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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结尾)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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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二章3

十一

秦基伟前脚离开,父亲马上召集分管缴获物质的全体人员开会。他说:“秦司令员定了规矩,所有物质统统分给战斗部队。我们的原则是:后方机关,个人一律不得参加分配,除了医院。医院需要救治伤员,算得上和战斗行动直接相关。所以我们要给医院留下一些毛毯,被褥,蚊帐等等,当然还有急救用品。”

“原则说起来不错,就怕难以较真。我们是分区政治部的人,回去以后怎么见人?尤其是那些主任,科长,好歹也算是顶头上司。”有人嘀咕道。

“这个简单,我们虽然参加了战斗,但没有在一线冲锋,也就算后方人员吧。如果大家都不参加这次分配,各方面就说得过去。”父亲接着说。

“秦司令员要的东西怎么办?”

“司令员既然定下规矩,我们就照规矩办事。他的要求如果合理,那没得说。现在的问题是东西太少。我估计了一下,参加这次战斗的干部战士,大概要三个人才分得到一件战利品,给司令员一个人就分两件,岂不是太多?”父亲考虑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毕竟他是这次战斗的总指挥,我们还得优待。我看,就把那条最漂亮的宽皮带给他吧。”

会场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人说了句话:“黎科长,我们看你的。只要你不要东西,我们有啥二话?”

“那好,我们就这么定了。前方部队分,后方单位不分。主攻部队多分,其他部队少分。刨堆堆,搞搭配,通知各营连领东西。”

主攻营营长叫苟天华,他带着几个人来领东西,看见他们营的胜利品堆头最大,非常感动,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黎科长,我们拿大头了。”

“你们是主攻部队,应该的。”父亲说着交给他一份清单,问他还有什么意见?

苟天华看都不看,连声说:“分得好,分得好,没意见。”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这个县城太小,缴获不多,你们一个班还摊不上几件东西。”

苟天华说:“没关系。我们已经研究了,这些东西尽先发给伤员和最勇敢的战士,干部和共产党员摊不上就不分。”

说得父亲直点头:“对,对。”

十二

父亲把皮带交给秦基伟。秦基伟接过来往腰上一扎,感觉很得意,伸手问父亲:“黄呢子绑腿呢?”

父亲希望嘻嘻哈哈蒙混过关,便学着日本人的腔调说:“报告大太君,绑腿的没有。”

“没有?”秦基伟两眼一瞪:“你这个卵财神,连副绑腿都找不到?没出息。”

父亲说:“有是有,都是破烂货。你打上那些绑腿,巾巾吊吊,不像个威风凛凛的太君。”

“放屁,苟天华的兵都精精神神打着新绑腿,你还敢骗老子。”

“你看见几个战士打新绑腿了?”父亲认了真:“仔细问问去,那些战利品得多少人摊一件。你一个人就拿两件,好意思吗?”

秦基伟笑了:“好你个黎明,这么认真,连个玩笑都开不起。”

“玩笑有这么开的吗?”父亲还有些气不忿:“好吧,等打开石家庄,我保证给你找副新绑腿。”

“等打开石家庄,你想拿副绑腿就把我打发了,那可不行。”秦基伟拍着父亲的肩膀哈哈大笑。

十三

父亲怀着一点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分区政治部。冯光看见他,主动上前打趣道:“哈哈,你总算回来了。没被城里花花绿绿的东西絆着?”

父亲把情况简单地说了说,并对空手而归表示歉意。冯光笑了:“这算个什么事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张兆全好像也正常。父亲做汇报时,他一声不哼,只顾埋头记录。等汇报结束,张兆全翻着页码,仔细浏览了一遍记录,然后说:“黎明同志,你做得很对。政治部的工作应该为战斗部队服务,一切考虑前线,一切考虑部队。我已经准备向分区报告,对这次的物质分配工作进行表扬。这几天你辛苦了,休息一下,很快我们就要攻打临城。”

