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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奇思妙想显能耐——从一则事例谈工程技术人 -- 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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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奇思妙想显能耐——从一则事例谈工程技术人员的务实

奇思妙想显能耐——从一则事例谈工程技术人员的务实问题(下)

这些技术科的工程师、助工、技术员们都出了些啥主意呀?

我随便举两个例子吧。还记得我那篇〈接送车的故事〉里那位出身于华东交大这种学校,却自以为自己当年的录取率低,因此自己要比其后毕业的大学生要牛逼得多的女工程师吗?还记得我那篇〈那些年,电动脱轨器的那些事〉里在事故分析会上讲出“电脑是不会出故障”的这样雷人话语的女高工吗?就是这一位,在会上居然提出:“既然一个检修库不够用,那咱们就在它下面挖个地下检修库吧!”

天呀,这是一个资深的工程技术人员提的方案?我在检修车间各班组干活的时候,车间房间根本不够用,而检修主库北面却新盖了一溜平房。当时我很纳闷,去问过相关人员,答复是该检修库所处的位置原来是一个水塘,后来用土填出来的。下面土质很软,强行要建两层楼的话代价相当大。后来我在技术科整理档案时,看到了设计院的设计交底文件,里面也证实了这种说法。这位女工程师提出的方案,相当于在检修车间下面建地铁站。这玩意是那么好建的吗?想想看,客车有多高?架起铁马后又有多高?上面还要安上行吊设备,那么这个地下检修库的净空高度至少得要十米以上。库顶和地表之间的土层厚度还得有几米吧?也就是说,这个地下库库底至少要距地面十几米深。要把地面的客车调入地下车库作业,还要防止车辆自行溜逸发生事故,那么这个坡度无论如何不能超过千分之十五,这么算起来,这条通向地面的调车线至少要上千米长。我的天呀,这个段就在火车站北面边上,周围全是其他单位以及民居,根本就是螺蛳壳里作道场。要实现女工程师的奇思妙想,得成片地扒掉周围的建筑,涉及到几千户居民和数个单位的拆迁补偿问题,加之在这种地质条件下修地下检修库的费用,那无异于天价。这不是哪个站段所能承受得了的,也不是哪个路局所能承受得了的。再说了,居民楼拆迁问题那可算是天字第一号头疼的事。有这样一笔钱,还不如到其他地方另买块地省时省钱省力。

也许有人会说,我不修引出线,我就设计一个起降机,类似航母上用的那种,不可以吗?航母那是啥?那是国之重器,天字号工程,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作为一个企业,作为一个有无数更重要,更需要花钱的地方,不惜一切代价搞航母升降机,搞地下检修库,无异于天方夜潭。

所有这些客观条件,连我这个小字辈都一清二楚,作为资深的,万里挑一的,牛得无以复加的华东交大八十年代中期毕业生,这位女士也在单位上待了十几年了,没有理由不清楚吧?

再举一个例子,当时有位胖子提出:我们给路局打报告,拆掉围墙,把检修库向北延伸,一直延伸到北面的电务工程公司去,咱们把它们的地盘给占了。然后把行吊的轨道也向北延伸,这样就可以增加新台位。

一个单位吃掉另一个单位的地盘,而且这两个单位之间还隔着一条马路。这种主意居然也好意思讲得出口。要知道,这马路可不归铁路管,是人家市政的。你一个企业要将市政的马路截断,将中间这部分据为已有,让原本直通的马路变成两截断头路。我的天,出这主意的人估计没遵医嘱按时磕药吧?

可是,当时的技术科长却对这些毫无可行性,瞪着眼睛胡说八道的所谓方案大加赞赏。简直让我们无语。

我和老万听着那些奇谈怪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暗自摇头。没想到,科长最后眼光投向了我们,要我俩也说说。

我和老万,还有那位调研的前总工的方案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就六个字——缩短检修周期。

我们俩都曾在检修车间干过一年以上,而且不是像别人那样这周到一个班组,下周到另一个班组,衣服也不换,具体活也不干的混“实习”,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顶岗作业,拿着助理工程师的工资待遇,却在工人岗位干具体活的。所以,我们对现场的实际情况了如指掌。

