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整理】韩济生院士专访 -- 阴霾信仰

共:💬148 🌺470 🌵8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整理】韩济生院士专访

最近看到一篇关于中国疼痛医学创始人,有着“针灸院士”美誉的中国科学院院士韩济生的专访,想想前一阵关于针灸和人讨论过。感觉现在对于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报道得不多。大家对于针灸还停留在安慰剂,心理作用之类的错误认识上。对于针刺麻醉,更是质疑一片,就差指着鼻子说是造假造出来的了。

摘录几段和针灸有关的部分:

“当时学院领导找到我,让我加入针麻研究队伍,我说我不信这个。领导说,我和你一起去看一个针灸麻醉手术再说。”韩济生回忆说,“看完一个二十几岁女孩的开胸手术,我就服了。”

韩济生记不清是1965年9月的哪一天,加入了对针刺机理的研究。但可以确信的是,从那一天起,中医这一中国传统医学瑰宝,与西医、现代科学之间大门,被缓缓打开;从那一天起,伴随着对针刺疗法化学物质基础的探索,中国疼痛医学开始起步;也从那一天起,韩济生与针刺麻醉结下了一生的“缘”。

而在至今50多年的研究中,有些事情,韩济生是“永远忘不了的”。

第一件,是针刺镇痛的时间因素。“1965年11月的某一天晚上我正在用算盘和计算尺整理统计白天所得结果。随着数据觉来越多,针刺有镇痛作用的曲线显得越来越光滑,好像一个图片,越走近看得越清楚。”

当时对针刺麻醉的一个质疑是,针刺麻醉完全是心理作用,没有化学物质基础,是“伪科学”。

韩济生在试验中发现,“针刺后的镇痛效果并不是立即显现,需要20到30分钟左右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停针后麻醉效果也不会立刻消失,而是缓慢下降。”这与临床中一般针刺麻醉施针“诱导”半小时后才能开始手术,基本一致。

“那时,我们有四张床用于人体针刺镇痛试验,有四个组同时进行,每个实验耗时一个小时。从白天到晚上,一直轮番进行。当时我负责数据计算,无论多晚,我都要用算盘、计算尺对当天数据进行处理。在出最终计算结果的那天晚上,实验楼整个楼层就我一个人。算着算着,我发现画出来的曲线是指数曲线,而且非常平滑。曲线显示,针刺作用下,痛阈逐渐上升,到半小时左右处于高水平稳态。停针后曲线逐渐下降,平均每16分钟镇痛效果降低一半,一小时后回复到基线。针刺麻醉的这一规律,与注射化学止痛药吗啡的麻醉效果非常相似。这说明:针刺麻醉肯定有物质基础,不只是心理作用。”

韩济生回忆,当时虽然整个楼层只剩他孤身一人,但却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

第二个,是电针的“频率”要素。那一次,发现了“人体产生化学物质,与刺激电针的频率之间存在对应关系”。

随着研究的不断推进,由针灸大夫施行的“手捻针”,逐步被“电针”所取代。“那时,我们用不同电压、不同频率的电流通过针灸针输入穴位,来模拟手捻针的刺激,同时记录下镇痛效果的数据,然后再看大脑产生了什么样的物质。经过对比,我们发现,不同频率电流的刺激,会让大脑产生不同的化学物质,转而产生不同的临床效应。通过这种对应比较,有可能解开‘烧山火’‘透天凉’等‘神秘’扎针手法的奥秘。”韩济生说。

最初这项实验是在家兔和老鼠身上进行的,在人体上的实验则要困难得多。为了保证人体实验结果不受“心理因素”的干扰,韩济生当时还用了些“小计谋”。“我们好不容易收集人体试验的脑脊液,制成干粉样品后只贴上编号,没有其它名称信息,把样品送到国外检测。结果显示,人体实验结果和在其它动物体上的实验结果高度吻合。”

这个时光片段,是发生在1981年,现在提及,韩济生依然激动不已:“如果说我一辈子有所发现的话,‘穴位上不同频率的电流刺激,会令大脑产生不同的化学物质’,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这意味着,大脑工作的‘密码’被我们发现了!”

