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正当各位民权领导人与记者交谈的时候,肯尼迪总统在白宫南草坪搭乘直升机飞到了戴维营,在这里休整一番之后又搭乘空军一号飞向了德国。金则搭飞机去了底特律。对总统和金来说,各自的旅程都将改变他们的一生。和肯尼迪一样,金也希望摆脱日常政治的枷锁,让世人都看到自己与一股绵延万代的强大力量站在一起;和金一样,肯尼迪也希望证明自己的理念超越了文化、语言以及种族的障碍。两个人离开华盛顿时都深深记挂着对方,两个人也都在各自的层面上立即获得了骇人的成功。仿佛他们各自给对方施了魔咒一样。两个奇迹之间的相似性已经足够惊人了,但两者之间的对比更加意味深长。金和肯尼迪的争执焦点在于自由这一理念的最深层次含义。两人在玫瑰园不动声色的初次较量以平局告终,之后他们又通过气势恢宏的公共事件彰显了彼此之间的不同。这两人在各自的领域都献上了足以流传百世的精彩表演,恰似忏悔刚刚结束时骤然在忏悔者头顶苍穹响起的炸雷声那样令人心悸,宛如天意使然一般。
民共两党都强烈反对总统访问欧洲。参议员和媒体批评家都认为总统的决定堪称不知轻重。眼下他不去安抚危机丛生的国内环境,却偏要跑到国门之外访问另外三个国家——德国、意大利和英国——而且受访国家都没有安排实质性的国家元首级别对话,更何况这三个国家的政府眼下要么已经垮台要么正在垮台,所以也不可能安排元首对话。此外罗马新任教皇的人选也尚未确定。国家安全顾问麦克乔治.邦迪尽力维护了总统的决定,他在电视讲话中声称取消访问将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让世人看不清美国的意图。”私下里肯尼迪告诉部下们,这趟旅程的重要意义恰恰正是在于分散美国人和外国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暂且忘却困扰美国的棘手问题。肯尼迪此行意在接触人民而非政府。因此他在德国刚刚降落就将自己包装成了一名由征服者转变而来的保护者。出人意料的是,足有一百万德国民众在法兰克福自发组织起来迎接了他的车队,德国其他城市也为他献上了同样的礼遇,因为他发誓说自己愿意冒险牺牲美国城市来保护德国城市免受核战争的毁灭。总统在德国的最后一站是西柏林。这里是希特勒曾经的老巢,上一场种族大屠杀的幽灵尚未远去,下一场核武大屠杀的阴影又将这座城市撕裂成了两半。在柏林墙脚下,面向十五万名高呼他的名字的西柏林市民,肯尼迪发表了毕生最著名的演讲。
“两千年以前,最能令人自豪的夸口是Civitas Romanus sum(我是一个罗马公民)。今天,自由世界最能令人自豪的夸口则是Ich bin ein Berliner(我是一个柏林人)。”
“世界上有许多人确实不懂,或者声称他们不懂自由世界和共产主义世界的根本分歧在哪里。让他们来柏林看看吧!有些人说共产主义是未来的潮流。让他们来柏林看看吧!有些人说我们能在欧洲或其他地方与共产党人合作。让他们来柏林看看吧!甚至有那么几个人声称共产主义的确是邪恶的制度,但却有助于经济发展。‘Lasst sie nach Berlin kommen!’(让他们来柏林看看吧!)”
“一切自由人,不论他们身在何方,皆是柏林市民。所以作为一个自由人,我今天也要骄傲地宣称,‘Ich bin ein Berliner!’”
