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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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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十一章2

十五

天下事都是想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首先找的就是和方文新一起被俘的两个坦克兵,不料他们都说不认识此人。方文新是临近突围时,坦克营营长给硬塞进车里的,说是朋友,要好好对待他。

“你们的营长叫什么?”

“王恒昌。”

“他和你们一块儿被俘的吗?”

“没有,我们过了河就被发现。王营长想抵抗,被你们打死了。”

线索断了,但白丁还是很高兴,感觉这个方文新很不简单。

十六

王营长死了,不是还有其他军官吗?总不成偌大个兵团没人认识兵团司令官吧。白丁几个人又去查访,但那些被俘军官就像事先串了供,异口同声地说:“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出卖长官的事儿还是做不出来。请解放军谅解。”拒绝辨认。

气得白丁回来大骂:“这群王八蛋,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党国都快垮台了,还不忘了上柱香。”

要不说卢博士脑子快,出了个好主意:“看来只能从当兵的里面找认识他的人。毕竟是两个阶级的人,容易做工作。”

当时,在十二兵团兵团部当过差的小兵也清理出不少,白丁就带着董颖去启发他们的思想觉悟。没想到当兵的也个个推说自己在兵团部是小鱼小吓,平常根本见不到司令官,就是偶尔见到也没印象。说好的被压迫阶级和压迫阶级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呢?

强迫俘虏们辨认也可以,但那样做一来违反政策,二来也未必保险。白丁是知识分子,不到山穷水尽,不屑于做那种龌龊事。他再次抓了狂。

十七

正在一筹莫展,天上掉下个馅饼来。这天,董颖正和黄维兵团部那些当兵的扯乱谈,就看见进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半大老头,穿着解放军的军装,说是过来看老乡。董颖莫名其妙,问他:“这儿怎么有你老乡?”

“哦,我是打宿县转过来的。以前和他哥儿几个呆一块儿。”老头指着对面几个俘虏说。

董颖没多说,让老头和老乡聊天,自己到门外等着。老头出来后,董颖迎上去,随便说了几句就问:

“您现在在哪儿?”

“八旅旅部,管马。”

“您过去和老乡在一起时干什么?”

“也是养马呀,给黄长官,胡长官都干过。”

“黄长官?您认识黄维?”

“那还用说,我跟他好几年了。这次因为家里有事,路过宿县,正赶上你们来了。”

“太好了,您能不能……?哦,不,等等再说。”

董颖明白刚冒气的蒸米饭不能马上起锅。她让白丁给找了位八旅旅部的股长,两人一块儿和老头谈话。老头犹豫了半天,但架不住股长连劝带吓做工作,终于答应帮忙识别黄维。

白丁听说后,高兴得跳了起来:“马上带人,叫他们当面对质。”

董颖说:“这人赌咒发誓,绝不当面辨认,怕以后没脸见同伴。”

卢博士笑道:“好办,我们让这位马夫躲在屋子里,让方文新和其他俘虏从窗外经过。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却可以清楚辨识。当面对质,有时辨认人的心里一紧张,反而会弄错。”

白丁说:“你从哪儿知道这些鬼点子?搞得像警察查案子。”

卢博士笑笑,又不多说了。

十八

卢博士带着方文新和四五个其他俘虏到一所场院中兜圈子,白丁和董颖带着老头躲在房间里观察。老头看着几个人从窗前慢慢经过,眼睛逐渐变得暗淡起来,头也越来越低。董颖连问几次:“黄维在里面吗?”

老头眼睛发直,一概不回答。董颖说:“别紧张。要不要先歇一下,放松些。我们不会强迫你指认的。”

老头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同志,是黄司令长官。”

“第几个?”

老头掰着手指道:“一,二,三,第四个。”

白丁一看,正是方文新。

十九

白丁兴高采烈,马上准备向上级报告:“狗日的,想看老子笑话,老子就做给你们看看。我命系于天,小小的韩枫,黎明焉能害我哉。”

卢博士眼珠转了几圈,拦住他说:“先别高兴太早,这种事必须黄维本人认账才行,马夫的辨认未必绝对准确。你想想,以前的黄维是司令官,走路说话都威风凛凛,那会有眼下这副獐头鼠目,畏畏缩缩的模样。要是中间有百分之一的差错,报告上去,这个纰漏你我都承担不起责任。”

白丁狡黠地眨眨眼,压低嗓音问:“狗日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真的被捕过?”

卢博士依旧笑笑,不回答。

白丁把手一摊,将他的军说:“好吧。你出的主意,你拿办法,怎么才能叫黄维认账?”

