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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古老原创〗【佑派的敬礼】 之 [请让我来关心你] -- 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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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小时候的事,这么久了,还记得这么清,小人书真是不简单

看着“小人书”这么激动,就差泪眼横流了,让我也不禁开始忆苦思甜,怀念从前了。

记得那是在幼儿园的一天下午,老师给围坐在桌边的小朋友们发小人书。小人书通常是64开大小,发到手中的,却是薄薄的一本,大概有32开,方方正正的,跟小画报似的,书角卷卷着,破旧的书皮,泄里光铛地挂着,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了。书皮上绘着几个动物,又连蒙带唬地认出了皮上的几个字--《北京动物园》。

那时候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对小动物也没有太多的感情,随便翻了几下就合上了,抬起头来四下学么,看看别人发的都是什么。左边的小洁看到了,用手指捅了我一下,示意我跟她合看一本。探过身去,扫了一眼,觉着不感兴趣,就摇了摇头。小洁哼了一声,双手将小人书猛地向怀里一收,低下头又接着看了。扭过头来,看到小强的手里,是一本打仗的,嘿,正是我想要的,赶忙拽了拽他的袖子,想要跟他换。小强刚开了兴头,哪肯呀,胳膊肘支着,两手护在书前。当时只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微微地睁大了一下,就见那小强,马上将小人书捧到我面前,嘴里还小声咕哝着:“这书特没劲,我早就看过了,给你看吧。”

不知怎么,惊动了老师,她走到桌旁,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拿起我那本,翻了几下,收起书来,转身走到前边,招呼着小朋友们,要给大家讲个故事。对啦,就是小象“米杜拉”的故事。只记得那小象,特招小朋友喜欢,每天吃早点,都要喝两桶牛奶稀饭,很爱干净,能自己洗澡,还会吹口琴,简直神了。当时就想,要是我是那个米杜拉,那该多好呀,早晨就能喝上牛奶稀饭,这午饭和晚饭,还指不定有什么更好吃的呢。恍惚间,有个小朋友举手提问:“米杜拉还活着吗?我们去动物园,还能看见它吗?”一个老师说能,另一个说已经不在了,登时从一片扬起的小脸中,二十几双大眼睛和小眼睛,齐刷刷地照了过来。两个老师脑袋凑到一起,低声商量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转过身来,满脸的郑重其事,上身前倾着,声音响亮地说道:“米杜拉还活着,它正在动物园里,十分的幸福快乐”。这下,所有的小朋友,都放心了。

其实倒不是欺负小强,那只是我应当受到的尊重。那时不知道怎么着,混成了班里的大王,也算是一个非正式组织的领导人了,好些事情都得管着。比如说操场上放风的时候,是要玩“过假家”还是“冲锋打仗”,由谁扮演爸爸、妈妈和好人、坏人,得到的东西该归谁等等。我这个人,对权利并不感冒,对于日复一日地进行日常工作的安排,也失去了兴趣,于是便学会了抓大放小。由我推举,经小朋友们评议,又选出了二王和三王,从此以后放风的时候,我就只管决定玩什么,具体的人事和物品的分配,就交给二王、三王了。这下倒是省心了,也形成了具有我们班特色的人事组织结构,别人班的大王都配着好几个娘娘,我们班倒好,全归了二王、三王,大王成了光杆司令啦。

我倒是没眼红,当初也有自荐娘娘的,我不是也没收吗,只是和别的班的王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多少显得有些没面子了。不是打肿脸硬充,真是没说瞎话,比如那时就有些小丫头,不远千米地寻上门来,我也就是打个招呼,然后就安排让爸妈接待了,自己却匆匆的跑出门去,心里还惦记着,那根藏在小强家煤池子里的乳胶软管还在不在。有一次,斜对门的张叔叔问我,大哥哥的裤子咧了,胳膊上还有几条血檩子,是不是又出去打架了,我死活没说,一口咬定是出去玩的时候摔的。后来大哥哥就给了我那根软管,用处可大了。对着水龙头,灌出个亮晶晶的大肚子来,就可以提着,满处地跑着打水仗了。即使壁上破了一个小口,也可以把那段截下来切碎,放入小罐里,混入松香和煤油,放在炉边温化,再盖紧罐口藏起来。闷上几天,取出打开一看,已经结成亮晶晶的软膏,那是比树胶还要好的“粘(nian2)子”,知了和蜻蜓粘住了就跑不掉,我还用他粘住过鸟呢。