父亲心头的石头落了地。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心中暗想。

吃完晚饭,父亲回到宿舍,翻开包袱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看了几页,这可是父亲在赞皇的收获。他在敌伪机关发现好些书籍报纸,搬回司令部后,谁也不稀罕,也没人把书籍报纸当缴获。秦基伟对此嗤之以鼻:“要这些干脚虾的玩意儿干什么?”所以就政治部的几个人随便分了分。父亲唯一的遗憾就是手脚有限,拿不了那么多,只能挑几本唐诗宋词之类的简装本带在身边,以便空闲时哼几首,解解馋。看完唐诗,父亲收拾收拾,然后洗漱,上床睡觉。

睡到后半夜,父亲突然感觉屋子里有响动。他一个机灵爬起来,愕然看见张兆全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翻检自己的包袱。父亲顿时心头火起,抓起衣服裤子一块儿扔过去:“喏,这儿还有口袋,使劲翻,看看我究竟私藏了什么。张主任,我的党龄说不多,也有六七年了。”

张兆全脸憋得通红,把手里的包袱往桌上一摔,只听哗啦一声,包袱里装着的书全掉到桌上地下。接着,他站起身,快步在房间内走了个来回,说:“黎明同志,正因为我们都是党员,有些话我不应该说,但有些事我必须炒明。”他歇了歇气,好像要斟酌后边怎么说:“还是这么说吧,不,我对你干脆就实话实说。你人还在赞皇,我这儿就接到了十几封检举告状信,内容不说你也清楚。还有人亲口对我说:你在赞皇明面上坚持原则,背地里私吞缴获,发了大财,包袱装得鼓鼓囊囊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作为主任,我不能不管。”

“是谁这么说?”父亲的嗓音提高八度。

“是谁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对你,对同志负责,懂吗?”张兆全厉声喝叫。

“好啊,你是堂堂主任,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父亲指着已经被翻空的包袱,回应道:“用这种办法对待同志,这就是你要负的责?你把所有党员都当成贼。我问你:党还要不要信任自己的党员?”

“你,”张兆全咽了一口气,摇摇头,挥挥手,好像要把满腹的烦躁赶走:“你太冲动,太冲动。这个事应该怎么说才好?”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掏出一枝烟叼在嘴里,想点火却没点燃,又用手指夹住烟卷,平息平息情绪说:“这么说吧,你也是经过事的人,懂得事非曲直不是纸上涂抹乱画。有时,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过,今天的事实已经非常清楚。如果你还过意不去,当然,换了我也不会乐意,所以,我应该,对,就在这儿给你说声对不起。”

据说,第二天张兆全在分区政治部大发脾气:“昨晚我亲自检查了黎明同志的行李,还是原来那些东西,一件新添的也没有。说明黎明同志在前方根本没有借机发洋财。以后再有人无中生有,随便怀疑同志,一切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十四

部队很快准备攻打临城。父亲依旧是“跟随前指,负责参战部队的政治工作”。就在战斗发起前的晚上,秦基伟突然通知父亲火速赶回三分区。

“是不是上次的物质分配,我犯了错误?”父亲对此很敏感。

“你想哪里去了?”秦基伟笑道:“一分区有经验的干部不多,我们是真想把你留下,而且已经内定让你担任十九团的政治委员,等打完临城就宣布。可惜陈叫驴说我挖他的墙角,一定要你回去。”

“陈锡联回来了?”父亲有些惊喜,他知道陈锡联去延安参加整风,已经走了快两年。

“快去准备准备。只是你这个同志死脑筋,上次分缴获也没给自己弄点东西。”说着,秦基伟从腰间解下那条宽皮带,递给父亲:“算了,这条皮带是你送我的,就物归原主吧,也省得三分区的同志看着我们一分区太寒黪。”

父亲推辞几次,也就接受了他的礼物。在回去的路上,父亲正巧碰上冯光。冯光低着头匆匆赶路。父亲上前打趣道:“冯科长,慌里慌张忙的是个啥?要见老婆还是见相好呀?”

