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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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9-James Gleick:论书籍的未来

一百年前曾经有一位名叫罗伯特.卡尔顿.布朗的年轻人在纽约打拼。他的谋生手段是为报社与杂志社供稿,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人家需要什么他就写什么。他在1913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这是一本地摊小说集,题目叫做《玛丽怎么了?》,其中收录了此前他为《女性世界》杂志撰写的若干篇短篇小说。

今天的布朗只是个籍籍无名之辈,甚至在维基百科当中也查不到他的存在。在现今这个时代,这一点很能说明问题。不过维基百科当中确实有一条关于《玛丽怎么了?》的词条,词条内容并不是这本书,而是一部同名电影。制片方是托马斯.爱迪生旗下的活动电影放映机公司。这是全世界第一部系列电影,共计十二卷拷贝,每卷拷贝都是一集。这种新兴技术为布朗留下了深刻印象。

三十岁的时候,布朗搬到了巴黎定居,并且改名鲍勃.布朗。他创作了更多的诗歌,并且与其他旅居他乡的美国文化人混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旗帜鲜明的现代主义者。此时他认为书籍的死期已经到了,而且他有必要对此作出公开声明。于是他本着现代主义者的一贯做派煞有介事地刊发了一份宣言:“书籍仅仅是陈旧过时的词语容器而已。如今人们需要现代化的词语传递机制,阅读应当通过机器来完成。”

机器的确令人兴奋难耐。一夜之间,汽车、收音机与飞机纷纷涌现。艺术界与音乐界也正在张开双臂欢迎美好的技术未来。但是布朗却认为,“在文学界当中,只有阅读落在后面,抱残守缺,不思进取。我们从古腾堡活字印刷演进到莱诺铸排机,然后又演进到光学排字法。但是我们的书籍依然固守着原有的陈旧制式,我们也将这种雷打不动的制式当成了向眼睛输送文字的唯一方法。自古以来,写作就被禁锢在书籍当中。如今已经到了打破禁锢的时候了。”

于是布朗发明了一台机器,“一种轻便的装置,与电气接口相连之后即可在十分钟内读完十万字小说。”(笑声)电影行业最近刚刚推出了有声电影(talkies),于是他将自己的发明称作有声读物(readies)。“通过全新光学排字技术将微缩字体印制在透明胶带上,只要一条打字机色带尺寸的材质就能承载整本书的内容。”

尽管他全篇用得都是过去时态,但是我想大家应该能够猜到,这台机器从未脱离布朗的脑海真正问世。但是他还是从一帮作家朋友那里筹集来了捐款,并且出版了一本书,名叫《鲍勃.布朗的有声读物》,其中收录了埃兹拉.庞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以及南希.库纳德等人的作品。上周纽约某书店还展出了这本书,你可以通过亚马逊进行网购,每本2875美元(笑声)。作为一位上个世纪初的古人,鲍勃.布朗恳请我们与书籍挥手告别。“我恳请读者们用内心之眼注视一下永远都在的未来,暂时忘记书籍所散发出的中世纪气息。上帝保佑,书籍已经气息奄奄,很快就要死透了。”

八十年前,只有特别前卫的人们才会预言书籍的死亡,如今是个人都敢这么说。你只要在自家门前站一小会儿,就难免会有一位陌生人冲过来拽住你的领子,将饱经杜松子酒浸润的嘴唇凑到你的耳边低声细语道:“忘了纸质载体吧,电子书已经来了。由死树残体与光滑外皮捆扎而成的物件很快就要被扔进废品堆里了。书籍已经没有未来了。”实际上这句话节选自2000年新年当天《新闻周刊》的一篇文章。

