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同一天早上在亚特兰大,唐纳德.霍洛韦尔的心情起初远远要比罗伯特.肯尼迪郁闷得多,但是一则喜讯却让他心中的漫天愁云一扫而空。他兴高采烈地将这条喜讯传达给了每一个关心金的人:米切尔法官改变了主意,签署了一份金额为两千美元的保释令。欣喜若狂的怀亚特.沃克立刻将领导大会的金库搜刮了一番,然后就租了一架私人飞机,叫上拉尔夫.D.阿博纳西,赶在其他三架装满律师和记者的飞机之前飞到了里兹维尔。在三座不同的监狱总共待了八天八夜之后,金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出狱时间是当天下午3点46分。下午5点57分,金家人在亚特兰大城外接到了金的飞机。有一位记者第一次见到金,当他看到金踉跄着走出机舱门并且拥抱柯瑞塔时这样写道:“他看起来如此脆弱——他的气质既不温柔也不天真,但却依然很容易受伤。”
金老爹护送儿子坐上了一辆加长凯迪拉克,车内空间大得足以容纳包括孩子们以及克里斯汀的丈夫在内的全体金家人。几架飞机先后降落之后,进城的车队上演了凯旋的游行。在返回亚特兰大途中的富尔顿县边界,一百名静坐运动的资深参与者正在车里等候着金的回归。一看到他们,金家的房车就在路边停了下来。每一辆车的车门都打开了,欢乐的人群涌向了路面。大家在碰头现场合唱了《我们必胜》这首歌,然后胜利会师的车队就赶到以便以谢教堂参加了一场自发举行的弥撒大会。金是感恩的对象,而金老爹则是这帮快乐满溢的人群的主宰。他谈到了上帝、勇气以及恐惧,然后选择在那一刻公布当天早些时候他答应过哈里斯.沃福德的事:“我本想出于宗教信仰的缘故投票反对肯尼迪参议员,但现在他就是我的总统,无论他是天主教徒还是别的什么教徒。在如此艰难的时刻打电话给我的儿媳是需要勇气的。他拥有挺身而出的道德勇气,因为他能明辨是非对错。我要把我能拉来的每一张选票装在一个手提箱里,提着箱子来到他的面前,把一箱子选票全都倒在他的大腿上。”
欢呼的人群纷纷表示赞同。当拉尔夫.D.阿博纳西表示现在应当“摘下尼克松的徽章”的时候,人群再次喧腾起来。但是金本人的态度却很收敛。刚刚迈出监狱他就一步踏入了政治领域,如此突然的转变对他造成了显而易见的压迫。他并没有多谈政治,而是从个人角度出发将这次入狱经历当成了针对信仰的考验。“我们必须掌握创造性的受难艺术。”至于总统选举,他则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将候选人的宗教信仰当成值得考虑的因素。
就在金乘坐的飞机在亚特兰大机场降落时,NBC的一档节目——《亨特利.布林克利报告》的主持人戴维.布林克利致电哈里斯.沃福德,他要验证一则通讯社消息:肯尼迪参议员的弟弟亲自致电米切尔法官以确保金得到释放。沃福德否认了这一消息,他告诉布林克利这则说法简直是无稽之谈。在约翰.席根塔勒的命令下,竞选总部的新闻办公室也否认了这则消息。
等到罗伯特.肯尼迪当晚打电话来检查工作情况时,席根塔勒将这则谣言转告给了他:“猜猜佐治亚州那个疯狂的法官在说什么?他说是你打电话和他讨论了金不能保释的问题。”
电话线另一头的罗伯特停顿了好长时间。“他真的这么说了吗?”
