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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养鸟爱鸟】〖一:第一对儿是鹦鹉〗 -- 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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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今天是六一,也聊聊小时候养鸟的事

上小学的时候,不记得从哪个暑假开始,家门前湖对岸的那排柳树下面,每天清晨都会聚起一帮遛鸟的老大爷。那时候不爱睡觉,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呢,就爬起来出去玩了。有一天实在压不住好奇,沿着湖边绕过去瞧瞧,这一瞧不要紧,我的那段养鸟经历便也开始了。

没过几天,就跟老大爷们混熟了,经常有人支我去买包烟什么的。当然了,腿也不白跑,回来以后,我就可以逗一会儿鸟啦。老大爷们养的都是画眉鸟,成天地训练画眉怎么唱歌。画眉的歌声以清丽婉转为上乘,要是胡喊乱叫的,那就是“脏了口”,不值钱了不说,还遭人笑话。气性大的,脸要是一时挂不住,能一把将鸟从笼子里薅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至于是不是心疼,那得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说了。聊到这里,一下想起了北京人艺的话剧《鸟人》,里面也有个摔鸟的情节。记得当年看戏,那个亲切劲就甭提啦,整个戏下来,嘴就没合上过,连那帮老大爷们的模样,也一个个地都想起来了。过士行一共写了三部类似的剧目,除了《鸟人》外,还有《棋人》和《鱼人》,都是表现发生在街头巷尾的普通人的生活,剧的特点是着意场景刻划而不注重戏剧冲突。“小人书”的“古典系列”也差不多,语言平实,娓娓道来,是那么一种“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意思,好看不累。

咱还回来接着说鸟。要说这画眉鸟,训起来确实费工夫。首先吹口哨得吹出好调来,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好逗引着画眉跟你学。其次还要经常和叫得好的鸟儿经常凑合,要是不巧碰到“脏口”的,必须马上躲得远远的。这点和人差不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母三迁的故事,大家肯定都有印象。要是旁边住个打铁的,以后木琴、洋琴、钢琴之类的,都可以选一选,就算分不出音阶高低来,还可以打个架子鼓什么的。要是旁边住个弹棉花的,以后多半也就唱单弦了,就算混进了乐队弹上了吉他,顶多就是个低音贝斯,还是那两下子。当然事无绝对,比如"小人书"说的马连良养的那只鸟,幸亏是跑了,要是天天训着唱那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时间长点,非倒了嗓不可。

凑在一起的乐子,除了斗鸟以外,就是比鸟笼子了。那时候玩鸟的,可没有买鸟笼子的,都是自己做。一个是在那个年月,那种鸟笼子没有卖的,另一方面的确是把这事当个玩艺儿,自己做的才透着神气。做鸟笼子,从收集材料,到制作完成,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那些烦人托窍的事就更甭提啦。经常听老大爷们显摆如何做鸟笼子的事,比如这材料主要就有竹、木两种。辟出的竹子要用第几篾的,用什么样的刀怎么削刮,怎么配的油,要在里面泡多少日子,笼子底是怎么个拼法。木头是枣木还是黄梨木,怎么烤的如何挝的,哪种清漆要涂上几遍。最出彩的,要数“铜活”了,通常包括笼子的门轴、锁扣和笼顶上的挂钩把手。材料是东一个废水龙头、西一个破铃铛地积攒出来的,自己用木头削出个砂型的模子来,连同那些废铜一起,烦人到工厂里铸出来,然后交给钳工,用刮刀将挂钩削出圆弧、楞角的花样,再打制出门轴、锁扣,至于把手的部分就等带回家后,用不同号数的金刚砂慢慢磨了。

里面有一位张大爷,鸟笼子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张大爷是自行车厂退休的,用料也是就地取材。笼子的底盘用的是个特大号的链盒盖,笼子的腰箍和底箍是用车圈的钢瓦弯成的。笼顶上是块法兰盘,镶了一圈车条帽,车辐条一端拧入车条帽,另一端穿过腰箍,别出笼顶的圆弧,再扣进底箍的侧孔。车辐条还挺讲究,一根电镀一根磨砂,相间着围成一圈。顶上的把手,用做车把的钢管挝出云纹,再用锡料焊在法兰盘上。笼子罩一掀,雪亮明光地直晃人眼,就连笼子里的画眉鸟,都闭着眼睛唱歌。

