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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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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6-Sam Harris:论自由意志

首先我想请大家原谅我。我现在感冒很严重,所以多吃了不少超过医嘱计量的感冒药。如果待一会儿我突然做出了皈依基督教这样神志不清的举动,还请大家不要见怪(笑声)。

正如大家所知,我一直极力主张科学与宗教之间存在着深刻且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场矛盾应当得到严肃对待,而且科学应当毫不手软地去争取胜利。但是在宗教问题上,科学其实还能提出许多远远更加令人火冒三丈的言论,只是我们往往不愿承认而已。在过去一个多世纪里,科学与宗教的冲突焦点一直都是进化论。在我看来这一点奇怪得很。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关心进化论呢?的确,通过证明人类起源有别于创世记的描述,我们可以将创世记斥为虚妄,并且连带着怀疑圣经其他部分。但是是否承认人猿同祖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当然我也理解为什么宗教信徒们这么紧张,因为人猿同祖就意味着人类祖先与猿猴祖先曾经有过苟且之事,而且还不是偶尔为之,而是你来我往地持续了几百万年(笑声)。这样一来,显然我们需要几百万年的时间才能将猿猴的血脉从我们体内清除出去(笑声)。着实有些尴尬。但是除此之外,我实在看不出来人们为什么要这么关注这个问题。

今天我的话题远比进化论更敏感,甚至对于很多无神论者来说这也是个敏感话题。这就是自由意志的虚假性。我之所以要谈这个问题,是因为在我看来自由意志的虚假性就像进化的真实性一样确凿。与进化论不同的是,对于自由意志的不同看法确实有可能改变我们对于道德以及社会正义的理解。自由意志问题几乎涉及了人们所关心的一切领域:宗教、公共政策、政治、法律体系、个人成就认知,以及例如愧疚、骄傲与悔恨之类的情感与情绪。我们将彼此视为有意识、有能动性、能够进行自由选择的个体,人类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都基于这种看法。因此假如科学界当真主张自由意志仅仅是幻觉——我相信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的——那么随之而来的文化战争将远比围绕进化论展开的争论更加激烈火爆。

我希望通过今天的演讲达成两个目的:首先我希望说服大家相信自由意志仅仅是个幻觉。实际上自由意志信念比幻觉更糟糕,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我们根本不可能用这个理念来描述真实的宇宙。这个理念不仅本身不真实,而且还妨碍了我们对于真实的理解。其次,我希望说服大家相信,对于人类心智真相的理解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审视道德与正义。

通常的自由意志论由以下两大假设组成。首先我们相信一个人可以自由地采取与过去不同的行为:比方说你现在是个消防员,但是你原本可以成为一名警察。你买了巧克力口味的冰激凌,但是你原本可以买香草口味的。感觉上我们的世界似乎就是这样运作的。其次,我们相信自我意识是所有想法与行为的来源。你之所以做某事,是因为你感到自己想要做某事。你感到自己想要运动手足,然后你就动了。做动作的人是你。

不幸地是,这两个假设都是错的。首先说第一个:我们生活在一个因果律的世界当中,而向上追溯因果律并没有尽头。我们的意志要么是一长条原因链所导致的结果,要么就是出于偶然,总之我们不能对其负责。偶然性与决定论有很多组合方式,但是任何方式似乎都不能使你具备人们所珍视的自由意志。请想象一个连环杀手,他之所以选择犯下最近一起谋杀,完全是由脑部神经生理学活动决定的。而这些活动又是由更早的原因导致的,例如坏基因,童年不幸造成的大脑发育欠缺,前一天晚上因为楼下汽车报警器的啸叫而整夜失眠,等等。这些事件全都出现在他有意识地采取杀人行为之前。如果我们认为这名凶手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来杀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话如果要有意义,那么这个人就必须原本能够采取另外的行动。他必须原本能够抵御杀人的冲动,或者根本不产生这样的冲动。而且他这样做还不能是因为遭到了某些他自己不能自主控制的外在随机因素的影响,而是因为他自己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行为。问题在于没有人能够描述这样一种能够使得上述言论有意义的心智或心理活动。