“是的,”席根塔勒回答道。“不过别担心。我直接否认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停顿,罗伯特再次开口了:“嗯,你最好收回这句话。”席根塔勒吃惊地听到罗伯特相当羞怯地承认是他从纽约给法官打去了质问电话。罗伯特解释说,一想到某个公器私用的法官“搞砸了我哥哥的竞选,还让美国在全世界面前出尽了洋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席根塔勒赶紧叫来哈里斯.沃福德,让他帮忙起草一份媒体声明,内容是罗伯特.肯尼迪致电法官的原因。如此惊人的消息让沃福德百感交集。从个人感情与政治立场出发,这则消息固然令他欣喜若狂,因为罗伯特的激进转变很可能正是金得到释放的原因之一。但是作为一名公司律师以及前法学教授,他强烈反对罗伯特给现任法官打电话,因为这种做法明显违反了诉讼道德。在电话中罗伯特催促沃福德为自己的冲动行为找一个开脱借口:“难道我们就不能说我是在询问金博士的宪法保释权利吗?”他问道。沃福德只得熬夜撰写了一份声明,语气在骄傲和歉疚之间摇摆不定。
也是在当天晚上稍迟一些的时候,一个电话惊醒了在华盛顿家中的路易斯.马丁。“我是鲍勃.肯尼迪。路易斯,我特别想让你知道我今天给佐治亚州的法官打了电话,为的是想把金博士弄出来。”
马丁一听这话就从床上跳了下来,满脑子睡意登时烟消云散。“什么?请再说一遍?”于是罗伯特又重复了一遍:他从纽约的一个电话亭致电米切尔法官,表示任何一名讲究体面的美国法官都会在日落前允许金保释。
马丁决定不去追问罗伯特为什么前一天还在咒天骂地,现在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已经成为一名荣誉黑人兄弟了,”他大声笑道。
次日早晨,马丁来到竞选总部时刚好赶上一场新闻发布会,听到新闻发言人还在否认罗伯特.肯尼迪致电米切尔法官的消息。尽管《纽约时报》在关于金获释的早间新闻当中已经将电话内容全都刊登了出来——好在这条新闻还算嘴下留情,没有提到肯尼迪竞选团队对于这件事的否认——新闻发言人依然没有改口。对于马丁来说如此乱象只不过是日常工作内容而已。最后新闻办公室终于拿到了沃福德帮忙起草的罗伯特.肯尼迪声明。金出狱之后,由于缺乏引入注目的焦点内容,这件事很快就从全国白人报纸的版面上消失了。然而事件的余波却在黑人新闻界引起了强烈关注。《匹兹堡快递》引用了某位观察家的意见并且将其称作“普遍共识”:“这些白人们刚刚将马丁.路德.金博士捧成了美国最重要的黑人。”
在肯尼迪竞选团队的民权办公室,马丁和沃福德向施莱弗报告称,金的案子极度敏感,正在黑人选民当中引起惊人的“巨变”。因为罗伯特.肯尼迪本人率先打破了自己发布的不准将本案牵扯进竞选活动的禁令,所以他们也打算上行下效,希望能获准利用这个变化为选举造势。他们打算大量印制宣传册并且在选举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日将这些册子发放到全国各地的黑人教会里面。这样做一方面能够利用肯尼迪兄弟对于金案件的支持来大范围争取黑人选民,同时又能将白人选民产生抵触情绪的危险降到最低。他们决定不做任何报纸广告——就算是黑人报纸也不例外——或者任何有可能会得到白人新闻界关注的事情。此外他们还打算建立一个由布道人组成的“障眼委员会”,用来掩盖小册子的来源,以免肯尼迪的竞选团队遭到暴露。事实上册子当中的内容将会非常有限,仅仅包括金家人以及黑人布道人们关于肯尼迪参议员致电柯瑞塔一事的声明,并不会提到罗伯特.肯尼迪致电法官的情节。这本小册子的封面标题将会是《“无可奉告”的尼克松VS热心的候选人,肯尼迪参议员》。
这本小册子意味着一场干系重大的赌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撰写、打印并且分发足以覆盖全国的册子必然意味着民权办公室此前做出的一切竞选活动计划都要落空。但是马丁保证这件事可以做到。施莱弗面临着二选一的局面,要么执行半路杀出来的宣传册计划,要么继续执行原定计划。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并且命令沃福德与马丁不准跟罗伯特.肯尼迪提起宣传册计划。施莱弗答应为这项计划承担全部责任,还答应绕过竞选团队自行筹措经费。在施莱弗那里吃了定心丸之后,沃福德与马丁立刻全力以赴地搞出了一场物流奇迹。他们的第一个决定是不去寻求金对肯尼迪明确的支持,而是节选了金的公开声明当中的内容——他“深深感谢肯尼迪参议员,他为我的获释起到了强有力的作用。”在紧急情况下,这种程度的文案已经足够好了。