麻省理工大学媒体实验室前任主管尼古拉.奈格庞提多年以来一直在宣扬同样的主张。1996年,他提出书籍制作到了2020年将会像打铁一样无关紧要。去年秋天他再次提出:“纸质书籍已经死了,已经没有指望了。”他认为这项主张的基础是技术层面上的效率提高。他用比特来当做自己的衡量标准,一本普通的书籍,重量大约一磅,体积大约一百立方英寸,售价大约二十美元,其中包含的信息量不过区区五百万比特而已。这点信息在芯片上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随时都能毫无重量地从云端以光速发送到我们面前。

同样的梦想也曾经有过更老的版本。某位法国广告艺术家让.马克.柯太尔曾经在1899年设计过一套香烟卡片,上面绘制了2000年的未来世界。在未来世界的教室当中,学生忙着摇动粉碎机的曲柄,老师们则忙着把书本往粉碎机里塞。然后通过某种奇妙机制,书中内容就会通过电线直接输入学生的头脑当中。两年前,在线杂志《Slate》的主编雅各布.维斯伯格拿到了自己平生第一个Kindle。他很喜欢这个“新颖高端的文字投放系统”,并且声称“在五百五十年的幸福联姻之后,阅读与印刷终于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作为人类文明最重要的造物,纸质书籍即将与报纸和杂志一道成为明日黄花。”实际上,就在本周,亚马逊网正式宣布网站售出的Kindle版本图书数量正式超过了纸质版本。在我看来,他们进行宣布的口吻未免喜气洋洋得有些过头了。

这一周我们都在世界末日前夕大搞派对。在我们身边,大型连锁书店纷纷倒闭,出版业笼罩着愁云惨雾,主流作家们——“主流”二字实在令我无语——如同恐龙一样行将灭绝,而毛茸茸的哺乳动物先驱早就开始到处探头探脑了:博客写手、短信写手、微博段子手即将统领地球。感谢您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古腾堡先生,您现在可以安息了。

显然这不是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纸质书籍这种古老的载体形式即将迎来灿烂辉煌的新时刻。在各个问题上存在着若干彼此纠结的论点,请允许我简述一二。首先,我们需要明确我们在谈论“书籍”的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书籍是一件具有实体的物品,是某些人口中“死牛皮包裹的树木残渣”。书页上可以空无一字,但是我们依然称之为“书籍”。另外,今天的人们又提出了所谓“内容”的概念,也就是作家的创作成果。根据这些人的说法,内容在付印之前就已经成为了“书籍”。但是像这样区分内容与容器的做法多少有些令人不满意的地方。“书中美文”与“瓶中美酒”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太一样。超文本的发明人泰德.尼尔森认为,“纸张只是被信息喷溅了一身的物件”。但是我们在读书的时候难道就仅仅是在从书页上吸取信息吗?感觉上读书似乎还要更有趣一些。读者与书籍的互动方式显然比起酒客与酒瓶的互动方式更加复杂。

我认为I.A.理查兹正是想要表达这种想法。1924年,出于文学批评研究的目的,他将纸质书籍与机器进行了比较。“书籍是促进人们思考的机器。”是什么机器呢?不是风箱,也不是火车头,而更像是提花织机,用来将纷繁复杂的人类文明线头有序地编织成片。显然他心理并没有想着皮革与纸张。今天我们可以更轻松地将书籍与机器等同起来。Kindle显然就是一台机器。这样说来,电子书算不算书籍呢?正反两方面我们都有话说。比方说,巧克力兔子肯定不是兔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将书籍定义为沿着一侧装订起来的一打纸张。这样一来,一部手机能装一百万册的电子书自然就被排除出了书籍的行列。但是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从另一个方向来看问题。比方说电吉他肯定是吉他。而且尽管电吉他无疑是效率更高的发声工具,但是并没有人担心原音吉他将会走上末路。顺便说一句,“原音吉他”这种说法其实是同义自指,类似的说法还有“电影摄影机”,“织物尿布”,还有“乔治.H.W.布什”(笑声)。