我们在假设暴力罪犯具有自由意志的时候,其实是反射性地谴责他们的行为。但是假如我们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考虑因果律的罗网,那么这种谴责的基础似乎难免会烟消云散。假如我们当真将罪犯的犯罪理由追溯的他的童年时期乃至他出生以前,那么他的罪责也就会开始消失。如果我们说他原本可以或者能够采取另外的做法,也就等于是说他原本可以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经历一段不同的人生。尽管这名罪犯的行径令我作呕,但是我必须承认,假如我与他易地而处,假如我身上的每一个原子都与他对换,那么我也会成为他。我身上并不存在什么特别的部分能够使我在对换之后抑制住残害无辜者的冲动。即便你认为我们每人都具有不朽的灵魂,这个关于责任的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我之所以没有变态杀手的灵魂并不是出于我自己的功劳。

所以假如我当真与这名罪犯易地而处,假如我具有了他的基因,他的人生经历,与他完全一致的大脑结构,或者与他一模一样的灵魂,那么我的行为表现与行为原因也会与他一般无二。没有人能够拣选自己的父母、自己出生的社会、或者塑造神经系统发育的生活影响。你对于自己大脑的微结构并不比对于自己的身高负有更大的责任。换句话说,运气在一个人的生活当中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只有极其不幸的人才会具有变态杀手的心智与大脑结构。

但是我们很难承认运气的重要性,因为这样做似乎消解了道德的意义。不过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想要承认这一点也很容易。比方说这位连环杀手脑部长了肿瘤,他的暴力冲动都是肿瘤压迫大脑特定区域的结果。这样一来他自然就脱罪了,我们不再将他视作罪人,而是生物学上的受害者,我们的道德本能也会做出另一套评判。但是我认为脑肿瘤只是导致思想与行为的生理事件当中比较特殊的一种。假如我们能够彻底了解一位凶手脑部的神经生理学活动,那么我们的知识就像脑肿瘤一样具有脱罪的效力。如果我们充分了解坏基因的转录过程,充分了解这个人的染色体怎样发挥作用,充分了解他此前接触过的所有人以及他们之间的互动方式,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上述一切因素共同造就的大脑微结构保证了此人一定会进行暴力犯罪。我们通常借以谴责某人的理论基础将会不复存在。

当然,科学家与哲学家们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且许多人都辩称,即便考虑到上述事实,自由意志依然有存在的余地。但是我认为自由意志的问题要比因果律更深刻。问题在于我们对于自由意志的主观体验根本不能通过心理学进行描述。而且就连这种主观体验往往也不能支持自由意志的存在。你只要仔细关注一下自己的个人体现,就能意识到这一点。你会注意到,你并不能决定下一刻你将要想什么,就像你决定不了下一刻我要说什么一样。思想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意识当中的东西,就像我的言语一样。接下来你打算想什么呢?接下来我打算说什么呢?我完全可能突然更改话题,转而讨论滑雪有多么好玩。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你们看来这样的转向简直莫名其妙。但是同样的过程每时每刻都正在你们的脑海里发生。

你们今天来到这里都是凭着自己的心意,还要凭着自己的心意在这里坐上一个小时听我讲话。但是此时你们的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喋喋不休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所表达的大部分内容都与我的言论毫无关系。你们其实要费尽气力才能跟住我的思路,但是这个声音正在与我争夺你们的注意力。你们会突然想到:“或许以后我再也不该喝健怡可乐了。”(笑声)思想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意识当中的,我们并不主动产生思想。主动产生思想就意味着在想到思想之前就想到思想。如果你控制不住你的下一个想法,在这个想法出现之前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那么你的自由意志在哪里呢?

恐怕现在有很多人心里都在想“这家伙胡说些什么呢?”我想说的是:就连这个想法也不是你们自主产生的(笑声)。

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的确会在想到某个想法之前就想到某个想法,至少我们的大脑会这么做,只不过我们自己意识不到这个过程。我们只能意识到大脑每时每刻处理的全部信息的一小部分。我们能意识到体验、想法、感知与行为的改变,但是我们却意识不到导致这些改变的神经生理学活动。比方说用手指摸一下鼻子。鼻尖与指尖似乎同时有感觉,但是我们知道指尖神经信号传递到感觉皮层所需的时间一定比鼻尖信号更长,无论你的胳膊有多短或者鼻子有多长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为了弥合反应时间的不一致,大脑会通过记忆区域对于我们所有的感知信息输入进行缓冲,然后才将这些信息同时投入我们的意识当中。所以我们对于当下的感知其实就是对于当下的回忆。即便是最简单的意识与感知也是建立在我们完全感觉不到的无意识机制上的。当然这套无疑是机制不仅仅决定了我们的感知,也决定了我们的思想与行为。自由意志与道德责任的观念也正是在这里遭到了挤压。