压在金身上的大部分政治压力并非来自于肯尼迪或尼克松的竞选团队,而是来自他的父亲。此时金老爹已经与常年捍卫共和党的其他黑人领袖们闹崩了,后者严厉批评他混淆了政治立场与个人情感。金老爹则像战场上的指挥官那样为自己改变立场的决定高声辩护,认为这是唯一一条高尚之路。按照自古以来布道人群体一直奉行的以德报德准则,肯尼迪对他儿子做出的善意姿态必须得到报答。虽说本着良心采取了暴露在批判火力之下的立场,但是金老爹依旧做不到心安理得,因为他自己的儿子竟然拒绝加入他的行列——尽管这个混小子直接接受了肯尼迪的善意,而且一直以来都比他更倾向支持肯尼迪。更可气的是,他儿子的好几位顾问明明正在拿着肯尼迪的工资,可是如今却纷纷吃里扒外,居然让他儿子在总统竞选期间保持什么中立。金老爹很不喜欢中立。在金获释后的那个周末,他截获了哈里.贝拉方特打来的一通电话。他拒绝让儿子与贝拉方特通话,因为他不想让来自纽约的蠢主意继续影响儿子。“你就是不明白,”金老爹告诉贝拉方特,“要是某人做出了肯尼迪那样的行为,那你就不能欠着人家的情分不还。”
“我同意,”贝拉方特说,“我的观点是还人情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我认为马丁永远都不应当沦为任何一位候选人的吹鼓手。他不该像政客那样玩弄权术,更何况在档次上还比人家更低一层。”
“你还太年轻,这种事你根本不懂,”金老爹不耐烦地顶了回去。然后他生硬地说了一句再见就挂上了电话。
金在同一个周末飞到芝加哥继续他的演讲计划,也顺便逃离来自家里的压力。回家之后他试图解决这些问题。于是他发表了一份正式声明,表示他不能为任何一位候选人站台,因为“我在南方以及美国各地的新兴社会秩序当中扮演的角色要求我保持无党派立场……但是为了不至于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我要把话说清楚:我非常感谢肯尼迪参议员在我被捕期间表达出来的真诚关心。”金的正式中立立场让金老爹很不满意,认为他太软弱。而他亲近肯尼迪的表态又被亚特兰大的共和党建制派们当成了异端邪说。几乎在金发表声明的同时,威廉姆.霍姆斯.鲍德斯以及除去金老爹之外的浸信会权威布道人们全都参加了“坚决重新支持”尼克松的活动。按照布道人们的说法,鉴于“最近在佐治亚州,特别是在亚特兰大市的政治发展”,第二次特别集会很有必要。
这一周的周日,哈里斯.沃福德在华盛顿国际机场见到了肯尼迪参议员。肯尼迪即将展开最后一周的竞选活动,沃福德抓住空档尽快汇报了最近的工作。肯尼迪曾承诺要正式签署发布三周前在哈莱姆区宪法权利大会上通过的决议定稿,但现在他直接问沃福德是否真的需要签署这套文件才能当选。沃福德承认决议可能是多余的,不过他并没有挑明自己的信心来源是新近印刷的金案件宣传册——当天他们已经印制了第一批共五万份小册子,采用的材质是廉价的蓝纸,因此这些册子也被称作“蓝色炸弹”。不过当时肯尼迪还并不知道手下人的自作主张。
肯尼迪决定等到选举之后再发布民权承诺书。他把未签名的文件交给沃福德说道:“你就权当我和你一样已经签过字了吧。”然后他就背着三岁大的女儿卡洛琳走向了竞选飞机。在路上他谈到了自己关于金案的看法,沃福德从没听过肯尼迪在其他任何场合——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人场合——谈到这个问题。肯尼迪提到了金老爹的“手提箱选票”宣言。金老爹宣称就算肯尼迪是个天主教徒他也要投票支持肯尼迪,这番表态让肯尼迪有些忍俊不禁:“这样说话还真是死硬到底啊,谁曾想马丁.路德.金居然会有一位这么顽固的父亲呢?”他半是戏谑半是感慨地补充道,“不过谁家的父亲都不省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