卢博士又不肯负责了:“你是韩主任派来负责的。我只管提醒,办法你自己想。”

董颖说:“当然是单独提审黄维。不过,一得注意提审的气氛,要让他感觉紧张;二呢,得准备几个问题,冷不丁地提出来,叫他错手不及。”

二十

晚上,三堂会审。

宽敞的黄土房子里放着一张条桌,桌上一盏马灯,桌后摆着三张椅子。卢洪远主审,坐中间;白丁当助理审判员,董颖做记录,分坐两边。三人对面摆着一张椅子,供犯人坐。

三人坐好后,对门口站岗的哨兵说:“把人带上来。”

两个战士把方文新带进屋,命令他坐在三个审判员的对面。方文新一见这个场面,脸色陡变,在摇曳的灯光下,青一阵,白一阵,嘴里嘟嘟囔囔道:“你们不是优待俘虏?”

卢洪远冷冰冰地说:“你先老老实实坐下。我们当然优待俘虏,但也不会放过一个罪大恶极的战犯。”

方文新屁股坐在椅子上,扭过去,扭过来,跟针扎似的。

卢洪远先等了一会儿,突然喊了声:“黄维。”

方文新猛地抬头,惶恐地望了望卢洪远,连忙否认:“我,我叫方文新。”

“我问你认识黄维吗?”卢洪远口气变得缓和。

“不,不,不认识。”

“你是哪儿人?”

“江,江西。”语气很沉着。

“江西什么地方?”

“嗯,赣,赣州。”

“在十二兵团做什么?”

“兵团部文书。”方文新显然稍稍摆脱了刚才的惊恐,开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在兵团部呆多长时间了?”

“一年,嗯,一年多,两年,快两年了。”

卢洪远提高嗓音说:“你不是兵团部的文书。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要老老实实交代。”然后唠唠叨叨开始讲解解放军的俘虏政策,以及坦白从宽的道理。

方文新低着个脑袋,如泥塑木雕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白丁突然问:“你在兵团部做文书,直接主管是那个部门?”

方文新一下懵了:“嗯,三处,哦,不,不,政工处。”

白丁又问:“那你的直接上司是谁?”

方文新答:“是,是,陈培元。”

“陈培元是兵团部的政工处长,不算你一个小文书的直接上司吧。”白丁语带讥讽。

“王,王恒昌。”

“王恒昌是坦克营营长,你就是坐他的坦克逃跑的吧?”白丁低头看了一下手中的黄维兵团编制表。

卢洪远笑道:“一个小小的文书,竟然能让全兵团唯一一个坦克营的营长给他开坦克,够神气的。”

“我糊涂,我糊涂,我刚到兵团部不久,忘记了,忘记了。”方文新手在发抖。

“既然是文书,你一个月拿多少薪水?”白丁又问。

“哎,这个……,”方文新一下张口结舌,老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八,八十几元吧。”

“八十几元几角几分,得说清楚。”白丁锐利的目光盯着对手。

“零……,零……,零头记不清了。”文书额头直冒汗。

“那八十几元的几,总记得清楚吧?”白丁把“几”字说得特别重。

“也,也许是九,九十几元。”文书开始语无伦次,声音在颤抖。

白丁笑了起来:“你在兵团部做了将近两年文书,连自己领多少薪水都说不清楚,想骗谁?”

方文新使劲用手拍打自己脑袋,连声说:“我糊涂,我糊涂。”

卢洪远冷冷的说:“我们有耐心,等着你清新过来。”

“我也读过几年书,三纲五常的道理也懂些。还能胡说八道,卖了姓名吗?”方文新激动地捏着拳头说。

“我们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的真实名字写在纸上。”卢洪远说完,董颖起身走过去,递给方文新纸和笔。

方文新哆哆嗦嗦在纸上写下:方文新,兵团部文书,如职务姓名不符,原受枪毙处分。

卢洪远接过那张纸,当着他的面撕成一半,再慢慢撕成细条。

“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优待俘虏政策,比你更大的官也不例外。你不过是个中将,现在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说着用手指敲敲桌上的纸笔。

白丁趁热打铁:“你也不想一想,兵团里认识你的有多少,这些人包括军长师长都跟着你当了俘虏,你能骗他们吗?”