现在已经有实验表明,我们可以在受试者有意识地做出选择之前几秒钟就侦测出他将要做出怎样的选择。本杰明.利贝特就做过十分有名的脑电图实验。他描述的基本脑部活动范式日后又得到了核磁共振成像技术乃至于针对脑手术病人皮层活动直接记录的支持。在这些实验当中,受试者要选择按动左边或者右边的按钮,或者选择举起左手或者右手。他们还要看着表,记下自己最初下定决心的时间。尽管受试者心意反复,迟迟打不定主意,但是实验者通过扫描大脑活动总能提前得知他们的最终选择。根据选择内容的不同,提前量可以达到几分之一秒、一秒甚至于几秒钟。这些实验结果毫无争议地表明,在你做出看似自发的决定之前,在你主观感受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之前,你的大脑已经决定了你将会想要干什么。你以为自己逐渐下定了决心,其实你只是逐渐意识到了这个早已做出的决定而已。

毋庸置疑的是,这一点与我们传统的自由意志观念很难调和。但是我认为上述研究结果的重要性其实遭到了夸大。即便并不存在时间差异,即便有意识的意图与相应的神经生理学基础机制的确同时发动,自由意志依然没有容身的空间,因为你依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你自己就能够直接感受到这一点。

我们做个小实验吧。请在心里想象一个城市的名字,全世界任何城市都可以。你可以随便选择。当然,我也可能在刚才的演讲中通过语言暗示诱导了你,使你更容易选择某一座特定城市。例如拉斯维加斯。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请大家不要选择拉斯维加斯(笑声)。

请选择一座城市,并且密切关注自己做出选择的思维过程。这是自由选择,就像你这辈子所作出的所有其他自由选择一样自由。全世界的城市都可以供你选择,挑一个就行。你可能已经想到了好几座城市,那么接下来就要关注其中的一座。我很遗憾地通知大家,你们全都选择了错误的城市(笑声)。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现在再选第二座城市,不能与第一座重复。再注意一下自己的思维过程。

你找到了任何能证明自由意志的证据吗?我们最好在这里找到证据,要不然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恐怕都找不到了。首先我们要排除所有你没听说过所以也就不能选的城市。这里面肯定没有自由。还有很多城市你很熟悉,但是就是没想到。比方说你刚才很可能没想到开罗。你完全清楚开罗的存在,但是出于某种原因,负责开罗的回路就是没有开启。那么你拥有选择你没想到的城市的自由吗?几秒钟之前,你的大脑状态将开罗排除在了意识之外,那么选择开罗的自由又在哪里呢?当然,假如刚才你确实想到了开罗,那你肯定是个天才(笑声)。

你可能想到了好几座城市,例如巴黎、纽约与东京。然后你又想,我喜欢巴黎,不过还是选东京吧。这种想法正是自由意志理念的动力。你自由地在两个或多个对象之间进行了选择,并且没有受到外来胁迫。但是如果更深入地想一想,你就会发现其实你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选择。你为什么要选择东京呢?你可能会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例如昨晚我去了和风餐厅。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种说法往往都是胡扯。在心理学实验当中受到操纵的人们在被人问起为什么要做出某个行为的时候总能讲出一大套与实际变量毫无关系的理由。比方说通过在实验开始之前为受试者提供热饮或者冷饮,我们可以使得受试者更喜欢某人而不喜欢另一个人,或者表现出更明显的合作倾向。但是受试者绝不会告诉你自己受到了掌中杯子温度的影响。我们几乎做不到在事后正确评价自己行为的真正原因,心理学在这个问题上的成果已经数不胜数了。

但是就算你的说法是真的,就算昨晚在和式餐厅用餐的经历的确是你选择东京的原因,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段回忆,以及这段回忆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作用。为什么同样一段回忆没有产生相反的效果呢?“昨晚我刚吃过日式料理,要不然这回就选巴黎换换口味吧。”你为什么没有这么想呢?

