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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壮丁之痛 -- 金台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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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壮丁之痛

近来某报上连载台湾老兵的书,其中一个人提到他是被抓壮丁抓走的。这让我想起了我家的一些旧事。

今年3月的一天,因为提到了去世多年的奶奶,突然想起来过去的一件事。上世纪70年代(后来了解到是1976年)的一天,我奶奶拿出一封刚收到的信说,这是她好多年失去联系的弟弟写来的,还有他的全家福照片。据说信是从云南边境寄来的。他是当年跑反时(抗战时躲日本人)抽壮丁走的,走后就没了音讯。现在在云南结婚安家了。照片上两个大人坐着,前后站着好几个孩子。大人小孩个个衣衫不整,明显是专门为寄回来给大家看去照相馆拍摄的。奶奶说,想大家凑点钱请他回来一下。我当时年龄不大,印象就这么多。这事就再也没听说过。后来我离开家也就忘记了。

有个云南的朋友在这几年收集抗战老兵的资料,虽然知道,可一直以来根本没想起来这件事,奶奶的弟弟很可能是参加过抗战的国军老兵。

今年五一假期,我回了一趟老家。就这事,我问了一下我父亲是否知道他那个舅舅的情况。父亲反问我想做什么。我只是说好奇。他说这有什么好打听的,神情有些异样地不再说话。我妈在旁边说,这边有人去过一次(时间好久了),当时看到他家连吃饭的桌子都没有。前些年(具体时间不记得),老人去世了。他的孩子拍过录像,把办事的录像寄来了。搞得很热闹。孩子们看来现在还行。至于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是很清楚。妈妈说这些的时候,父亲在旁边默然地听着。

我回家本来就是看父母,和父母聊天。第二天,我跟父亲漫无边际地聊天,聊到家里的某些事时,他说,奶奶临终前告诉他,奶奶的母亲,就是他的姥姥,在临终前“一直记恨”他(父亲)。我问为什么。他说就是因为我提到的他的那个流落在云南的舅舅。当年他姥姥希望父亲出一笔钱让舅舅回来一趟,见个面。结果我父亲没有做到这事。他姥姥认为只有我父亲有这个能力办成这件事。但她并不了解我父亲也很困难。因此,他的姥姥也就到死没能见到这个很早就被抓走的儿子。父亲说这话,心情有些沉重。

原来是这样。几十年了,我才头次听说。

由于行政区划名称的变更,父亲的舅舅辗转多年,才在70年代联系上了老家。但因为在当时都比较穷的情况,父亲的姥姥只好把见这个儿子一面的希望寄托在外孙身上。父亲当时虽然年轻,但在一个中学当校长,因为比较注重穿着,置办了几套“料子”的衣服,再加上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在老人的眼中就以为“有钱人”,能帮上忙;当时还有一个原因,一批下放的知识分子分到了父亲的学校,父亲觉得这些外来的大学生都是多才多艺的人才,尽力给予了一些帮助,因此有了些口碑(这批人后来回到高校、机关,还与父亲有过联系)。这些过去的原因,让老人觉得父亲有办法凑点钱解决游子归家的问题。

正在这时,高考政策变化,我的叔叔和姑姑搭上了末班车,分别考上了大学和中专。这一下,好事来了,难题也来了。他们当时没有收入,年迈的爷爷也无力负担两个人同时上学的费用。父亲有限的工资就相当紧张了,远在边疆的问题就没有现实的压力紧迫,父亲也只能将他姥姥的要求放一放了。

云南那边也是个穷字。父亲的舅舅在联系上了老家后就寄来了一些布料,是自己织的土布,以表达一个游子的心意。在我们老家这边,当时已经流行“的确良”了。这样一看,那边想自筹经费回来也不可能。

可是,老人已经80多岁了,时日不多。日子在这样的紧张中一天一天过去,见到儿子的希望就这样一天一天破灭。在遗憾和怨恨中,老人离开了人世。

我猜测,可能父亲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改革开放之初,家里经济上虽然窘迫,他的工作还是如同过去一样紧张。

现在,我才发觉,他对他表弟从各方面的帮助不遗余力,可能与此有关。

我无法去探究父亲的心理,但从我把这个伤口扒开,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父亲的态度,已经说明了这个伤痕之深无法愈合。然而,在他自责的时候,他没有怨天尤人。

其实,我如果真想把有些事情搞清楚的话,打个电话或者到表叔家去问问就可以了。但是,我认为,我搞得越清楚,父亲的心理负担恐怕越重。我放弃了我的好奇心。

今天,当政治家们”相逢一笑泯恩仇”时,老百姓的痛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奶奶的母亲和奶奶都是不识字的、包过小脚的普通妇女,并不懂得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她们不知道要诅咒的是国民党政府,却只怪当时自己的命运不好。也许她们不知道什么是政府是谁在统治,生活的艰难和命运的捉弄从来都是自己来扛。她们与她们的长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父亲与她们不同。但我已经不愿意与他探讨这个问题了。

不久前,离老家不远的地方,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回乡,地方官员夹道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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