方文新,哦,不,文书,或者不管其他的什么,终于精神崩溃了。他颤巍巍地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一刻一划地签了两个字:黄维。

二十一

黄维签完字,颓然坐回椅子上,两眼噙泪,接着用双手抱头蒙面,嚎啕大哭,边哭边骂:“蒋介石混蛋,瞎指挥。”

黄维一直耿耿于怀的是:黄伯韬覆灭后,蒋介石居然不告诉他真实消息,还让他继续往解放军的包围圈里钻。

白丁想不通的是:八十年代中期,他写了一篇活捉黄维的文章,寄给《星火燎原》杂志。编辑在退稿信上说:“这篇史实很有意义,但由于考虑到黄维如何被捉的细节,怕影响统战工作,目前,不宜公开发表。”后来战友在编《刘邓大军风云录》时,向他约稿,白丁就把这篇东西寄给了他。战友同意刊登,写信给白丁,也说从统战工作的需要出发,打算把黄维被捉和审问黄维的两段去掉。白丁这才知道上边有“精神”,谁也不能违背。

然而,审问黄维的卢洪远,在“文革”中受到非人的待遇。后来白丁到北京见到他,一家老小七口人,挤在两间九平米的小屋子里,没有收入,靠他本人学的一套针灸按摩,给人家治病过日子。白丁不知道卢洪远有多大的罪恶,上级单位很长时间不给他落实政策。而对于已成高级民主人士,统战对象的黄维,却连被俘时的实际情况也不让人知道。

二十二

淮海战役结束后,父亲突然两眼发黑,一个跟斗栽倒在地。医生诊断是梅尼尔式综合症。

之前,他的脑子在黄维突围时受过伤,后来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打黄维兵团,三旅损失很大,战役结束后,部队补充了很多新兵和武器装备,不管是战士的思想教育还是编制调整都需要他过问,忙得不亦乐乎,可能诱发了疾病。休息了两天,他向韩枫请假,想去河北,太行山跑一趟。考虑到杜聿明集团刚刚覆灭,路上可能碰上国民党军的溃散人员,韩枫大大方方给了他一个骑兵班护送。

这一次,父亲不再是当年那个去延安的穷学生了。他带着自己的警卫员,通信员,还有骑兵班的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向北走。一路上,地方政府的干部大多和三纵有点渊源,所到之处受到热烈欢迎,好吃好喝好招待。父亲到了邯郸,没有找到竺青,当地政府也没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只是答应帮他查找下落。

父亲找到了山路。山路在地方当专员,结了婚,有个男孩已经快满一岁了。山路的老婆是当地的农家女儿,很能干。父亲到他们家时,她忙前忙后,做了好几个菜招待。吃完饭,哥俩儿聊了一晚上。第二天告别时,山路还有些依依不舍。

告别山路后,父亲回了一次太行山,看望几位老朋友。易尚靖和齐仲云的墓并排在一起,坟头积满了长长的荒草,坟前的木牌也早已朽烂。父亲蹲在那里,花了很长时间给他们拔草。警卫员问:“这下面埋的是谁?”

父亲答:“你不认识。”

父亲找了个老石匠,给了点钱,让他打了两块石碑,换掉了朽烂的木牌。

然后,父亲过清漳河,来到当年处决邵英的会场,因为他不知道邵英埋在了何处。过去的会场早已无影无踪,只是一块空旷的平坝地,边上一头老牛啃着地上的草。父亲把跟随自己的战士们和坐骑放在远处,背着手,独自一人在平坝上徘徊。寒冷的太行山风吹得他头发蓬乱,他两眼无神望着悠悠的云天,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就从那一刻,父亲开始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二十三

父亲回到旅部的当天晚上,听到郭秀珍和赵保田吵了小半夜。第二天早上,父亲出门,见郭秀珍挺着大肚子,在门口升火做饭。父亲打了个招呼:“起这么早?旅部有中灶,还自己做饭?”

郭秀珍笑着说:“老赵喜欢早上热乎点儿,给他熬点粥。”

赵保田披着件棉袄走出门,一支接一支抽烟。见到父亲嗝了一下:“回来了?有收获吗?”

“啥也没有,”父亲说:“你们都好?”

郭秀珍抬眼看看父亲,眼睛还有点肿泡,依旧笑着说:“都好。瞧我们家保田,连过日子都不会。昨儿晚上没闹着你们吧。”

赵保田翻着白眼,鼻子哼了一下,抄起手,歪过头去不说话。

父亲说:“嗐,当兵的,大炮都不怕,还怕点吵闹?”