事实上,你的内在意识并不能做决定,只能见证决定的出现。从主观角度来说,你随意选择哪座城市与我随意将哪座城市告诉你并没有区别。我刚才说“挑一座城市”的时候,在一小段时间里你一个城市也没想到,然后各个城市名称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来。你不可能在想到这些城市之前就做出选择。就好像我在这里说特拉维夫、温哥华、巴黎,而你只是被动地听到了这些地名。

只要你认真检视一下思想与意图的形成过程,见识一下做出决定的过程,就会意识到我们的日常体验完全不支持自由意志,相反与决定论倒是十分协调。同样重要的是,我们还必须认识到反对自由意志的论点并不以唯物主义哲学为基础。的确,我们很有理由相信,人类心智只是一种物理现象,绝大多数心智活动都是物理活动的结果,大脑是一个物理体系,大脑运作完全遵守物理法则。但是就算决定意识的不是大脑而是灵魂,我的上述论证依然成立。就像我们感知不到大脑内部的神经生理学活动一样,我们同样也感知不到灵魂的运作机制,因此你并未更加自由。如果你不知道你的灵魂将要做什么,那么你就控制不了你的灵魂。人们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时尤其如此,例如虔诚信奉基督教的同性恋。当然用这个例子来论证自由意志不太合适,但是当你做出了你想做的事情时,情况依然没有变化。那个让你坚持节食减肥的灵魂与那个听任你大吃特吃圣代冰激凌的灵魂同样不可理解。

所以从来没有人是因为自由意志论在抽象理念层面上特别可靠才支持这个理论。自由意志的问题之所以长期以来一直在哲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我们是在自由地进行思想、形成意图或者采取行动,无论这种想法在逻辑与科学层面上多么难以自圆其说。考虑到我们已经掌握的科学事实,在哲学层面上只有一种还算站得住脚的论点可以用来支持自由意志论,也就是相容主义。这种论点声称自由意志与决定论并不矛盾。相容主义认为,只要一个人在根据自己的欲望或者意图采取行动时不会受到任何外在与内在的阻挠,那么他就是自由的。如果一个人想杀人,并且根据这种想法当真杀了人,那么他无疑就是自由的。但是从道德与科学两方面来看,我觉得这种说法有误导之嫌。如果一个人的欲望是由此前的各种原因导致的,而且这个人既不能预期、又不能选择、更无法创造这些原因,那么遵循欲望又怎么能算是自由呢?在我看来,相容主义不过是在说“只要傀儡热爱控制自己的丝线,那它就是自由的”。

当然相容主义者也会反击,声称尽管我们的思想是在无意识层面上生成的,但它们依然还是我们的思想。你的大脑做出的决定也就等于你做出的决定。这样说来,意识不到有意识思想与行动的原因并不会妨害自由意志,因为大脑的无意识神经生理学活动与有意识思想都是你的一部分。但是在我看来这是偷梁换柱,将心理学事实以及自我意识主观体验调换成了概念化的自我认知。人们认为自我就等同于有意识心智当中的一条处理信息的渠道,并且还能够对这条渠道加以控制。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种想法并不正确。相容主义者则更进一步宣称你的自我不止于此,还包括了大脑里的全部无意识活动。这就好比说你的身体是由恒星灰烬塑造而成的。的确如此。但是你并没有身为恒星灰烬的自觉,你的道德本能也并不受这种认知的驱动,我们的司法体系也不能将这个事实当做基础。你的无意识脑部活动与你没有关系。

实际上,就在此时此刻,你身上除去大脑以外的其他器官正在做出一个又一个决策。此时此刻是你正在生成红细胞吗?是你的身体正在这么做。但是万一你的身体突然不再生成红细胞了,责任也不在你,你只是这个转变的受害者。你体内的微生物数量远远超过本体细胞数量,实际上人体细胞当中90%都是大肠杆菌,99%的基因都是细菌的基因。但是你并不觉得自己与细菌等同一体。而且很多细菌对于人体健康还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广义上来说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你可以认为你应当对皮肤之下的一切活动负责,因为这一切活动都是你的一部分,不过使得自由意志在哲学家那里成为问题的实际体验与这种主张一点关系也没有。事实上,我们并不是自身思想与行为的发起者,这种想法只是幻觉而已。如果我能通过某种大脑扫描装置在你意识到之前检测得知你的所有有意识思想与活动,你肯定会感到非常吃惊,这一点将会彻底动摇你将自己当做自身内在生活主宰的信念。