如果说言语可以撼动世界,那么这篇演讲显然取得了这样的效果。振聋发聩的回应简直让肯尼迪有点担心起来。此时此刻,只要他不小心多说一句话或者仅仅举起一只手,极度兴奋的人群就可能纷纷涌向柏林墙,赤手空拳地将其拆成一片瓦砾。一想到权力有可能再次在德国失去控制,他就不禁打了个冷战。登上空军一号时他发自内心地评论道:“我们在余生里再也不会见到今天这样的日子了。”
在华盛顿遭受了马歇尔、司法部长以及总统的三连击之后,金要求杰克.奥德尔以及他的手下在四十八小时内——也就是金到达纽约时——准备好自我辩护材料,因为金一到纽约就要对他们来一场简易审讯。接着金和沃尔特.方特洛伊一起搭飞机到底特律参加了一场大游行。这场游行一直受到民权阵营内部恶行竞争的困扰。此前集会已经推迟了一次,部分原因在于运动领导层非常反感金在当地最密切的同盟——C.L.富兰克林牧师(C. L. Franklin),而埃弗斯保释基金引起的事端更是让当地的竞争激化成了公开敌对。富兰克林的支持者指责协进会的领导人是“一群逆来顺受的汤姆叔叔”,而协进会当地分会的公开声明则针锋相对地声称协进会是“唯一真正能够代表美国黑人的声音”。与组织性合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久前的5月,洛杉矶民权游行刚刚获得了巨大成功,靠的就是各个团体之间的合作。相比之下,底特律的协进会分支机构却抵制了金的集会。原定将金介绍给底特律民众的黑人议员查尔斯.迪格斯(Charles Diggs)要求金起草一份声明,“得体地退出”华盛顿游行的全部计划工作。面对这种敌意,金很可能会再次受到公开谴责,这次还是在他自己组织的事件上。
底特律的第一缕空气吹散了金的担忧。警察局长亲自来到机场门口迎接了金,承诺说“您在这里肯定看不到警犬和高压水枪”,还向金报告说市中心的游行已经达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前进的人群十分密集,当地骑警甚至无法靠近游行护送站。在没有金和其他领导人出面的情况下,游行人群自发向市中心前进,游行区域占据了整整二十一个街区。无穷无尽的游行者几乎挤满了城市主干道伍德沃德街。人们情绪高涨,自发地唱起了《我们必胜》和《共和国战歌》。有位女士戴着一顶华丽的帽子,形状宛如给鸟儿洗澡的小盆,上面还写着一句话“任何颜色的鸟儿都可以在这里沐浴”。昂首阔步的游行者们朝旁观者大喊道:“来吧,都过来。这里不是密西西比。都来游行吧!”数不清的海报都在纪念梅德加.埃弗斯为名,有一队高呼口号的白人还举着写有“生在迪尔伯恩是我的耻辱”的条幅——迪尔伯恩是一片富裕白人居住的市郊住宅区。金的车队最终在凯迪拉克广场遇到了游行队伍,他们大喊着金的名字一起涌过来,冲破了金周围的警戒线。混乱的现场嘈杂喧天,愤怒的警告声、害怕的尖叫声和兴奋的呼喝声此起彼伏。金和C.L.富兰克林、沃尔特.路泽以及杰罗姆.卡瓦纳市长不得不手挽着手向前走,以免被金的崇拜者们挤散吞没。人潮在他们周围拥挤推搡,以至于四个人根本不用迈腿就能沿着街道向前进,甚至就连双脚都不用沾地。卡瓦纳市长后来回忆说,自己那天与金之间的对话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 “坚持住,坚持住。”
据估计,那天参加游行的人数至少有十二万五千人,游行结束后足足有二十六名儿童与父母走失并被送到了失物招领处。记者们笔下的游行现场足以与日本宣告投降当天欢庆二战胜利的景象相媲美,无论是底特律的白人报纸还是黑人报纸,这一天新闻几乎都没有别的内容。费了半天劲才挤到科博大楼的金气喘吁吁地宣布这是“美国有史以来为了争取自由而进行的最浩大也是最伟大的游行。”他就常规主题发表了长达四十八分钟的演讲。现场的气氛极大地烘托了他的气场,以至于他几乎每说一句话都会引起一片欢呼声。每当演讲时,金总会向套路化的讲稿当中插入几条应景的语句。这一次他呼吁大家“拉起一支超过十万人的队伍进军华盛顿”支持民权法案。“我们必须想清楚,”金疾呼道。“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不下决心施加压力,法案就无法通过。”金含蓄地提醒大家,参与民权运动就意味着 “遭受误解,被别有用心之辈冠以恶名”——大概是在暗指斯坦利.利维森——甚至会像梅德加.埃弗斯一样惨遭横死。他恳请人们不要让“新近出现的激烈交战状态”演变成种族之间的相互猜忌,因为“在这个国家也有许多白人决心帮助黑人得到自由,正如我们必将实现的自由那样。”在结束语当中,金抒发了一套篇幅更长且内容更丰富的“我有一个梦想”排比句,两个月后这套辞藻将会在华盛顿一炮打响,世人皆知。金引用了阿摩司的正义观与杰弗逊的民主直觉,最后还加入了以赛亚对于真理的顿悟。他在结尾高呼道:“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坎坷曲折化作坦途,上帝光辉照耀世间,凡有血气的都能得见。今天下午,我有一个梦想,普天下人终将以兄弟相待……”
在那几天里,一位爱尔兰血统的总统走出国门前往了德国,一位非洲血统的牧师则深入内陆来到了底特律。两个人都搅动了美国人身份认同的分裂核心,一个是捍卫自由帝国的总督,另一个是直取帝国灵魂的先知。两个人都激励了数百万抱有同样情感的人,却没有公开显露任何本质上的不同。他们一起在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两人对于自由二字各有一套解读。这两套解读的相通之处将会成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醒目的希望,这两套解读的相悖之处则会导致宛如越战那般骇人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