印刷书籍,或者说死树书籍,或者说实体书籍,事实上仅仅是——请捂住耳朵以免受伤——非电子书籍而已。但是就像原声吉他那样,死树书籍也会勾引起人们的怀旧情绪——一种名声多少不太好听的感情。同样,黑胶唱片也会勾引起类似的怀旧感情。许多发烧友都狂热地认为,无论多么先进的数字技术都无法彻底还原黑胶唱片甜美清晰的音质。我个人认为他们都是神经病(笑声)。但是我必须承认,当我手里捧着一本装订精美、做工考究的硬皮书时,心中也会涌现出类似的感情。

有一个专门形容我这种怀旧情绪的术语。我记得这个词的发明人是《洛杉矶书评》的丹.艾伦莱赫。他将这种感情称作“书籍恋尸癖”(笑声)。“忠于印刷品的读者们撤退到了后一条防线,书籍也因此而沦为了艺术化恋物癖的迷恋对象。”我很肯定他这么说是存了损人的心思。他提到了“格罗夫出版社平装版黄页的柔和木质清香,”。“柔和”与“木质”这样的形容词还算不错。但是我相信在座的作家当中肯定有人还能想出更优美的措辞。伦敦有一位作家在潜心研究了旧书的气味之后写道,这股气味“结合了青草的气味,一丝酸液的气味,一丝香草的气味,并且以麝香气打底。”(笑声)这位行文高手的本行其实是化学,这段关于旧书气味的文字最早刊登于《分析化学期刊》上面,并且接受了同行审阅。

今天的人们正以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劲头讨论着书籍的气味。这个现象很能说明问题,但是究竟是什么问题呢?这些人的行为究竟是出于爱慕还是恐惧呢?如今当真有一个名为“书籍气味”的网站(笑声)。一位名叫瑞秋.莫里森的行为艺术家最近打算在纽约现代艺术馆图书馆里搞一个项目。她打算把书架上的书逐本闻一遍,并且在账簿上详细记录每一本书的气味。换句话说就是闭着眼睛光靠鼻子读书(笑声)。她声称自己的灵感来自对于未来的想象:未来的人们可能一想到书籍居然有气味就会觉得恶心。这是多么奇怪的痴迷啊。书中的词句是闻不出来的。我建议我们放下这个问题,并且一直同意书就是书,无论是纸质书还是电子书。

作为技术的产物,书籍的外形在过去五百多年里并没有多大变化,而且这一点的理由也很充分。鲨鱼的外形在过去亿万年间同样没有多大变化,因为鲨鱼很擅长扮演鲨鱼的角色。同理,书籍也很擅长扮演书籍的角色。我要再次冒着被人当做书籍恋尸癖的风险进行主张:死树书籍是技术成就的高峰。作为工具的书籍完美地契合了所要完成的任务。书籍就像锤子一样。锤子的形状可以千变万化,但是却永远不会遭到淘汰。就算建筑工人们装备了能够在顷刻间喷射几千根钉子的气动射钉枪,寻常人家依然需要置办一把锤子。类似的例子还有自行车。自行车出现在一个没有汽车的世界里。如今无论是速度还是行程,汽车与摩托车都已经远远地将自行车甩在了后面。但是自行车根本没有过时的迹象,论销量比汽车还高。电子书轻盈且数字化,纸质书笨重且实体化,但是无论如何书籍都是技术力量的体现,只不过如今技术进步了而已。

卷轴在当年也曾经是先进技术。抄本代替卷轴的时候肯定也有人感到感伤怀旧。抄本是一个效率极高的理念,众多书页沿一侧装订起来,便于携带。我敢肯定,当年一定有人抱怨说,抄本的内容获取顺序杂乱无序——他们的原话未必就是这么说的——而卷轴的内容获取方式则是线性有序的。显然后一种方式更适合书籍,因为书籍就应当从头读到尾。但是抄本比卷轴实在是方便得多。如果你是一位公元八世纪的作家,而你的作品只有卷轴版本,那你可以说是完蛋了。