假如我们的每一个有意识意图都是由并非出自我们意图、我们也无法加以控制的大脑活动决定的,那我们怎么才能自由呢?我们不能。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先说说这不意味着什么。首先,先前的原因决定了我们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选择不重要。人们经常混淆决定论与宿命论,觉得既然一切都已经决定了,我还费什么事呢?只要无所作为就行了。但是无所作为也是一个选择,而且也会带来相应的后果。更何况真正的无所作为并不容易,不信的话你们可以试着在床上躺一天什么事也不干,我保证你们很快就忍不住想要下床干点什么。实际上什么都不干要比干点什么更困难,你不可能置身于选择与努力的奔流之外。显然这样的选择与努力也是人生因果链条的一部分。如果我想写一本关于自由意志的书籍,这本书是不会凭空自己冒出来的。努力、自律与意志力都是大脑的状态,也都能导致相应的行为,而这些行为又能在世界上带来相应的后果。

我们的人生选择的确像大多数人相信的那样具有重要意义,但是你的下一个选择源自无数的先前原因,我们看不透所有这些原因,这些原因也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的确可以说,假如某人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他的行为原本会有所不同。但是这种说法并不能提供大多数人想要的那种自由意志。因为从有意识心智的角度来看,你对于你的下一个想法以及相应行为所应当负有的责任并不比你对于自己出生在人世间这条事实所应负有的责任更大。你的心智并非由你自己塑造而成。你可以通过学习新技能来提升自我,看似这是自行塑造心智的行为,但是学习活动所能依仗的唯一一套心智工具却是从学习开始前一刻继承而来的。

我绝不是说我们应当将人生的一切不如意都归咎于父母。我们拥有改变人生的能力。实际上在我看来,将自我视为一个受到无数外来影响的开放系统只能增加改变自我的可能性。今天的你与昨天的你完全不必是同一个人,实际上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自我是一个过程。这正是成长的关键所在:自我并非一成不变的实体。但是主观而言,生活的展开是一个神秘的过程,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到了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任何层面上,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接下来将会如何思考与感受。这种说法可能在有些人听起来非常吓人,但是我倒觉得承认这一点能够极大地解放人。当下是一个迷。无论你对于这个世界了解多少,当下依然是一个谜。你只能时时刻刻地探索自己的生命。

我们的选择十分重要,而且某些选择肯定比其他选择更明智。谁也不知道与聪明人的一番交谈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你。但是我们不能选择我们在人生当中的选择。看上去我们的选择仅仅是在两个选项之间来来回回,但是我们并不能选择我们做出的选择。这样的逆行可以一直倒推回黑暗的深处。出于主观上无法解释的原因,我们必须迈出第一步,或者最后一步。因此“我原本可以那样做”的想法只能出现在你已经这样做了之后。而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则完全由此前的宇宙状态、自然法则以及量子与宏观层面的所有偶然属性所决定。量子理论并不能带来自由意志。在这样的背景下主张自由意旨,其实也就是在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不在意。”

我不是想要轻视这个观点。但是根据我的经验,一般人都很难接受我刚才说的话。想一想你的下一个决定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做出的吧。无论大小什么决定都行:是否结婚,是否上大学,穿红色衬衫还是蓝色衬衫。这一切决定全都源自外界因素。你没有挑选父母,没有挑选基因,没有挑选所有人生经历对你的影响,没有选择自己所接触过的思想理念。那么自由在哪里呢?的确,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可是你为什么想这么干呢?

让我们回到我一开始提出的问题:显然人们非常担心,对于人类行为本源的任何严肃讨论都留不下允许道德责任存在的空间。实际上美国最高法院曾经明确表示,自由意志与美国刑法的基本理念不相容,而这些理念长期以来正是美国司法体系的普遍基础。所以自由意志并非仅仅是学术问题,而是直接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假如我们将人性仅仅视为神经层面的天气模式,继续坚持对错善恶的概念看上去就不太容易了。万幸的是,我们完全可以保持强健的道德观与有效的刑法系统,而不必非得在人类行为原因的问题上自欺欺人。