二十四

中原野战军按照中央军委的指示改编为第二野战军,下面有三个兵团。三纵和另一个兄弟纵队,外加刚升级主力的若干独立旅组建为第三兵团。陈锡联当了兵团司令员,谢富治从四纵调过来任兵团政治委员。兵团的政治部主任由韩枫担任。三兵团下辖七,八,九共三个军。九军完全是新搭的架子,主力十一师就是三纵的老三旅,当做军里的骨干,有点‘一唱雄鸡天下白’的味道;其他两个师都是次一级的部队,罗志远被提拔到其中的十三师任政治部主任。

九军的干部配置比较奇怪。副军长是赵保田,同时兼十一师师长;军长是外调来的,名叫殷克光。殷克光是红一方面军的老人,抗战时做过赵保田的上级,后来在华北一个二线纵队当司令员,属于典型的老资格,但据说打仗很一般。赵保田听说给他做下手,当即气得一蹦八尺高。在师党委讨论上级任命时,他当头一炮:“告诉谢富治,老子就在十一师当师长,不逑当他那个副军长。”

白丁刚从政治部主任提为师政委,不好对老旅长说什么。父亲也觉得这个安排纯粹是为了平衡,但韩枫已经通知他去兵团政治部任宣传部长,不算老三旅的人了,何必多说?

“这个安排,恐怕不完全是兵团定的,里面还有野司和前委的意见。十一师的师党委还是应该表个态,不然说不过去。”

“要表态你们表去,我是坚决不说。”

师党委开了几次会都做不出个决议,搞得谢富治很不高兴,专门打电话来问:“九军其他两个师的党委都表态支持上级指示,你们十一师怎么回事?”

白丁拿着电话望父亲,父亲说:“你现在是政委,就代表师党委表了个态呗。”

董颖也正式参了军,先在随军的南下工作团工作,以后调往即将成立的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第三分校。分校预定的党委副书记就是孙大头。

二十五

几天后父亲去兵团政治部报道。他没想到韩枫当了大老板,掌管着一个人丁兴旺,骡马成群的庞大机构,光是宣传部下属的文工团就有一百多人。后来成为有名作曲家的时乐濛,就是那时由豫西调来任文工团政委的。父亲到宣传部后,马上鼓捣文工团排了出大戏:甲申三百年祭。邓小平看完戏很高兴,和韩枫聊了几句天:“这出戏排得不错,有现实意义。要叫他们到基层,到各部队去演,教育大家不要犯李自成胜利后骄傲的错误,尤其要教育像赵保田这样的老资格。不得了啰,天下都是老子打的,老子就是天下第一,还有没有点党性了?”

二十六

部队完成整编后,浩浩荡荡往南开。父亲鸟枪换炮,不再骑马,坐上了吉普车。他和兵团政治部的组织部长,敌工部长和保卫部长,四个人挤一辆车。

“哈哈,四个轮子还是比四条腿舒服。”父亲说。

沿途国民党军无影无踪,部队很快抵达长江北岸。兵团控制了从宿松到枞阳的宽大地段,利用河汊港湾,习水性,学游泳,操练乘船划船。父亲从小在汉水长大,熟悉水性,当上了教练。他来到十一师,发现从师长,政委起,大多是旱鸭子,不会水,当即神气十足地嚷嚷:“你们这群笨蛋,连牲口都不如。你把马呀狗的赶下去,他们还会扑腾几下浮起来,赶你们下水,简直比上刀山还难。”

白丁穿条裤衩,坐在船头,双手抱着身子,在初春的寒气中瑟瑟发抖。他咧咧嘴说:“要不说你是狗日的,从小和牲口沾亲带故。”

父亲大怒,站在船头对几个战士喊:“来啊,把他给我扔水里去。对,扔这儿,这儿水最深。”

“噗通噗通”,白丁在水里一上一下,狼狈不堪地挣扎。

不一会儿,赵保田带着一伙战士笑眯眯地游过来,每个人胳膊下面带着四个串成环的大竹筒。

“姓黎的,别得意。这法子比学游泳快多了。旱鸭子都变成水鸭子了。”赵保田喊道。

从水里爬出来的白丁当即高兴地大叫:“好呀,赶快给我弄一个,省得老子看人脸色受夹板气。”

日出日落,水光天色,湖面河沟,人头攒动。小船滑过去,风帆移过来。战士们或用竹竿扎成竹筏,或用木料钉成舢板,还有的像原始人那样刻木为舟,一个班一个组地爬在上面练习浮水,划船,掌舵,学习驾驶船只进退转弯,在船上开枪打炮。

二十七

韩枫的主要任务就是收集船只。这里的船只小的可装一个排,大的可装一个连。但麻烦的是船只就是很多船民的家居,上面有睡觉的隔间,有厨房,有堆杂物的储藏舱。要叫船家把自己的“住宅”献出来,供解放军渡江,可不是简单的的一句:“提高阶级觉悟”就可以做到。主要还是靠地方政府帮忙。干部组织,积极分子动员,对征用的船只和船工支付一定的费用。另外,还在群众的帮助下打捞破损沉江的船只,修修补补,也搞了很多。部队还组织人力开挖沟渠,疏通河道,做好引船入江的准备。