技术进步带来了印刷术与活字印刷,但是印刷术的问世并没有像抄本那样改变书籍的形制。印刷机实际上是一台复制机器,能够让书籍内容更稳定且更可信。得知其他人手中的书籍版本和自己一字不差,这一点对于当时读者的心理冲击力绝对不容小觑。但是人们还是惊慌起来,因为印刷机掀起了一场滔天洪水。早在1620年,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就曾经抱怨道:“书籍的总量可怖地增长着,最终将会造成无法克服的无序状态。”亚历山大.蒲柏也曾经说过:“天意将印刷机的发明当成了惩罚学者罪孽的祸害。如今的纸张如此便宜,印刷厂如此众多,以至于写手的洪流席卷了大地。”蒲柏的这番话无疑语带讽刺。

如今我们的印刷厂数量更多,纸张更加便宜,上网费用甚至比购买纸张更低,作家写手更加遍地横行,书籍更加堆积如山。就在本周,鲍克出版数据公司刚刚宣布了美国年度新书统计汇总结果。2010年,传统出版商一共出版了316000种新书与翻印版旧书,比2009年上涨5%,而2009年与2008年相比又上涨了4%,此前也是逐年上涨。我这里之所以要特别强调传统出版商,是因为鲍克公司同样也统计了非传统方式出版的书籍,例如自费出版书籍,订制书籍,以及超小众书籍(天知道是什么意思)。2009年美国非传统出版界共计出版了超过一百万种新书,2010年该数字翻了一番有余,达到了270万种。非传统出版业商业模式的关键词是“网络驱动”。这些书籍依然是实体书,但是离开了网络却不能存在。

所以如果你是一位读者,你很可能会认为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书籍数量太多。托马斯.德.昆西也有类似的观点。“考虑到目前书籍堆积如山的现实情况,我确信我们遇到了这个时代特有的选择障碍问题。这个问题的症状非常猖獗。主要症状之一就是获取书籍的饕餮欲求以及一层层堆砌语言的冲动。文学日益成为了折磨人的手段,而不是愉悦的源泉。”“选择障碍”在我看来是个很不错的说法。书太多了,时间却不够。所以当人们担忧书籍之死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在担忧读者之死——不对,甚至都不是死,仅仅是注意力区间萎缩而已。

的确,现在有很多人整天忙着刷脸书,打游戏,没有时间看书。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问题。当年也曾经有人整天忙着看电视,忙着打球,或者忙着打理庭院。二十年前,伟大的《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拉塞尔.贝克有一次打算观看棒球比赛电视转播。在比赛正式开始之前的节目当中,一位名叫简.李维的作家介绍了自己最新创作的小说,讲得是一个小姑娘如何成长为体育记者的故事。节目主持人的态度倒是不错,但是在节目当中他把这本书拿在手里掂了掂:“三百多页的书啊,这可不少啊,你就不担心读者没时间看吗?”贝克说他当时简直想冲着电视屏幕大吼一声“你丫闭嘴!当着这么一大帮就要花费整整三个钟头看棒球的观众问这个问题,你还知道要脸吗?!”今天在座的都是读者,是人群中的特例。大多数人永远都忙得没时间看书。但是我们依然在这里。

最近读书的问题又和互联网以及数字媒体扯在了一起,但是实际上问题出现的时间要早得多。马歇尔.麦克卢汉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提出了“电子时代”的理念,而当时他所拥有的唯一一件电器不过是一台雪花飞扬的黑白电视而已。但是这已经足够了。这台电视向他赋予了看待书籍的全新视角。他很乐意宣扬“印刷文化”的死亡。他认为“电子时代将会召回部落时代的伟大口述传统。”对于麦克卢汉来说,这就等于重新回到了伊甸园。“通过依赖口述获取信息,人们被吸引到了部落羁绊当中。口语总是比书面语更加富有感情。基于听觉与触觉来获取信息的部落成员参与到了集体无意识当中,生活在一个由神话与仪式塑造的、充满魔力且自成一体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具有十分神圣的价值。”对于麦克卢汉来说,书面语言是割裂而特化的,口头语言则富有创造性与参与性。“字母表是视觉割裂与特化的技术,留下了茫茫一片由分类数据组成的沙漠。”麦克卢汉认为,识字的人们只要想清楚这个问题,就难免陷入道德恐慌。