冯光抬头看看父亲,脚步不停地回答:“哦,是黎明同志,有话以后说,我今天有事,不耽误了。”

十五

父亲回到三分区,发现分区司令部只剩下些二线人员。原来主力部队已经脱离分区建制,编组成野战兵团:太行纵队。纵队辖三个旅九个团,由三八五旅的三个老团和太行军区的一些基干部队扩编而成。纵队司令员陈锡联,政委彭涛,赵保田当了三旅旅长。三旅的基础是一九三七年陈锡联带过黄河的七六九团,资格最老,理所当然地成为纵队的龙头老大,所以上级又让纵队政治部副主任山路同时兼任三旅的政治委员。

这时部队已经接到命令向上党地区集中。父亲赶上部队,陈锡联看见他哈哈大笑:“黎明哪黎明,猜猜我是怎么回来的?老子这回儿可开洋荤了,和刘师长一起坐飞机回来的。”

“太行山还有飞机场?”父亲不太相信。

“嘿嘿,没见过吧,刚修的,在黎城。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天上明白一半,地上也不都明白吧?”陈锡联拍着手,笑得像个孩子。

父亲突然想起八年前的阳明堡,陈锡联从打飞机到坐飞机,世界真是颠了个个儿,他感慨地说:“中央还有飞机?”

“现在还是美国佬的,我们是搭顺风车。不过以后都会有,肯定的。”政委彭涛说。

“叫我回来干什么?秦麻子那边正热闹着呢。”父亲问。

“秦麻子不要鼻子,趁老子人不在打我的秋风。”陈锡联挥舞着拳头,好像要打人:“老子不是软柿子。”

政委彭涛绉绉眉说:“纵队的领导干部大多是原三分区的干部,机关也是原来三分区的机关。所以,把你调来担任纵队的宣传部长。你熟悉情况,要赶快把纵队宣传部组建起来。”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把原来分区宣传科的摊子加以充实、扩大而已。宣传队改成了文工团,宣传部下边设了宣传和教育两个科,及一个新华分社,配备了科长、社长、团长、政委,增加了一些人员、马匹,和收电讯、印报纸的资材罢了。

所以,陈锡联插上一句:“这个事不急。你先去三旅看看。部队刚刚扩遍,补充了很多新兵,要边整编边训练边向战地开进,问题很多。”

“不是说山路在那儿压阵吗?要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陈锡联打个喷嚏,嗯嗯两声,揉揉鼻子回答:“那你问问政委,看他的意思。”

政委回答得倒干脆:“既然是司令员叫你去,我没意见。”

父亲临走时,陈锡联又单独对他说:“你去就是了解情况,有什么问题回来说。我就担心部队打起仗使不上劲儿,那可就是大麻烦。”

十六

父亲到了三旅,迎面碰上白丁。白丁夹着个笔记本,正要去开会。父亲在他肩上捶了他一拳,说:“你小子怎么也在这儿?纵队司令部不给你开伙了?”

“说话注意点儿,县官不如现管。老子现在是这儿的政治部主任。”白丁瞟了父亲一眼,用手拍拍自己肩膀。

“好家伙,当上大首长了,”父亲大大咧咧地:“说,该怎么招待我呀?”

“招待?招待个火铲。”白丁向左右看看,然后说:“我说你做事怎么这么寸?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个节骨眼上来?”

“这接骨眼怎么了?你家的狗肉被人偷吃了?”父亲问。

“叫驴没跟你说?咱们这里是旅长政委拧着。”白丁凑着父亲耳朵小声说。

“啊,什么事这么大矛盾?”

白丁还要说,就看见山路一脸严肃走过来,连忙把话打住。山路问白丁:“白主任,计划做好了吗?”

白丁拍拍手中的笔记本,回答:“全在这儿呢。”

山路又对父亲说:“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召开旅党委会议,讨论部队整编,你也发表发表意见。”

十七

在旅党委会上,父亲发现除了赵保田,其他人几乎都是新面孔。按说三旅是在老十四团的基础上扩编的,旅级干部应该以老十四团为主。

那时开会简单。山路问了声人到齐了吗,马上就说:“情况就不多说了。我们脱离分区后,分区要成立新的战斗部队。上级要求从我们部队抽调干部。前两天我们决定了旅团干部的抽调名单,今天先讨论由那些干部来接替他们的工作,然后研究营连级干部的抽调。保田同志,你有什么意见。”

赵保田眯缝着眼睛,坐在墙角落里,哼哼说:“没意见。”

“那好。现在旅参谋长去了分区担任司令员,七团团长去了新编独立旅担任旅长,你们说谁接替他们比较好?”