比完了笼子再比笼子罩,讲求是既能遮光,又能挡风,还得透气,最讲究的要数藏蓝色斜纹咔叽布。也有个别的,用的是双层蓝的确良,倒是遮光挡风也不难看,可是鸟在里面就要天天憋闷气了,您还能指望它有心情唱歌吗。至于收紧罩口的绳扣结是什么样式,绳结下边的流苏怎么编的,罩子是否挺括、易摘易套,针脚是否结实细密、不易开线,与其说是比物件儿,不如说是比老伴儿了。

看的时间长了,自己也想养一个。家里不让养,只好跑去和住在斜对门的小强商量合养,鸟放他们家。小强的爸爸挺支持,没过几天就带回一只鹦鹉。虽然不是画眉,可会说话也不错,好好训练一下,不见得就比会唱的差。

鹦鹉刚来的时候,不吃不喝,脑袋砰砰地往笼上撞,竹签子几乎都被撞得绷出来,看着让人这个心疼呀。倒不是因为笼子,怕的是撞成个傻鸟,可就白费工夫了,我还指望它能说话呢。自从有了这只鸟,两个人天天对着它念念叨叨的,过了两个礼拜,也没什么成果,有时听着它清嗓子似地咕噜着,以为要说话了,可身子一转,又没声了。俩人一商量,觉得应该从基础教起,赶忙翻出一年级第一学期的课本,今天你读阿窝鹅,明天我念伊屋鱼,歇人不歇鸟地突击训练。先开始,鹦鹉还伸着脖子歪着脑袋地瞅着我们,到后来,索性脑袋往翅膀里一扎,连看都不看一眼了。鹦鹉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了,俩人的功课基础倒是一天比一天扎实起来。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就在两个人的耐心达到了极限的同时,手头的课本也都读完了,要是再读,就只有下学期的了,连我们俩都还念不利索呐,于是决定,还是放弃吧。

又过了一阵,有天下午,小强过来找我陪他出去一趟,说是对面楼的小明愿意用珍珠鸟来换鹦鹉。换鸟的时候,看见小强使劲抿着嘴唇绷着嘴角,我的心里于是也有些沉甸甸的。换了以后,也不说话,提着笼子转身就走。回到家,刚进门,小强一下扑到床上,捶拳蹬腿地喊着:“赚了,赚了。。。”我还正沉浸在对鹦鹉的怀念之中呐,听小强这么一喊,心情也一下好了起来。小强说这次开始由他把关,等驯得差不多了,再一块儿养。可没过几天,就低头丧气的找我来了,说是给养死了。原来小强见珍珠鸟不吃东西,就掰开嘴地往下喂,没几天那鸟就不行了。小强恐怕不知道,这珍珠鸟又叫“文鸟”,要是笼子边上挂块毛巾,那鸟都能每吃一小口,就拿毛巾擦一下嘴。他可倒好,给当成鸭子喂了,能不出问题吗。就这样,第二只小鸟也离我们而去。

小强的爸爸看见我们没得养了,又带回一只“蓝靛壳”来。看着和珍珠鸟大小差不多,头顶上乍着一撮倒毛,在笼里蹦来跳去,叽叽喳喳个不停,一看就是个急性子。这鸟可是个小祖宗,只吃肉和水果,别的什么都不吃。有那么一阵,各家的大人们每天早晨刚出门上班,我就沿着楼道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你们家的米,长虫子了没有?”问的次数多了,有些人就烦了,有一天小洁就回了我一句:“成天的敲门找虫子,你都成了啄木鸟啦。”那年月,水果也不是常常说吃就吃的,通常家大人买回来,都是留给孩子们吃。我那阵也没舍得吃,全都孝敬它啦。就是这样,人家还挑,苹果还行,桔子是连看都不看的。费了那么大的心血,也没养熟。有一天小强拿了出去显佩,一不留神就让它飞了,等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

再往后,家里从筒子楼搬进了单元房,一门一户的,看着就跟鸟笼子似的,人也跟着从“蜂人”变成了“鸟人”,那养鸟的想法也就没了。其实人有的时候和笼养的鸟也差不太多,都是刚出一个笼子,又进了另一个笼子,很少破笼而去不复还的,有几个都飞到月球上了,后来不也飞回来了吗。每个人都有一个笼子,既是约束,也是屏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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