批驳印刷审查的方法之一就是声称印刷术提供的沟通渠道实在太过狭窄,而且这条渠道是线性的,甚至还经常是碎片化的。而讲话,或者说在最佳情况下搭配了手势与接触的面对面人际沟通,则能够调动所有的感官,而不仅仅只是刺激听觉而已。如果说沟通的最高境界是灵魂的交汇,那么书面文字仅仅是这个境界的影子而已。麦克卢汉大概会认为,那些闻书的人迫切地想要获取通感与触感,他们想要获取更丰富的感官体验。而印刷品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我们这些读书人是他口中的“印刷依赖者”,一听就不是好话。对于麦克卢汉来说,电子时代预示着口语的伟大回归,只不过这一回的对话将会是全球性的。麦克卢汉生前电脑几乎还不存在。1964年他这样写道:“今天,电脑成为了前途无量的工具。任意一种编码或语言都将能够即时翻译成为另一种编码或语言。简而言之,电脑技术将会带来全世界所有人相互理解与全世界大团结的局面。无重环境的出现”——六十年代的人们整天都在谈论“无重”,因为当时宇航员刚刚上天——“可能会与无语环境相伴相生,并且带来永久的集体和谐与和平。”

麦克卢汉的许多预言都精准得令人不寒而栗,但是上面这番话着实不太靠谱。“无语环境”?“集体和谐”?他似乎没有预见到微博的出现。但是他的理念在当时确实很有影响力。几年之后雅克.德里达因为抱怨写作受到书籍的禁锢而声名鹊起。“书籍的形制将会迎来一段动荡时期”——这是1967年——“并且变得越发不自然。概念当中的书籍总是自然而然地具有整体性,但是整体性对于写作来说却极其疏离。神学与逻各斯中心主义为书籍提供了无微不至的保护,使其免于写作及其短平快式活力的侵扰。”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理论家预言书籍即将死亡的方式都是写书(笑声)。可能有人认为我仅仅是在说便宜话而已,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坚定地认为,对于书籍所承载的延展性、说服性与理性对话来说,书籍的形制是必不可少的。许多预言书籍绝灭的理论家都小心翼翼地无视了自己也要靠写书来宣扬观点的讽刺之处。顺便说一句,鲍勃.布朗在多年游历之后还是返回了美国,并且在纽约格林威治开设了一家书店,起名就叫“鲍勃.布朗书店”。他一直在坚持写作,并且于1959年出版了平生最后一本书,《奶酪大全》。这部书我买了一本,里面全都是关于奶酪的知识(笑声)。但是在他改邪归正之前,布朗的确提出了一个值得考虑的观点。他认为书籍的弊端在于读者的视线必须从上到下在书页上进行之字形移动。他认为字句应当自动从视野中滑过。罗伯特.库弗在1992年开始使用个人电脑之后产生了一个更激进的理念。“从句首到句末,从首行到尾行,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这种阅读顺序完全是作者强行指令的结果。现在的人们应该努力超越这种限制。”换句话说书籍过于线性了。起承转合的老一套已经够了。现在电脑与超文本带来了全新的自由。链接与子网页营造了多维度的空间。