对古老中医针灸原理的研究,使韩济生站在了现代医学的前沿。现代科学已经证明,大脑产生的物质与电流刺激的频率有关,比如,每秒两次的电流刺激,令大脑产生脑啡肽;每秒一百次的电流刺激,令大脑产生强啡肽。

西医科班出身的韩济生,在经历过上述两件事情后,对中医的认识,已和最初的“不信、质疑”完全不同,“这不是伪科学,而是无尽的宝藏。”

还有一件事,是发现CCK(胆囊收缩素)具有抗镇痛的作用。

在韩济生开始进行针灸机理研究后不久,有一个问题就被提出来:既然针灸有麻醉镇痛的效果,那么增加针灸次数会不会提升麻醉效果?随后动物实验的结果给出了回答:在一定时间内,随着针刺麻醉次数的增加,麻醉效果是逐渐衰减的。这就类似于吗啡有麻醉效果,加大注射量效果就倍增。但随着注射次数的增加,体内产生的“抗吗啡物质”越来越多,麻醉效果会逐步衰减。

“当时我们想,根据‘矛盾论’的道理,针刺在产生镇痛化学物质的同时,会不会同时也产生抗镇痛的物质?而且随着针刺次数增加,这种抗麻醉物质的量会随之增加?”韩济生说。

沿着这个思路,这种抗镇痛的物质在随后的试验中被提取出来,当时只知道它的分子量大概是1000,相当于8-10个氨基酸的分量。

直到1985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使谜团得以解开。“当时我在美国圣路易斯大学应邀做学术交流,在演讲中提到了这个拟似的‘抗镇痛物质’。一位美国科学家举手说,这个物质从化学特性上看来和他们发现的CCK很像,至于生理效应,在消化道CCK是帮助胆囊收缩排出胆汁的,不知道在神经系统中是否也会参与针刺镇痛。”韩济生说到这件事时,脸上充满会心的笑意,说“当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此后事情的进展,一帆风顺,水落石出。在这位美国科学家的热情帮助下,韩济生拿到了CCK样品以及抗体。试验证明,韩济生近20年前发现的“抗镇痛物质”,就是CCK!

“针刺麻醉时产生的脑啡肽与CCK,高度契合中医理论中的阴阳学说,二者相生相克,产生了奇妙的效果。”韩济生感叹道,“这个例子说明,在道的层面,中医和西医是一致的。我只是借助科学的方法和语言,对古老中医针灸的有效性和动态变化性,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值得一提的是,韩济生院士对针刺镇痛具有化学物质基础的研究,在1987年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三等奖;在此基础上,对于抗针刺镇痛物质机理的研究,在1999年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

韩老对于中医的看法我很赞同:回顾自己50多年来对针刺镇痛的认识、研究历程,老人不禁感慨道:“科学本身在不断进步之中,我们对世界万物之间联系的认识、规律的把握也在不断进步之中。对于我们目前暂时还认识不了、说不清楚的东西,不能因为我们不懂就轻易否定。就像我们直到现在还解释不清经络的实质是什么,它的解剖结构是什么,但决不能因此否定它。中医针灸是一个宝库,其有效性不容否定,其科学性值得我辈用如今拥有的科学技术利器继续不断加以挖掘。”

“那些说‘针刺是假的’‘针刺疗法是伪科学’的人,认识不到针灸有效性和目前已知的科学原理,就贸然否定针灸,太不应该。”

  

同时,老人也对中医发展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中医不少内容可能超出了目前科技研究能力所及,但中医不能就此‘高冷’,而应以开放的心态主动拥抱科学,不断增加科学技术对中医研究的参与,争取让越来越多的人理解、支持中医。”

中医这种整体观思维确实以现在的科学技术很难研究。比如《内经》五运六气术数算法,涉及两大参数体系,一个是主运,即五运的盛衰变化,另一个是司天在泉六气的变化,实际发生的气候、物候、人伦、疾病诸情况,是在这两套相关参数体系综合作用下兑现的:五运主要关联着天地气交内部,类似于地表生态(华北平原北部为中心)的自主演变规律,司天在泉主要关联的则是气交外部,天地大格局的年时空变化,类似于大气环流及地日地月等天文系统的制节干涉规律;大致统计,相关的基本参数集不少于30组。

这种规律我们现在要研究,的确很难研究透。真不知道古人怎么总结出来这个结果的。但是现在研究不透就闭着眼睛不承认古人的归纳总结的规律,一律以“伪科学”视之,甚至连中医说什么都不知道就嚷嚷要废除中医,真是买椟还珠。

通宝推:桥上,逍遥清风V5,拿不准,回旋镖,camper,明心灵竹,加东,時千峰,方天化几,97年的鱼,yiwensilan,老老狐狸,西安笨老虎,三笑,mezhan,脊梁硬,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