一说起娘娘,就有些收不住了,还是扯回话头,说说大王是怎么当的吧。自从权利下放以后,日子倒是轻松了不少,但是有的职责还是躲不过。那两位是只负责分配,要是出了得失对错的纷争,就得我去评判、调解了。哪个女孩子要是哭了,还得在老师发现以前,赶紧给哄好喽。就是那两个不争气的招的几个娘娘,争执起来谁该管着谁,我都得过去给划定出谁大谁小来。您瞧瞧,我多累呀,都快赶上居委会的了。这些也不算完,还有其他的考验等着呢,偶尔会有些男孩子跳将出来,向权威发起挑战,也想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那两位要是压不住,我就得亲自出马了,虽然那些人受到处罚后,狼狈相十足,我在心里,还是高看他们一眼的。有时有些女孩子,也会过来撩一下抓一把的,然后就咯咯笑着,撒着欢地跑了开去,我倒是没什么,但对于大王来说,这些就是不能容许的了。

“你克我服”的帖子,说的还挺是那么一回事,那个岁数的孩子,男孩还真就不一定跑得过女孩。也不管是不是赶得上,我是抬脚就追,不达目的绝不收兵,就是跑上大半天,到了天边上,也要把你抓回来。次数多了以后,不知道是笑得太欢喘不上气来,还是心中的惊惶将腿压软,平时比赛的时候还真不一定都跑得过她们,这当口却每每过不了20步,便让我薅着脖领子手到擒来,即使碰上些蓄谋已久且处变不惊的,也会被我的韧劲打败,于是大王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就又高大了一截。这番经历,使我小小年纪,就懂得一个道理:对付女孩子,就要坚韧不拔。毛主席教导我们:最后的胜利,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他老人家说得多好呀。

抓住以后,那女孩子就会奋力挣脱出来,回身对着你是连踢带打,又掐又咬,这时候绝不回手,也不躲避,而是两脚岔开丁字步,伟岸如山般地立着,任尔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直到她累了腻了为止。您也许心里会笑话了,就是不敢还手呗,还说得那么好听。其实不是。虽远必诛是大王形象的要求,也让人觉着痛快淋漓,隐忍容让虽显得窝囊,却也是大王形象的要求,两者都代表了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后来看了电影《庐山恋》,里边就是女的在前面跑呀跑,男的在后面追呀追,而且成了经典桥段,以后其它电影,只要有谈恋爱的场景,就会弄出这么一段来。看着周围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直勾勾地盯着银幕,两眼放光,我却在一旁老神在在,不以为然。追上了又能怎样,还不是要挨一顿打,身上多几块青紫而已。

这种你追我赶的,逐渐发展,就演变成为一种游戏形式:女孩先撩一把,撒腿就跑,我是转过身行,抬脚就追,追上以后,女孩就问,让打几下,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要是当时觉着顺眼,就多说几下,要不然,就少说几下。但实际情况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您看过衙门里的棍棒伺候吧,就是几下,也擎不住真打,照样能让你皮开肉绽。要是手下留情,就算一百杀威棒,打到后来,您都能烦得睡着喽。所以那段日子,有时候就会觉着自己很受伤。有些时候,不管你说几下,她也不数着,一通胡乱打下。提起勇气张开嘴问,回答却说是以前欠下没打的,当我困惑着在脑中一篇一篇地向前翻日历的时候,她早就一溜烟跑得没人影了。不知哪天开始,这种游戏也走入了寻常百姓家,在其他的小朋友们中间,频繁地上演着。要是有的女孩,大厅广众之下,上来就是两下,转身就走,还不许你追,你的脸可就算是丢到家了,有的气性大的,能郁闷出病来。

非正式组织虽会被给与一定的发展空间,但有时还是会碍了正式组织的眼,这时老师就会将我和大家分隔开来。这样一来,三大法宝,立码就被老师缴去一样。对于这点,我是到大学里学了革命史以后,才摆脱了当睁眼瞎的命运。分隔的办法,有一样就是,别的小朋友都睡双层小床,却让我睡单人大床。我那时候,白天精神着呢,哪睡得着啊,旁边又没有小朋友可以说话,简直别扭极了。有个新来的老师,对我却很好。只记得,她个子高高的,梳着两条过腰的大辫子,长得好像巩俐那种,挺朴实的,却也不失美丽。她总是会侧着躺在身后,双手举着本书环到我眼前,我便嗑嗑巴巴地念着。念不下去了,老师就会接上,我碰到认识的了,再抢过来念,一个个中午就这样度过了。老师的怀里香香的,软软的,暖暖的,经常是读着读着,就攥着老师的辫梢,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有一天午睡醒来,我忽然发现,幼儿园的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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