1993年,一位略微有些疯狂的电脑科学家泰德.尼尔森发明了超文本。他的愿景成为了今天互联网的基石,尽管至今他仍然认为自己一开始的绝妙理念遭到了扭曲与践踏。大屏幕上是尼尔森为自己的原本理念勾勒的草图。他设想了一套超文本存档机制,不同页面平行存在,不像书籍那样受限制。页面之间的线条就是我们所谓的链接,他更喜欢称之为“可视化嵌入包含”。当然他也通过写书来解释了自己的理念。1992年,罗伯特.库弗接过了超文本的大旗。他对于超文本的描述是“通过电脑技术支持,在非线性或者非顺序性空间内的写作。”这句话摘自他在《纽约时报》上发表的一篇书评,名曰——谁能想到呢?——《书籍的末日》。连个问号都没有,干脆就是宣言的口吻。“流动性、偶发性、不确定性、多元性、非连续性,这些都是超文本的关键词。而且这些词语正在飞快地成为原则,就像相对论在不久前刚刚取代了坠地的苹果一样。与印刷品的固定单向翻页模式相比,超文本提供了极端分化、互动且声源众多的技术,更青睐多元对话而非定义式叙述,从而使得读者摆脱了所谓作者的统治。”

作为作者的库弗承认,自己就是印刷品式写作的典型,而且并不是在超文本空间畅游的专家。更何况当时他已经年逾花甲,觉得自己大概创作不出真正的超文本小说了。于是他在布朗大学开设了“超文本小说”这门课程。在他看来,“超文本小说”的优势之一在于向读者赋权,让读者可以自由自在地组织文本顺序。文本变得不确定起来,失去了先后顺序的确定性。这一切都是好的。

今天距离库弗宣称“书籍末日”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回首过去,我不惜以身试险,宣称一下超文本的末日(笑声)。不仅伟大的超文本小说从未问世,就连平庸的超文本小说也没有出现过。却原来1992年是布朗大学开设“超文本小说”课程的最后一年。8年之后的2000年,库弗本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彻底扭转。这时互联网已经搞得如火如荼了,可是库弗却对自己的所见所闻很不感冒。“对于严肃文学来说,网络并不是很宜居的环境。网络是一个喧嚣躁动、投机肤浅、电子商务横行的商业化环境。网络世界的主宰都是些黑客、推销员与身披画皮之辈。文学的轻声细语在这种环境里很难被人听到。就算碰巧真被人听到了,也只能得到片刻的注意。”

就我个人而言,我还算是一位比较快乐的网民。我不太喜欢脸书,但是偶尔也会刷刷微博。我必须承认,我的微博对于促进文学发展并没什么帮助,甚至对于我的下一本新书都没什么帮助。文学是有形的,是沉静的。网络是无形的,是喧嚣的。文学是缓慢的,网络以光速运转。书籍茕茕孑立,网络通联八方。就信息而言,网络空间就是超文本空间。但是话说回来,我还是更支持从超文本狂热当中摆脱出来的2000年版本罗伯特.库弗。所以请允许我拿出水晶球看一眼未来吧:书籍是肯定能幸存下来的。我绝对肯定。

书籍有一种奇异的特质。引用四百年前苏格兰诗人威廉.德鲁蒙德的说法,“书籍有一种奇异的特质,尽管是人类造物当中最脆弱的,却能比黄铜、钢铁与大理石更加弥久。”他所谓的“最脆弱”自然指的是纸张。现在又有了电子。某些类型的书籍将会灭绝。比方说未来的字典就不会印刷在纸面上。我们突然发现抄本从来都不是最适宜查询单词发音或者词义词源的技术。过去四百年来这项技术多少还算说得过去,但是现在更好的技术已经出现了。字典行业的龙头老大牛津大辞海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官方尚未表明态度,但是我怀疑未来恐怕不会再有死树质地的牛津大辞海了,网络版的牛津大辞海早已发展得像模像样了。同理,百科全书也会走上这条路。无论你对于维基百科是褒是贬,维基百科的涵盖范围早已比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超出了上百倍,而且远远更加深入生活。世界上几乎所有语言版本的维基都已经出现了。诚然,维基百科并不完全可靠,有时有些业余,还有时完全就是错的。不过维基百科的诸多重要贡献之一就是提醒了我们,纸质百科全书有时也难免业余或者出错。此外还有电话簿。真会有人怀念电话簿吗?电话簿的灭绝对于地球森林植被的保护肯定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但是除了这些例外,死树书籍还是会幸存下来。最难幸存的书也是做工最差的书。纸张粗劣,装订马虎,封面设计好像在说“看完后请置于垃圾箱内”。对于传统出版业来说,出版商们应当迎合人们收集有价值物品的强大本能。实体书应当是设计与欲望的体现。应当允许那些喜欢将鼻子埋在书页之间的人们尽情享受书的清香。这些人肯定不会消失。或许纸质书籍就应当主打高价牌,或许书籍的吸引力就应该是老派复古,就好像枫木与云杉质地的小提琴一样。这样的命运肯定强过灭绝。