我们提出的六个字方案是有现实依据的,那就是检修车间绝大多数工种的工作量严重不饱合,技检时间绰绰有余,只有台车组是压缩检修周期的唯一瓶颈。

虽然规定早上八点上班。但一上班,工长要花二十分钟到车间开交班会,领受任务。回班组后点名,传达上级指示,学习文件精神,布置生产任务,再加上工人们换衣服的时间,基本上就得九点钟开始干活。按规定中午十二点下班吧?可如果当天没有交车任务,大部分人十一点半就换好工作服开溜了。整个检修库里,上午很热闹,到了下午就基本上很少能看到人了。即使是上午,到处也不乏喝茶、侃大山的身影。只有台车组因为要分解组装台车,工作量大,所以整天都很忙碌。

这就是现实情况。有如每枚硬币都有正反两面一样,咱们铁路职工有许多优点,有些时间有些岗位确实非常艰苦和辛苦。但是,如果真让资本家接管铁路,估计裁掉一半的人还有富余。有许多职工很会嚷嚷,什么待遇低呀,工作累呀。但是,如果你真正了解情况,只怕会有不同的结论。

要缩短整辆车的检修周期,关键在于让台车的分解组装不拖后腿。当时我和老万提出的想法是,我们改变一下检修方式。以前都是原车拆,原车装,拆装之间还要等待配件探伤的结果。为什么不能改成换件修呢?比如说,我把台车拆散后,该探伤的拿去探伤,但凡拿去探伤的部件,我都用新品顶上,用这些新品重新将台车组装起来。探伤合格件留待以后再用。这样不是省下了等待探伤结果的时间了吗?比如说弹簧托梁的现场组装费时费力,我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事先将弹簧托梁组装好,成为一个部件总成,然后再在台位上将各个部件总成总装起来,这样不就又省了时间了吗?

诸如此类的办法,真要动脑筋,还可以想到不少。我和老万认为,这个办法其实是最省钱,见效最快,代价最小,也最为可行的。那位调研的前总工,也和我们的想法一样。但没想到的事,话一出口,我和老万就遭到了科长,以及女工程师的鄙夷、不屑和痛斥,他们说啥子:“这么没有技术含量,哪像个大学生提出来的方案?”至于前高工的支持,鉴于他刚退下来不久,众人还多少给他点面子,所以都当他放屁没听见,没用这种话来噎他。

我的天呀,我总算明白了,感情在他们眼里,越是匪夷所思就越有技术含量,就越配得上大学生天之骄子的身份?无怪乎他们一个一个可着劲地比赛,看谁更天方夜潭了。闹了半天,这个所谓的技术方案调讨会其实只是他们炫耀自己思维发散,与常人迥异,乃受过高等教育铁证的证明会呀!

既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那我和老万就索性闭嘴了。

按说你既然提出了方案,散会后总该做点什么吧?比如说出具体方案,搞工程概算,可行性研究报告什么的。可是不,这帮人走出会议室后就全然把这事给忘记了,每日里该干啥还继续干啥,就当根本没发生过。

事后,我们与检修车间的管理层交流过。他们的想法和我和老万的想法不谋而合。至于技术科的种种奇思妙想,车间管理层根本不屑一顾。

要问此事结果如何?嘿嘿,过了几年,最终还是按我和老万的方案干的。车间先是延长工时,把每周双休改为只休息一天,给职工加班费。然后又半天,半天地逐步压缩整车检修周期。到如今,一辆车的检修周期已经压到三天时间了。换件修,集中修也已实现了。只是这一切都已与我和老万无关了。因为我们只在技术科住勤了半年,就因为没有岗位而干起了老本行。后来各自机缘巧合,又到过许多岗位上,走上了不同的路。我们不在了,技术科的那帮人又可以大吹法螺,说当初这些都是他们的智慧结晶了。只不过,这牛皮是唬不到人的。车间一级的管理者对技术科非常不感冒,“技术科里没技术,技术全在现场”是大家的一致公认。

至于文中所提的几人结局。科长大人在此事过后没几年,就因为在火车上喝酒应酬导致酒精中毒死亡了。酒精考验的党的好干部,最后没能经得住考验。那位女工程师,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经贵为总工了。只不过她的头衔再大,平日里的牛皮吹得再响,却也没能让咱看得起。

(完)

通宝推:daharry,中关村88楼,桥上,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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