“按道理,参谋长走了,当然由副参谋长接替。不过,这是军事问题,还是旅长说比较好。”白丁说。

“没意见。”赵保田又哼了哼。

“那就这么定了,傅效先同志,你把工作顶起来。”山路说。

傅效先回答:“我服从组织安排。”

“七团团长的缺由谁来顶?”

“当然是九团团长马克坚比较好,他以前干过独立团团长,战斗经验丰富。”傅效先说。

“你一古脑把三个副团长也都调走了,谁来接九团团长?”赵保田气呼呼地嘣出一句。大家把目光转到赵保田身上。

“杨永年怎么样?”山路平心静气地说。

“什么?那个愣头青,几天前,他还是个毛连长。一下提起来当团长,指挥好几千人,只怕他要裤裆里打麻将,抹不开。”赵保田嚷嚷起来。

“不要用老眼光看人。抗战八年了,杨永年同志经过多次战斗考验,有头脑,经验丰富。上次护送中央首长过路,任务就完成得很好。”

“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没碰上较真的时候。就拿那次的任务来说,他在回来的路上逞蛮劲儿,图痛快,硬要大白天过路,结果自己屁股也挨了一枪。我的大政委,要把上千号人的一个团交给他这么瞎搞,那不几天就报销了。”

“保田同志,瞎操个逑心。”白丁不以为然:“孙悟空能折腾,不还有唐三藏的紧箍咒?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你这位旅长看着,还怕九团打不好仗?”

“打仗不是小孩过家家。”赵保田脸红脖子粗:“不多加几个保险系数,谁敢带部队上战场?”

山路皱着眉头说:“保田同志,三旅是老红军部队,有经验的干部多,底子厚,随便抽调几个不会伤筋动骨。”

“干部多,底子厚,也不是无底洞。”赵保田继续大声嚷嚷:“你不是还要调营连战斗骨干吗?白丁,说说你的新方案,竹筒倒豆子,干脆点。”

白丁嗫嚅着说:“我们的方案是,,,”

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见赵保田双手一摊,喊叫起来:“行了,你们决定,我没意见,都同意。我还建议把所有营长,连长,排长通通调走,把部队搞垮了大家省心。”

父亲想了想,决定和个稀泥:“保田同志,调干部是好事,说明我们的事业发展了,我们不能老看着眼皮子底下那一亩三分地。不过,眼下部队要打仗,战斗骨干调得过多会影响战斗力。山路同志,这事儿能不能缓一点,等打过这一仗再说?”

山路抬眼看看父亲,用拳头顶了顶胃部。他以前蹲过国民党的监狱,身体一直不太好,看上去有点面黄饥瘦,说话也很少发力:“黎明哪,怎么你也说这种话?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掌,光靠一个三旅就能包打天下?好容易抗战结束了,有多少人参军?部队有机会扩充了,到处需要干部。不从我们这儿调,从那里调?你们看,国民党的动作有多快,上党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居然让阎老西抢了先。同志们,时间不等人哪。我们没有飞机大炮,要和国民党争地盘,靠的就是这些本钱。古人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战争说穿了就是实力。”

父亲也不轻易让步:“这个问题要辩证地看。部队建设也存在长远目标和短期目标的矛盾,关键是不能影响老部队的战斗力。老部队如果突然失血过多,打不好仗或者打上个败仗,对新部队的建设也有影响。”

“哈哈,绕来绕去还是这个老问题,战斗骨干是否抽调太多太狠?”山路笑道:“三旅的底子我清楚。老十四团从四零年起就没有大的扩充,绝大部分干部战士都有多年的实战经验,他的一个班长到新部队可以当排长甚至当连长,再怎么抽调也不会垮。你们算算:杨永年同志是那年参的军?抗战中打过多少仗?这样的干部还算得上是新干部吗?干部是实践中锻炼出来的,就看我们敢不敢给他们压担子。部队都是打垮的,没听说还调干部调垮啦。”

“既然这么说道,我再没意见。就是七团一直缺个政委,我提议让罗长远同志担任。”赵保田插了一句。

“小骡子?我们准备让他去新部队。”白丁说。

“留下一头羊吃草,也得给我留下一头骡子干活。就是你们说我本位主义我也坚持。”赵保田说。

“我同意,就照保田同志的意见办。”山路这次很干脆。

通宝推: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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