目前在我看来,很多书籍都比从前更为美丽。封面设计不断登峰造极,想象力得到了极大释放。尽管难以付诸言辞,但是我总觉得这个现象颇有讽刺之处。说到出版商,我觉得他们应该也能幸存下来。不过这一点我并没有太大信心。在全新的电子世界里,他们面临着来自亚马逊等网站的严肃挑战。但是我认为目前很多出版商纯粹是在自己作死,具体的作死手法包括将书籍当做商品,盲目追逐畅销书,偏向名人而非作家,简而言之就是自轻自贱。我相信,只有那些对于自己的传统优势——尤其是编辑艺术——重获自信的出版商才能取得最终胜利。有很多作家都很乐意甩开中间人自己单干,但是本人真心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一家将书籍当做书籍并加以尊重的出版商会精心编辑我的作品,并且帮助我的书找到最合适的读者,这样的出版商是我的终生友人。

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书店。就像约翰.厄普代克临终前夕所说的那样,书店已经成为了“孤独的堡垒,生机正在汩汩流失”。在文学生态体系里,实体书店尤其是独立实体书店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亚马逊或者其他在线购书网站成功复制实体书店的这部分功能。我认为哪怕是在一个大多数书籍都已经遭到数字化的世界里,实体书店依然有求生之道。书店依然可以在区域范围内与个人层面上发挥作用。至少这是我的希望。

但是电子书不应当成为出版商的生存威胁。电子书是礼物,是机会。电子书的质量应当得到进一步的提高。直到六个月之前我才开始用掌上设备读书。你们在这方面的经验应该比我更丰富。但是在我看来,很多出版商在推出电子书的时候并没有认真考虑版面美观的问题。如今的电子书看上去太业余了。审校工作很不过关,连字符到处乱用,断篇缺页,脚注功能十分别扭。如果出版商本仅仅将电子书当做捞快钱的手段,那是没有前途的。他们向读者收费太高,向作者付费太低,对于电子书本身缺乏尊重。他们根本不觉得阅读电子书也应当是一种审美体验。我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现象。

与此同时,出版商的惫懒也为那些专攻电子书制作的专业机构提供了机会。这一来我们就步入了危险的领域,因为当你制作优质电子书的时候,可以做到很多传统印刷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制作“增强版”电子书。我的一本旧书最近就通过某家专业公司推出了增强电子书版本。我的原版书里搭配了照片与线描图来解释较为复杂的科学内容,电子书则能利用视频与小程序来提供额外的时间维度。我对此乐见其成。毕竟书籍自从问世之初就是图文并重的。但是还存在着其他许多种令我不太自在的可能性。我不希望在我的书或者我读的书里面出现超链接。我不希望看到与社交媒体联动的书签系统。我也不希望电子书与在线交友网站(笑声)或者任何其他形式的多任务功能搅和在一起。我没兴趣为书中角色创立头像。我拒绝一切将我从书中拉出来的东西。书籍并不是搭配字幕的多媒体奇观。

