即将降临的神经病。
那天深夜,金结束了为期两天的巡回之旅回到华盛顿。在威拉德酒店下榻之后,他立刻将自己反锁在了套房里开始准备第二天的演讲稿。文章一开头就向林肯表达了敬意:“一百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签署了《解放宣言》,我们今天正站在他投下的荫庇当中。”金肯定很希望借此机会大声呼吁肯尼迪政府签署《第二解放宣言》,但他知道眼下《民权法案》才是重中之重,在这个当口抛出其他题目只会让人们犯糊涂甚至更糟。于是他想出了一条更安全的理念:林肯乃至开国元勋们向所有美国人颁发了保证基本民主自由的“期票”。从这条理念出发,他撰写了一连串铿锵有力的比喻,将黑人缺乏自由的现状比作“空头支票,支票上盖着‘资金不足’的戳子后便退了回来。但是我们不相信正义的银行已经破产……因此今天我们要求将支票兑现……”
接下来金修改了自己惯用的叠句“时机已经到来了”:“实现民主诺言的时机已经到来了;逃离种族隔离的死荫深谷、踏上种族平等的光明大道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将这个国家拉出种族不义的流沙坑、安置在兄弟情谊的磐石之上的时机已经到来了;为所有的上帝儿女实现正义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在这段叠句的最后,他还反驳了民权运动已经被自身成功或者肯尼迪政府磨去了锐气的谣言:“有人或许以为黑人只要发泄一下就会安于现状。等到这个国家回归种族斗争的常态时,这些人的美梦必将被砸个粉碎。”在下一个段落当中,金又提到了民权运动内部正在萌生的黑人分离主义——他这段话不仅针对马尔科姆.X,还有令人懊恼的同路人亚当.克莱顿.鲍威尔。就在不久前鲍威尔还在四处鼓吹黑人需要让民权运动彻底摆脱白人的影响力,而金的立场则截然相反。再次呼吁非暴力的同时,他还号召民权阵营建立一支“跨种族联合大军”。“最近席卷了全体黑人的进取心态固然十分神奇,但我们决不能在这种心态的诱导下对所有白人报以不信任。”自从春天以来,全国的民权斗争形势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至于金本人都改变了原本的看法,认为民权运动应当发展白人盟友,而不能像他在《伯明翰监狱来信》里写的那样一味谴责白人。这无疑是一条复杂而微妙的种族政治路线,因此金不打算在这里把话说得太细。到了第三段他再度依靠层叠堆砌的叠句强调了民权运动的紧迫性:“我们不能沾沾自喜……我们不能沾沾喜喜……只要在密西西比州还有一名黑人没有投票权,只要纽约还有一名黑人认为投票与自己无关,我们就没有沾沾自喜的余地。”
这几个主题花了他七分钟的时间。整晚金都在尽力精练语言,从而为自己惯用的叠句挤出时间来:“我们相信……我们相信……”最终定稿既包含了删减之后的惯用语段,也包括刚刚创作的新内容。从政治角度而言这份讲稿堪称四平八稳面面俱到,但是却远远够不上流芳千古的档次,某些段落写得过于轻巧,另一些段落则显得不良于行。天色即将放亮,金把手写稿交给怀亚特.沃克去打印,司法部大楼外面的摩西则撤去了彻夜抗议的纠察人员。到了早晨,罗伯特.肯尼迪约见了奥博伊尔大主教,继续讨论是否应接受约翰.刘易斯的演讲稿。与此同时,奉胡佛之命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开始挨个打电话警告此时身在华盛顿各家酒店客房里的演艺明星们——例如查尔顿.赫斯顿——今天不要出门,因为政府认为可能会出现暴力事件。互相较劲的各方此时都还没能找到足以塑造或者定义华盛顿大游行的思路。这项殊荣属于那些在火车与大巴车凑合了一夜的无名群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