在道德与法律层面上我们最谴责什么行为?我们最谴责有意识伤害他人的行为。为什么有意识伤害他人的行为这么招人恨呢?意识是你的心智的主要存在地,你的信仰、欲望、偏见与目标都存在于意识当中。有意识行为最能体现我们的人性以及未来可能采取的行为。假如以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通过查阅图书馆资料以及与朋友们进行激烈辩论,终于下定决心要杀死你的邻居,那么这个行为的确能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你的人性。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你的行为的唯一起源,毕竟把你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并不是你。问题在于,无论此前有过怎样的原因,现在的你具有杀人犯的心智。严格来说,你对于自己成为杀人犯并不任何负责,就像灰熊不能为自己是灰熊承担责任一样。但是灰熊就是灰熊,饿了是要吃人的。如果你在停车场碰上一头灰熊,那你很有必要感到担心。但是你的担心以及随即采取的防御手段与自由意志论完全扯不上关系。

很多罪犯比灰熊还要危险。我们不得不将他们长期关押起来,甚至将他们一直关押到死,以免他们再度为害。这种做法的道德正当性显而易见: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但是从这种角度出发,将刑罚视为报复的观点就站不住脚了。我们不会因为熊吃人就去报复熊。因为某人活该受罚而惩罚他们并没有意义。我认为,抛弃自由意志论的幻觉有助于我们关注那些更重要的事情:弥合伤痛,评估风险,遏制犯罪,以及其他一切决定人类福祉的变量。我不是说所有罪犯都应当以神经失常为理由获得无罪判决,要不然监狱里就没人了。自愿与非自愿行为肯定是有区别的。成人与儿童所能肩负的道德责任也是有区别的。但是你并不需要自由意志来解释这些不同。这些不同的存在基础是人类心智的普遍特性以及我们对于这些特性的未来预期。

我国有一位十三岁少年犯遭到了无期徒刑的惩处,原因并不是我们已经决定此人终生都必将不可救药,而是因为法官与陪审团认为他此前的犯罪行径罪有应得,他的所有犯罪行为都源自于他本人。如果你将目光投放到更广泛的因果关系上,类似这样的道德本能就会开始松懈。一旦我们认识到即便是最可恨的坏人在基本层面上也有极其可怜与不幸之处,继续憎恨他们而并非仅仅害怕他们的逻辑自然就站不住脚了。就算你相信灵魂不朽,这个观点依然成立:生来具有变态杀手灵魂的人必然极其不幸。

因此放弃自由意志论的后果之一就是抑制憎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我认为这是极好的事情。同样,同理心与同情心也会得到促进。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品行最恶劣的人渣。我目前最先想到的是萨达姆.侯赛因的长子乌代.侯赛因。这个货在巴格达遇到老百姓举行婚礼,居然带着一帮狗腿子冲进婚礼现场,当场将新娘先奸后杀。而且这种事他还办过不止一次。我们在生擒不成的情况下不得不开枪将他击毙,在我看来这个下场可谓大快人心。就算你是最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也不得不承认这正是枪支的正确使用方法(笑声,掌声),枪支就应该为了杀死乌代.侯赛因这样的家伙而存在。但是假如我们顺着乌代的人生轨迹往前追溯,一直追溯到他四岁那年,当时这个小孩或许有些古怪,或许还有些吓人。变态心理的确在儿童时期就会产生。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是一个十分不幸的小孩,因为他摊上了萨达姆.侯赛因这样一位父亲。这个四岁小孩注定要成为变态狂魔乌代.侯赛因。如果我们能够在他四五岁或者六七岁的时候出手干预他的人生,这无疑是正确的做法,这样做的动机则是同情。在我看来。放弃自由意志论就意味着对于最十恶不赦的恶人也抱有同情心。讽刺地是,对于宗教信徒来说,假如你真想效仿耶稣去爱自己的仇敌,至少不去恨他们,方法之一就是依据因果律原则来考虑问题。

当然,假如你本人或者你所爱的人成为了暴力犯罪的受害者,还想秉承这种观点是很困难的。在这种情况下,憎恨加害者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但我想说的是,在我们平时更为冷静客观的大多数时候,在我们制定公共政策或者研究科学的时候,我们还是应当如此看待世界。为了仔细考虑一下我们的道德本能需要得到怎样的调整,请想象以下这个例子。假设我们发明了一种可以根治邪恶的药物(只要我们透彻理解了心理变态机制及其神经学基础,这种药物并非遥不可及),而且这种药物价格极其低廉,可以像维生素D那样添加进每一个人的日常饮食当中。今天所谓的邪恶只不过是成明天的营养不良症状。这样的话,为惩罚某个杀人犯的罪行而故意不给他吃药是否道德呢?再想像一下那位因为脑瘤压迫而忍不住杀人的连环杀手,假如我们为了惩罚他而故意不给他做手术,这样做又是否道德呢?我们之所以追求复仇,仅仅是因为我们看不到人类行为的真正根源。