更有甚者,现在很多人都认为,等到世界上所有书籍都可以在线浏览的那一天,等到谷歌或者其他公司最终建成数字化普世图书馆的那一天,等到所有书籍都在读者面前打开的那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书都会汇总成一部可供搜索的云端大书。有些人正在寻求各种聪明的手段来促进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推崇“混搭”的做法,认为应该允许读者随心所欲地将书中各个部分任意组合成型。他们主张将电子书做成用户界面,使得读者们的读书笔记可以显现在公共空间当中而不是各自私人藏书的书页空白处。任何一本书都不是孤岛,书与书之间交叉链接,被人打成碎片又重新组装起来。在早已深入我们日常生活的网络空间当中,超文本又要卷土重来了。书与书之间的藩篱不复存在,著作权瓦解冰消。书籍将会成为液体,从封皮之间渗透出来。许多聪明且有名的人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我却认为他们对于书籍本质以及书籍前景的理解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实话实说,作为信息传递渠道的书籍的确十分狭窄,只是一条抽象词汇构成的线性溪流。麦克卢汉并没有说错。书籍的确十分受限,的确仅仅以饱受限制的一维方式刺激了五感当中的一种,就像鲍勃.布朗意识到的那样。电子书与纸质书在这一点上是一脉相承的。无论一本书如何应和、引用或者剽窃了之前的作品,每一本书依然的确是一座孤岛。每一本书的生与死都是自己的事,并不是汪洋恣肆的词语江河当中的一滴水,可以被人恣意地取样采集。上述景象就是我心目中的噩梦。

小说家兼纸质媒体怀旧达人尼克尔森.贝克在很久以前为了给《纽约客》供稿而勉为其难地试用了一下Kindle。他花了很多时间来取笑这件器具。“这个屏幕灰中透绿,令人作呕”等等。他说Kindle“就像一台1982年的白色雪佛兰Impala,上面还拴着一个鲨鱼造型的气球”。但是他还是逼着自己用Kindle看了几篇惊悚小说。“一旦我陷入情节之中,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噗的一声,Kindle就在我手里烟消云散了。我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在阳光下看书。三台除草机在不远处嗡嗡作响,某个身穿肉红色衬衣的人正在马路对面拿着水管给草地浇水。但是我却置身于法庭当中倾听着杀人犯的供述。欲知后事如何的原始本能紧紧地攫住了我。”

电子书会消失,就像死树之书也会消失一样。当你把死树之书从书架上拿下来的时候,尽管可以享受皮革封皮的清香。但是一旦开始阅读,气味、皮革以及其他一切都会消失。甚至就连穿过视界的文字流都会隐去形迹。我们看不到字母,我们甚至都看不到单词。或者说我们不仅能看到单词,还能听到单词。我们能感到词句的节律与抑扬顿挫,宛如欣赏音乐一般。我们被抛进了一个虚拟世界,而这个虚拟世界就像现实世界一样栩栩如生,其中的法则同样不容违背。作家的理想就是让书消解在读者手中。约翰.邓恩说过:“想出书的人就要做好成为这本书的觉悟。”在他看来,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供他人阅读的书籍。书是信息而不是载具。这是一条很长的信息,一行一行地组织成篇。这就是书,而书将会留存下去。

我们步入了一个渠道众多的信息宇宙,书籍仅仅是其中的一条渠道而已。不同的渠道具有不同的特质,其中一项特质是时间视界。假如你通过视频获取信息,人类历史似乎起源于二十世纪初期。通过照片与视觉特效的帮助,视频的时间视界还能往回再推进一点点。肯.伯恩斯拍摄的美国内战纪录片走得就是这个路子。网络上的人类历史仅仅起源于二十年之前。脸书与微博根本没有历史可言。只有书籍,失联的、冻结的、线性的、实体化的书籍,才能打破通向过去道路上的技术壁垒。根据“书籍”一词的定义,书籍的时间视界基本上就是人类历史的开端。当我们时时刻刻生活在当下的时候,书籍才是体现永恒的家具。(掌声)

通宝推:为中华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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