一天傍晚,韩枫和父亲带着几个干部走访船家,正好碰上一户船家开饭。船老大以前给新四军跑过交通,对他们很热情,非要拉着吃饭。火红的夕阳半挂在水天一线之间,湖光潋滟,波光荡漾,摆在船甲板上的桌子在青萍涟漪中轻轻摇晃。老板娘从木桶里提溜出一条肥鱼,刮去鳞甲,破去肚脏,洗涮两下,扔进旺火烧热的油锅里,一把青盐,几片生姜,几段葱绿,然后起锅放在桌上,鱼嘴尚在活动。船老大乐哈哈地给韩枫和父亲斟酒,捡肉夹菜。船老大知道不少说书,满口三国,南朝,蒙宋和朱元璋的故事,听得父亲他们津津有味。韩枫感叹地说:“等将来干不动了,我就到这儿来养老。”

酒醇鱼鲜肉嫩,父亲吃后久久难以忘怀。

两天后,赵保田得到消息,郭秀珍给他生了个女儿。

二十八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国民党拒绝在北平和平协议上签订城下之盟。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横渡长江。

三兵团的主要渡江地点选在大拐,玉板洲,鸭儿口三处。下午,父亲前往登船码头。湖港里整齐地摆着数百条船,船头毗邻,桅杆林立。半山坡的树上挂着大喇叭,正在广播一九四九年元旦,毛泽东写的新年致词《将革命进行到底》:

“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

父亲向韩枫对了个火,两人干抽着烟,都没说话。

“这里用得着古代希腊的一段寓言:‘一个农夫在冬天看见一条蛇冻僵着。他很可怜它,便拿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蛇受了暖气就苏醒了,等到回复了它的天性,便把它的恩人咬了一口,使他受了致命的伤。农夫临死的时候说:我怜惜恶人,应该受这个恶报。’外国和中国的毒蛇们希望中国人民还像这个农夫一样地死去,希望中国共产党,中国的一切革命民主派,都像这个农夫一样地怀有对于毒蛇的好心肠。但是中国人民、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真正的革命民主派,却听见了并且记住了这个劳动者的遗嘱。况且盘踞在大部分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虽然它们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威胁,但是还没有冻僵呢。”

“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

父亲他们记住了这条警句,却没想到精辟背后的陷阱。

兵团和军的军乐队奏着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在远处的湖岸边,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江鸥,白鹭,绿头鸭等水鸟。他们机警地转着头,不知所措地望着这边的喧腾。

父亲刚要登船,忽然一匹快马奔过来,马上的通讯员大喊:“黎部长,等等。”

父亲停住脚,闪到一边,让过后续上船的队伍。通讯员下马,递给他一封信。父亲撕开封皮,原来是邯郸地委来的。

“黎明同志;

我们查到竺青同志前年底即调往晋绥,现在华北十八兵团政治部工作。竺青同志现在的通讯地址是:山西,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八兵团三一八九四信箱。

此致,

敬礼

落款单位和日期。”

父亲赶紧从挎包里翻出本子,草草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竺青同志;

马上就要登船,简单写几字。

革命就要胜利。如果你能原谅我过去的错误,我们能否重新开始,一起迎接新的生活?

祝好。

黎明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渡江之前。”

然后找到一个信封,把字条放进去,写上地址,交给通讯员。

父亲上了船。很快,码头上千帆万蓬陆续张开。缆绳松开,桨舵摇摆,船头移动,缓缓向天水苍茫的长江入江口驶去。霎那间,湖岸边成千上万的水鸟扑腾翅膀,腾空而起,围着斜照湖口的那轮红日漫天飞舞,那是霞光辉映下灿烂的孔雀开屏。

几十条闪亮的曳光弹道“嗖嗖”从头顶掠过,惊得半空中的水鸟纷纷逃散,只剩下天地辽阔,烟波浩渺的大江。

水鸟散去了,但生命并没有消失。自地球上第一个单细胞的诞生,不管遭遇何等灾难,生命的延伸就没有中断。生命相互杀戮,相互争夺,相互利用,相互依赖,相互支持。从简单到复杂;从粗放到精密;从弱小到强大;从无知无觉到有血有肉;从荒芜到欣欣向荣;从短暂到永恒;从随波逐流到主宰世界。因为生命燃烧的是太阳之火,只要太阳不熄灭,生命就不会在地球上结束。

伟大的渡江战役开始之际,就是这本小说第二部的结束之时。

父亲他们砸碎了一个旧世界,他们能够建设好一个新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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