这样一来我又说到了宗教问题。上帝的正义就是纯粹的报复。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全都极力主张自由意志,这并不是意外。面对人们对于上帝的质疑,自由意志往往是唯一的答案。为什么上帝眼睁睁看着纳粹杀死这么多无辜者呢?因为尽管上帝是至善的,却不能干涉人们的自由意志。显然这个答案解决不了海啸与瘟疫之类的问题,但这已经是为上帝的变态道德观进行辩护的宗教信徒们所能给出的最佳答案了。此外自由意志也是罪孽的基础。宗教告诉我们,罪孽是来生永劫的缘由。在我看来,罪孽也是所有文化战争的根源。这才是科学真正给宗教拆台的地方。正是因为亚当与夏娃滥用了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至今才身负原罪。之后的千百年里,上帝一直在指导我们。祂写了一本各篇章水平参差不齐的经书(笑声),塞满了各种古代神话传说。基于这些经书,我们只要对祂的存在表示一点点怀疑,祂就会对我们加以严惩。不过为了存心跟我们过不去,祂又赐予了我们理性思维,使得我们有能力撰写出来远比那本所谓祂亲自执笔的圣典更有趣的书籍(笑声,掌声)。

更有甚者,在宗教信徒看来,背弃上帝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责任。自由意志是我们怀疑上帝的根源。我之所以缺乏信仰,原因完全在我自己。这种说法不仅不对,而且我们甚至无法设想一个能够支持这种说法的宇宙。信仰也只是此前原因的产物而已,无论是决定论的原因还是任意随机的原因。并不是说你随心所欲地拨转几个旋钮就能改变自己的信仰状态。抛弃了自由意志论之后,一神教世界观与基于上帝的永恒正义观念就会现出原形:一套彻头彻尾的疯狂且恣意施虐的世界观。讽刺的是,宗教信徒的诸多恐惧之一就是有朝一日科学对于人性的彻底理解。这种恐惧我们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他们认为这样做会毁灭人性,我却认为这样做能丰富人性。绝大多数情况下的绝大多数人之所以不信宗教或者崇拜了错误的神灵,仅仅是因为他们在错误的事件出生在了错误的地点,摊上了错误的父母,受到了错误的神学与智识影响。可是他们却要自行承担这一切责任,并且活该遭受永世烈火的烧灼。还有什么比这种观点更加泯灭人性呢?

最后我还想谈一下我们的意识体验。自由意志将一个棘手的谜团摆在了我们眼前。一方面我们坚信自己具有自由意志,另一方面却怎么也无法将其准确定位。我认为这一点体现了我们自己的认识不清。问题并不仅仅在于自由意志在客观层面上毫无意义,而且在主观层面上同样毫无意义。我们不仅在实际当中不如我们设想的那样自由,甚至在感觉上也步入我们设想的那样自由。所谓的自由意志幻觉本身就是一个幻觉,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幻觉。思想与意图仅仅就是出现在心智当中而已。它们还能做什么呢?

你们有些人可能觉得我这么说很丧气,剥夺了某些你所珍视的东西。一点不错。这种说法剥夺得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但是我认为这样其实是极大地解放了人们。我们并不是彼此隔绝的个体。我们与彼此以及我们共同的过去都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是同一个体系的组成部分,因此我们的行为有着切实的意义。你所具备的才能并非源自于你,但是恰当利用自身才能却有着切实的意义。你的缺点其实也不是你的责任,但是改正缺点却有着切实的意义。归根结底,不必为才能而骄傲,也无需为缺陷而羞愧。但是话说回来,骄傲与羞愧本来就没什么意思(笑声)。它们只是孤立的情感而已,真正重要的是改善自身与他人福祉的决心与投入。爱与同情永远都有意义。

当然,我上面的言论丝毫不会贬低政治自由与社会自由的价值。如果有人用枪指着你的头,无论他的意图来自何处,这都是一个很有必要纠正的问题。但是认为我们作为有意识个体对于自己心智的所有特质负有完全责任的理念根本就是不切实际。如果我们希望以事实指导我们的生活,而不是依赖祖先们创作的奇幻小说,那么我认为我们关于自由意志的看法就必须得到扭转。谢谢大家。

通宝推:为中华之崛起,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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